《2005年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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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06期- 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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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在睡梦中开始唱,断断续续。
  “苍天上下来呀……三十三只天狗呀……
啊哈哈咿哈咿……”
  他是无意中看到那匹狼的。
  当时,草滩上已经黑了,但天空仍然是灰白色,离星星们出现还早得很,只有一钩弯月挂在很远的天边。他已经骑上了马,慢腾腾地毫无目的地走着。他的马突然剪动起双耳,还低低地嘶鸣了一声。它显然看到了什么。他也觉得有点奇怪,他这匹牲口可从来没有这样过,是属于爷爷说的“吃饱了也打瞌睡,饿了照样打瞌睡”的那种。于是他向前看去,草滩上黑蒙蒙的好像什么也没有,但再仔细一看,便看到了它。
  他看到的是一条狗,但他马上又意识到那不是狗,那是狼!狗在野外总是急匆匆地小跑,而他现在所看到的“狗”却不跑,是在那儿不慌不忙地走。而且体格健壮,身上透着一股说不清楚的威风。
  狼!……
  他在心里喊叫着,好像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呼呼地流动。
  人们说狼坝上已经没有狼了,但这里仍然没人来居住,据说是因为打井打不出水来,但有些人在暗地里说这里仍然有狼。
  爷爷是相信有狼的。“天狗能消失吗?这个世界能没有天狗吗?要知道天狗是从天上下来的呀……”爷爷总是这样说,说完总是哈哈大笑。笑声里透着对无知的人们的嘲笑。
  “……成吉思汗有一次到了天上,跟玉皇大帝坐在蒙古包里喝茶。蒙古包门开着,成吉思汗往外一看,看见牛圈那边的草滩上有一些狗,有的立着、有的蹲着,很威风。成吉思汗说,那些狗多威风呀,下面的世界正缺这种动物呢。玉皇大帝笑呵呵地说,它们不是狗,是狼,你要是喜欢,送给你—些也可以。”从爷爷讲的故事里他好像看到了天上的情景:原来玉皇大帝住的地方也有蒙古包,有牛圈和拴马桩,跟草原上的普通牧户没有什么两样。而成吉思汗跟玉皇大帝两个人就像两个牧马人尸样坐在蒙古包里喝茶。
  “……成吉思汗回到草原上,有一天傍晚,他发现蒙古草原的天空变得通红,再仔细一看,天的西北角上出现了一个缺口,于是他知道天狗要下来了。那天夜里成吉思汗没有睡觉,一直站在蒙古包外边等,到了后半夜,从西北角那个缺口跑下来一群天狗,成吉思汗数了数,总共是三十三匹。三十三匹天狗就那么跑下来,在草原上朝正方向转了九圈,朝反方向又转了九圈,接着又朝天长嚎起来。”
  “……天狗在嚎,大地在嚎声中轻轻地震颤,月亮从云团中挣脱出来,世界变成了银白色,马群嘶鸣着用蹄子刨地,卧在浩特里的羊群‘呼’地惊起。人们也听到了狼的嚎声,男人们佩戴战刀和弓箭,小伙子们到蒙古包外摔起跤来,姑娘和媳妇们纷纷走向野外与情人相会。从那天夜里开始,蒙古草原变得更加生机勃勃……”
  每当爷爷讲起这个故事。他总是盼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够看到这些“天狗”,盼望走上狼坝。但实际上他是今天才第一次见到了狼,在这以前他从没有上过这个狼坝。
  开展打狼运动那会儿他还没有出生。据说打狼运动总共进行过两次,第一次是刚解放那会儿男人们都发给了枪,女人、孩子和老人拿着奶桶、脸盆和木棍敲打着呐喊助威,对狼进行围剿。包围圈有意留几处口子,一些神枪手就埋伏在那里。当狼从那些口子突围的时候,枪声便响起,那些狼丢下中弹的伙伴,放开四蹄奔跑着消失在远处。这样过了两年,宣布狼已经打完,表彰了一些打狼英雄,又给若干人扣上了包庇狼的罪名,事情便告结束。爷爷便是那些带罪人中的一个。第二次打狼运动据说是“大跃进”初期发生的。那年春天准备开垦草原,夜里突然从草原上传来了狼的嚎声,狼好像还很多,此起彼伏,彻夜不断。这件事引起了人们的议论,有的说狼不是早就打光了吗?怎么又出现了?有的说这是天狗不愿意开荒。接着便是追查“谣言”,一些人被打成了“破坏大跃进”,爷爷也在其中。接着又是第二次对狼进行围剿。
  据说从那以后狼真的不见了。
  那匹狼缓缓地转过身子,开始盯着他。
