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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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表情-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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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孔阳压住心跳,不时侧眼看一眼身边的辛夷。长眉入鬓的眼睛,细巧的鼻翼,轻轻咬着铅笔的嘴角和尖尖的下巴,一遍遍在孔阳心里描着,描着,他看一眼,那笔痕就又加深一层。他想说些什么,但不知如何开口,更不敢在教室里当着这么多人说。辛夷假装看书,心里紧张,渐渐地又平静下来。她的呼吸均匀而深长,只是脸上的红还一时没有褪尽,是红酒兑进白酒里的温温的氤氲的红色。她是个给自己的生活准备了计划的女孩,但她首先还是个女孩。一个男生因为自己而满腹心事,欲言又止,这是一种动人的幸福。她想走,又不敢起身,怕孔阳立即就会跟出来。两人就这么坐着。
  “前天下午,我到雨花路那儿去了。”还是孔阳先开的口。辛夷动了动面前的书,这是听到了的表示。她没有接话,反倒增添了孔阳勇气。他继续说:“我看到了你的中学,一个老门楼,可我没敢进去。”
  辛夷突然把书推开去,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拨弄着桌上的铅笔,还是没有说话。
  “中学的东边有个邮筒,我在那里给你寄了封信,你收到了吗?”
  “不是你亲手交给我的吗?”辛夷说,“可我没拆。”
  孔阳的心沉了一下,问:“为什么?”
  “我知道就是你的信。”


第三章印在水泥上的脚印(8)