  这时候他就看到了狼的眼睛。跟爷爷说的完全一样,它的眼睛是冰冷的,就那么漫不经心地望着你。似乎在说:“哦,哪儿来的这么一个可怜的家伙……”
  “他们竟欺负我……”他开始在心里对狼诉说。
  “被欺负又能怎么样?”他感觉到狼在问他。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是啊,被欺负又能怎么样?在狼面前值得一提吗?他感到了羞愧。
  “你不知道,我老婆当着我的面,跟生意人丹巴调情……”他有点委屈地说。
  “当着你的面和背着你有区别吗?”他觉得狼在反问。
  他叹了一口气,下了马蹲在地上。狼坝上空,星星在闪烁。他好像又听到了老婆的数落。
  “不服气,你跟别人一样有权呀,没有权有钱也可以呀,没有钱有点心计也可以呀。至少有揍老婆的勇气也算个男子汉呀。可你什么都没有,除了填不饱的肚子以外,你什么都没有。你去死吧你……”
  老婆的每一句话像匕首一样一刀一刀地剜着他的自尊心,开头他还觉得疼,但后来就麻木了,他的自尊心也就不复存在。
  那匹狼蹲在那里,一直盯着他。
  “我爷爷过去来过这里,他常来……”他在心里说。
  “你原来是那个大汉的孙子呀,他的孙子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弱东西?”狼好像在这样问他。
  是呀,我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他自己也曾经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而且还问过无数次,但一直没有弄清楚。
  已经记不清是哪一年了,他想去告生意人丹巴,但到了嘎查支书那里,却看见生意人丹巴正在收购嘎查支书家的羊毛,嘎查支书满脸堆笑地给丹巴递烟,他马上就泄了气。过了两天他又跑到苏木党委,想找苏木书记诉苦,结果又看见生意人丹巴正与苏木书记喝酒,而且丹巴正在揪着苏木书记的耳朵灌酒,苏木书记在苦着脸告饶。他只好回家。
  坝下面开始有了闪电,看去好像有人在那里打火镰子一样。他知道雷雨要来了,这时候狼坝上已经漆黑。
  狼仍然蹲在那里。奇怪的是天那么黑,那匹狼却看得清清楚楚。
  更为奇怪的是,随着闪电在狼坝下面一闪一闪,他记忆深处也有某一种东西在闪动着。他有可能要想到某一件事情。
  但那是一件什么事情呢?不管怎么样,肯定与这个狼坝有关,而且肯定是爷爷给他讲过的故事。
  当那匹狼低下头,嗅了嗅自己的肩胛骨的时候,他的记亿突然被闪电照亮了,他终于想起了爷爷讲过的故事。
  那是关于一匹公狼的故事。
  ……那匹公狼是在最困难的时候遇到危险的。几个小崽刚刚会睁开眼睛,而母狼又被猎人的夹子夹住了前腿的时刻突然响起了枪声。在人类看来那是一个万分危急的时刻。母狼开始啃咬自己的前腿,咬得腿骨发出“咔嚓咔嚓”的断裂声。它终于把自己的前腿咬断,血液喷溅到旁边的公狼的头上身上。公狼缓缓地舔着那些血。它们必须把那些幼小的狼崽一个一个地搬运到安全的地方。但这几乎又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枪声越来越密而且越来越近。终于,在很近的距离响了一枪,母狼滚倒了。它看了一眼公狼,又看了一眼那些小崽,就闭上了
眼睛。公狼从小崽中挑选了最为健壮的一个,咬住了脖颈开始奔跑。
  当时,有两个人在很近的距离看着它。这两个人一个是爷爷,另一个是枪手。爷爷拿着破脸盆和小棍子,枪手端着枪。刚才那一枪就是他打的。
  刚才母狼咬断自己前腿的时候,枪手已经不敢看了,爷爷却一直看着,用一种柔和的目光看着。那是一种理解和赞赏的目光。当母狼的血喷了出来,公狼开始舔那血的时候,枪手像个傻子似的喃喃道:“我的天哪!……”但他还是开了枪,把母狼打倒。
  接着枪手看到了公狼的眼睛。他从公狼眼睛里看到了不是仇恨,也不是疯狂,而是蔑视,是一种冷冰冰的蔑视。看着公狼的目光,枪手再也抬不起枪了。公狼咬着小崽的脖颈,从他们前面很近的地方跑了过去。
  公狼早巳消失,枪手仍在那里发呆。爷爷对枪手耳语道:“狼,是没法消灭的……”
  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想寻根究底的欲望。他望着狼,又一次心灵的对话开始了。
  “好久以前……也许是你的爷爷奶奶……”他说。
  “哦,你是想说那件事。”他觉得狼在说。
  “你真的是那匹公狼的后代吗?”
  “对狼,这样问毫无意义。”
  “人们为什么总想消灭你们?”
  狼沉思良久,说:“没有想过,不过依我看大概是因为害怕吧?”
  “你感到悲哀吗?”
  “什么是悲哀?我不懂。”
  雷雨终于来到狼坝上空。震耳欲聋的雷声和刺眼的闪电迅速地交替着,狂风夹裹着暴雨无情地冲刷着大地。
  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快感,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快感。当白晃晃的闪电再一次照亮的时候,他看到了大雨中的狼坝以及仍然蹲在那里的狼。无边的荒草像海浪一样涌动着,当狂风袭来的时候它们几乎贴着地皮倒伏了下去,但狂风还没有完全过去,它们又迅速地弹起,而且强劲地欢快地舞蹈起来。而狼却伸长脖子,朝天长嚎起来。
  “呜!……”
  他的马也似乎在瞬间完成了一次脱胎换骨,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突然开始奔跑起来,鬃毛在野风中像一面巨大的旗帜飘荡着,四只蹄子雄壮有力地敲击着地面,快速奔跑所带起来的风在他耳边呼呼地响。
  马的变化也迅速感染着他,他自己的精神也开始振奋起来。
  狼仍在嚎。
  他想起了老婆,想起了生意人丹巴,也想起了自己的种种不如意。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可怜……”
  大雨仍在下,沉闷的雨声中夹裹着狼的嚎叫。他骑着马在狼坝上疯狂地奔跑着。他突然听到从狼坝深处传来的爷爷的歌声。
  爷爷已经去世好多年了,但他现在一点儿都不怀疑自己的耳朵,而且还坚信爷爷肯定在这个大雨滂沱的狼坝上的某一个地方走着,赶着马群,边走边大口地灌酒,唱着。后来他自己竟也跟着唱起来:
  “苍天上下来呀……三十三只天狗呀……啊哈哈咿哈咿。”


碧野深处
■ 满都麦
  
  一
  
  纳吉德莫名其妙地从马背上摔下来了。他的杆子马嘶鸣着,带鞍拖缰,立刻消失在马群之中。
  怎么,我摔下来啦?他趴在地上,心里犯嘀咕。马腿,我没骑出什么毛病来呀?!怎么会……他坐起来扫视马失前蹄的地方。洞,一个刚刚被马踏陷的黑洞,大得像是刨獾子挖下的坑。其实,那只是个被踩漏的艾鼬穴。昨晚下了整整一夜淫雨,地皮变得很松软,自然是难以承受马蹄一踏。这不能怪马,全隆我自己没出息。他攫紧套马杆想站起来,但没成功。
  哟,这是怎么啦!陡地他恐慌起来。难道是腿……去他的!多不吉利,哪能这么容易就伤筋动骨?!他极力驱赶着这倒霉的预感,以宽慰吊到嗓子眼的心。
  天已破晓。奶酪般的晨曦将清爽的光亮一起洒在大雨后湿润的原野上。远处,他依稀可见才刚收拢的马群因为他的杆子马的光临,排成箭阵向更深的草原奔涌而去。在马群的后面,被惊动了的晨鸟拍打着翅膀,从草丛间飞起,在空旷而静谧的草原上空竞相啼鸣,为这里增添了勃勃生机和欢跃的旋律。
  他望着渐渐远去的马群,心里很焦急。马群倒没什么,昨晚他在这里安然无恙地守了一夜,现在该让马群寻找新草场了。他怕的是杆子马,戴着嚼子,拖着缰绳,这是很危险的,必须立即追回来。他支撑着套马杆又一次想站起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使他重新坐在地上。
  糟糕!左小腿骨折了。
  他心里突然一沉,差一点儿昏厥过去。这下全完啦……他举起铁锤般的拳头朝潮湿的草地上猛击一拳,砸了个碗大的坑,便陷入了极度的悲愤之中。祸呀,这是从天而降的横祸呀!虽然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候落到我的头上,真够晦气的!在这荒无人烟的旷野上,又没乘马,该如何是好?他将求援的目光伸向远方的天际,然而只看到了在朝霞映照中瞬息方变的茫茫的晨雾。
  太阳在潮湿的地平线尽头冉冉升腾。顷刻间,血红的光芒为远山近岭罩上了一层神秘而壮丽的色彩,使在此独坐的他愈加感到几多孤寂、几多惆怅。
  他五岁上就得了个“马上磁铁”的美称,再稍大点,又成了个小有名气的“马上阎王”。后来,当他真正变成一个大小伙子的时候,便当了牧马人。他和他的马群是这一带草原的骄傲。不管是骄阳似火的夏日,还是阴雨连绵的秋季,抑或是月冷星疏的冬夜和骒马下驹的春天,他都有一套过硬的牧马经验。所以,他放牧的马群繁殖快,生命力强,几年的工夫马的数目翻了一番。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草原上无人不称赞他。长辈们的夸赞、小伙子们的羡慕、姑娘们的青睐,雨点般地倾泻而来。可现在……我这还叫男子汉吗?他想起父亲的话,一个名副其实的牧马人至少也得受挫三回。然而年过半百的父亲放了一辈子马,经历的挫折不止三回而是五回呀。一次,一匹被套马索套住的烈马拉着父亲狂奔,靴底蹭掉了,脚掌磨破了,他也没松一松手。对此有些人不理解,事后问他:“你为什么要跟自己的皮肉过不去呢?”可父亲却说:“男子汉大丈夫宁可毁身,不可毁名。懂吗?”是的,男子汉大丈夫宁可粉身碎骨,也不可败坏名声!父亲既然伤过五次,我就得有伤七次的准备。现在这一点儿伤算不得什么,仅仅是个开始。只可惜,今天不能如期赴约兑现自己的应诺,为她——心爱的乌日罕安装电视天线了。
  “纳吉德哥!”昨天饮马群时,在为他套住的乘马戴好笼头后,她将赧颜藏在马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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