  “那信的内容,你知道吗?”
  “我知道,”辛夷脸转过来,但不看着他,“可我不想知道。我也不想在这里和你说这个。”
  “那我们能不能出去走一走?”
  “不行。我来这里就是看书的,我出去了就是要回宿舍,你不能跟着我——那可是女生宿舍哦。”辛夷的口气突然缓和下来,她毕竟是个见过世面的城市姑娘,性格中自有一种天生的跳脱调皮,也许还有些随意,她突然吃吃地笑一下说:“你跑了大老远的去寄信,还又再亲手交给我,如此舍近求远,你不觉得好玩么?”
  孔阳不说话,伸手把她桌上的铅笔拿过来,在桌上一下一下地顿着。他猜不透她这话是不是在暗示,他以后写信可以直接面交,还是仅仅是在调侃。头顶上的日光灯依着它原有的频率继续闪烁着,前面有两个学生似乎已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不时地扭头看一看。辛夷把书收进书包,慢腾腾地系着书包上的搭扣。她站起身说:“我走了。我看不下去。”孔阳突然想起手里的笔,伸手递给她。他知道不能跟着她,哪怕是仅仅出于自尊他也不能跟着。他反倒轻松起来。他指指日光灯说:“是它不好,你不能怪我。”辛夷这时已走到孔阳身后的走道,她轻声说:“它原来是好的,你来了它才发神经。”孔阳斜靠在椅子上,目送着她走向教室后门,沿着高高的台阶走下去。
  算起来,这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初次接触。每一句话孔阳都能清楚地记得,倒是他自己那封信上写了些什么,他总有些模糊。其实每个人的第一封情书大概都差不太多,有一个冥冥中存在的经典等待着写信的人去因袭。孔阳记不清第一封信上他说了些什么,却感觉有源源不断的话要他继续写下来,写给辛夷。辛夷那晚上的话鼓励了他,而且她并没有退回那封信,孔阳不再“舍近求远”,而是找机会直接把信交给她。作为同学,他并不缺乏这样的机会。辛夷的态度一直很不明朗,但不明朗就意味着希望。很长一段时间,辛夷没有给孔阳写过一封回信。但她对孔阳的态度,明显地有了变化。在路上许多同学碰上,她会很亲热地和其他男生说话,好像看不见站在一边的孔阳;有时候很多男生在一起,她远远地走过来,又会首先和孔阳打招呼。孔阳捉摸不定。在外人看来,这或许就是一种同学间的随意,但当事人冷暖自知。孔阳忽而激动,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他的爱情;忽而又沮丧到极点,觉得世界一片黑暗。他只能把他的感情继续写下来,悄悄交给辛夷。辛夷不给他回信,但她的一颦一笑,一个有意无意的眼神,都给孔阳接受到,保存在心里,就像不断存钱的人珍藏着他的存折。
  他们的故事就这样延续着,仿佛他们天生就在一列列车上,也要这样一直沿着平滑的轨道走下去,滑下去,没个头。孔阳也约她看过电影,是《少林寺》。辛夷答应去看,还约好了碰面的地点时间。等到孔阳去喊她,却发现她另外又叫上了两个女生,票她也准备好了。辛夷没有让他太难堪,看电影时和他坐在一起。她好像看得很专心。银幕上刀光剑影,两派人物在厮杀,孔阳神思恍惚,是他自己在和自己厮杀。他瞟着辛夷的侧影,似乎能嗅到她的发香。他想和她说话,想悄悄抓住她的手,但辛夷端坐着,完全沉浸在剧情里,那巨大的银幕仿佛不是立在前方,而是隔在他们中间。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却又感到坐在另一处的两个女生不是在看电影,是看着他自己。
  对这样的状态,孔阳无能为力,他似乎也不想去努力改变。波浪起伏着,忽高忽低,他只能随波荡漾。一个星期三的下午,正好没课,孔阳意外地在学校不远的街上遇到了辛夷。辛夷没有回避他。他们一起在路上慢慢地走着。孔阳注意到,离清凉山公园已经不远了,他不动声色地弯上了通往公园的路。辛夷看了他一眼,没有反对。
  这是他们惟一一次在公园的约会——如果这也算约会的话。他们在一处树荫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他们随意地聊着学校、同学,还有他们中学时代的事情。辛夷说着说着,就会问:“你呢?你呢?说说你。”孔阳小心地避开那些他认为粗鄙的背景,有选择地说他少年时代的一些事,那些带着乡村气息的趣事,令辛夷感到新奇。清凉山是个很僻静的公园,有不少年轻人成双成对地依偎着从他们身边经过。孔阳觉得有些局促,又有些兴奋。他们的话像水一样流淌着,流淌着,一块石头横卧在小溪当中,水流激荡着,跳一下,小心地绕开了。他们没有谈到爱情。不知不觉中天就暗了,有一对恋人在不远处的草坪上拥抱在一起,辛夷瞥一眼那边,提出要走。他们一前一后走下石阶,走出了那片浓荫。天其实还没有黑,夕阳竟有些刺眼。孔阳在金黄的草坪上站一下,觉得恍若隔世。有一对恋人从石子路上走来,两人依偎着,走得磕磕碰碰,走近了,孔阳才看出那是两个还没有成年的孩子,也就是初中年龄。他们看见有人注意到自己,立即分开了,脸上红得像要出血。孔阳看一眼辛夷,她装做没看见,把目光躲开了。
  但不管怎么说,那是一次较为深入的交谈。孔阳知道辛夷毕业后想要出国。她并没有明说,只隐约说了她的家庭周围的几个出了国的年轻人的事。孔阳触摸到她的想法,但并没有深想。孔阳只是爱着她,他当时只是很单纯地爱着一个人,没有理由。至于将来,他确实没有深想。现在看来,这也许不可思议,但那是他的初恋,初恋又有多少逻辑可以经得起分析呢?《聊斋》上的狐狸精美丽神秘,飘忽不定,行走中步履若还若往,孔阳的初恋是一场持续数年的舞蹈,舞步飘忽,行踪不定,突然近了,又忽然相距遥远。三年级下学期,学校文学社利用国庆假期,组织采风,选定的地点在楚水,是孔阳老家的邻县。孔阳和辛夷都去了。那是个偏僻落后的地方。他们借住在一个小村里。这里的风土人情,还有方言,和孔阳的家乡几乎一模一样。村长是个大嗓门的汉子,还没见到他的人影,声音就已经传了过来。孔阳吓一跳,以为是父亲在说话。他定定神,在心里笑话自己,因为家乡的广播断无扯到这里的道理。村长操着力所能及的普通话,热情地招待着远道而来的大学生。他的普通话实在是蹩脚的,辛夷他们常常听不明白,这时很需要一个翻译,但孔阳不愿意去做这件事。他甚至自己也说普通话,可能比平时还要标准。辛夷他们很兴奋,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很新奇,连男女合用的厕所都是见所未见的。辛夷上厕所,总要叫上一个女生做伴,她们互相望着风,防止别人闯进来。辛夷她们说起在厕所里,突然听到隔壁猪圈里有一头猪“呜呜”直叫,像是马上就要拱过来的情景,几个没心肝的男生也跟着哈哈大笑。孔阳心里简直充满仇恨,他甚至连受了惊吓的辛夷都恨上了。那次去的还有他们班的焦耳,他知道孔阳老家就离此地不远,临回学校的前一天,他们在商量行程,焦耳突然问他,要不要回家看看,反正也不远了。孔阳装做没听见。他再问,孔阳悄悄回头瞪了他一眼,他这才闭嘴。


第三章印在水泥上的脚印(9)

  也许,成功的恋情也都是相似的,不成功的恋情则各有原因。三年级的那个寒假,还有后来的暑假,孔阳收到了辛夷的来信。邮递员送信来的时候,孔阳的父母眼光狐疑。母亲忙不迭地接过信,再交给儿子。孔阳不急着拆信,随手把信装在口袋里。父母亲对视一下,目送着儿子走进了自己的小房间。孔阳的心里盈满了幸福。至今他还能清楚地记得辛夷在她的第一封来信上说了些什么。除了假期里的生活,期末考试的成绩这些事,她还似乎是漫不经心随口提了一句,说有个中学同学给她写了信——“他写的什么,你是知道的。”孔阳头“嗡”了一下,顿时像失去了知觉。他恨不能立即对她说:“你应该把信还给他!”——当然,应该委婉一点,也好像一笔带过,“如果你不喜欢他,可以把信退给他,否则他还会写的。”他没有说,也许他的潜意识里,害怕那退回的倒是自己的信。孔阳把信写好,家里却找不到一个漂亮一点的信封。他正着急,父亲突然进来了,手里拿着他乡广播站的信封。孔阳红了脸接过来,等父亲一走,就把信封扔到了抽屉里。辛夷的信封左下角,印着一束淡淡的兰花,孔阳跑到邮局,也没有买到一个像样的信封。只好挑一个相对清爽一些的,把信寄出了。
  那是收到第一封信的情景,是在三年级的寒假里。后来孔阳回家就预先带上了信封。每一个信封上都印着一个生肖,他买了一打,12个。他开始盼着回家,因为分开了辛夷才会给他回信,如果,如果既得到回信,又能不分开,那就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了。孔阳知道这是奢望。辛夷大概给他写了8封来信。每一封都被他反复看过不知多少遍。他躺在床上看,熄灯睡觉前把它们压在枕头底下。朦胧中他翻一个身,信纸在枕头下发出轻微的声音,他感到了广阔无边像黑夜一般浓稠的幸福。那些信没有多少实在的内容,是一些拉拉杂杂的话题,就像在学校里她远远射来的眼神,朦胧,柔软,难以捉摸。假期结束的时候,他仔细地带上那些信,返回学校。短短的几个小时,是他最为温馨的旅程,给他写信的辛夷正离他越来越近,他想像着辛夷提着她的小包,走出深深的小巷,骑车赶往学校的样子。她骑得很快,迎面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惹在她眼上,痒痒的。她晃一晃头,抬起手臂,轻轻理了一下……遥远的孔阳看得痴了……
  汽车突然震一下,孔阳被惊醒了。汽车行驶在大桥上,城市已历历在望。庞大的城市沿着长江延伸,看不到边。孔阳看着前方城市的轮廓,看着宽阔的桥面弯成弧线向着城市的边缘伸展出去,看着看着,他的心忽然间揪了一下:天啦,已经快毕业了啊!
  
  你不想未来,可这未来自己走过来了。它猫着腰,绕着弯子,突然一折,在你面前亮出了它黑压压的身影。辛夷对自己原本是有规划的,这规划里不但没有孔阳,甚至也没有她目光所及的任何一个男孩的位置。她的人生要等到国外才会真正展开。可是,辛夷还没有被她的规划结成冰,她是一条小河,朝着她的目标流淌,水面上的风掠过来,掠过去,水面上还是起了淡淡的涟漪。小河一直在流着,朝前流,流过了四季,又一个四季,水面结冰了,水面又化了,然后又结冰,等到这冰一直寒彻到她心里,把她自己也要冻住,她突然觉到了悲痛。她终于是要失去一些什么了,这是不是她一生中最可珍贵的,她还不知道,但她舍不得。窗外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着,临近毕业的那个寒假是最寒冷的一个冬天。辛夷在家里吃饭。因为明天就要到学校去,父母为她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席间,父亲问起了她下一学期的功课,还没等父亲说到他为女儿已经在做的具体安排,没等他再提起那个给女儿写信的即将要出国的年轻人,辛夷渐渐地就呆在那里。父母亲和她的两个妹妹停住了手里的碗筷,怔怔地看着她。
  开学前的那个晚上,辛夷没有见到孔阳。也许她在有意无意间躲避着他。第二天两人在教室见到了,她的目光有些畏怯。最后一学期,他们都要去实习。辛夷被安排在报社,孔阳去的是一家出版社,两家单位一个在城西,一个在城东。刚刚接触工作,辛夷很忙乱。她每天都回家,似乎提前过起了上班的生活。她呆在报社的时间很少,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骑着车子在大街上,要么是去报社,要么是从报社回家,要么就是去采访。大街永远是喧嚣的,她的心情黯淡,人流如潮,她看不到孔阳,也看不到希望。到报社实习了一个多月,她没有收到过孔阳的来信,也许是因为她不是正式职工,他担心写信不保险;部里的人告诉她,有过几个电话找她,是个男孩,她估计来电话的不会是别人。有一天早晨,她到报社签到,主任正在接电话,是孔阳实习的出版社总编室打来的,希望他们能来一个记者,宣传一下新出的一套书。主任放下电话,刚要问谁能安排开,去一下,辛夷已经接过了话头,说她可以去。她很急切,像是生怕别人抢了这个差事。主任看着她急匆匆开门出去的背影,有点奇怪。过了片刻,辛夷又回来了,她红着脸,问了出版社的电话,却又不在办公室打,急匆匆地出去了。主任是个老江湖,他本能地感到这个女孩不是为了工作,因为他还没见过有谁为了工作会这样。他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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