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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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表情-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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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通话。结果老师一转身,下面的同学就在鬼头鬼脑地笑——说到这里,赵老师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老师被他们笑得犯嘀咕,找个由头去了趟办公室,转眼又回来了,她气呼呼地举着个小纸片,让所有同学都起立,立正,问是谁,是谁把这个贴在她身上的?!同学们都板着脸不敢再做声,好几个老师跟在后面看热闹,实在忍不住,笑得直不起腰,因为她背后没撕干净,白白的一块,像是谁用黑板擦打了她一下。
  孔阳“吾吾”地应着,听不出头绪。赵老师道:“最后好多同学都揭发是孔迪贴的。他贴的是一个卖假文凭的广告。”
  孔阳一时还回不过神。这不像是冤枉的,以前他自己的屁股上就被迪迪贴过几次。但他嘴里说:“不会吧,他有这么大胆子吗?”
  “孔迪自己都承认了,”赵老师说,“自然老师下了课都气哭了,这是假文凭广告呀!”
  “啊?”
  “这样老师不成了卖假文凭的贩子了吗?”赵老师觉得孔阳不够重视,有点不满了,“自然老师刚从学校毕业,特别顶真,觉得自己受了侮辱。”
  孔阳倒真觉得这有些言过其实了,他嘴里一迭声道着歉,心里却在想,自然老师又不管发文凭,要贴到校长,尤其是现在的那些大学校长身上才算是名副其实哩,这话他当然不敢说,要真细究起来,自己单位出的有些书,不也是一种假货?——这些话他没处讲,现在也不该讲,总之是儿子不对,他只能谢老师,骂儿子,责怪着自己。还说下次见到自然老师,要当面道歉。
  接电话时他还觉得有点好笑,放下电话,他坐在沙发上,倒越来越生气了。这个臭小子,平时看着聪明伶俐,也乖巧,但在学校里,还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围墙里的学校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天地,就像心与心的距离那么远,这可怎么好?
  他给岳父家打了个电话。迪迪果然在那里。他放心了。
  
  晚饭是丰盛的。辛夷果真在她的小屋里等着他。他只要跟她联系,她总是在那里等待着,似乎以前是他一直在等待,等了八年,现在轮到她来守候了。深秋的夜晚已经有了些许凉意,他远远就望见了她厨房窗户淡黄的灯光和她的晃动的剪影。门打开时他看到辛夷还穿着围裙,菜已经摆好了。他就像是回家,回到另一个世界的家。当然,孔阳不会忘记在路上给岳父家打一个电话。他是个细心的人。
  辛夷的饭菜很可口,他吃得很饱。饭后辛夷麻利地收拾了碗筷,他们随意地说说话。他们各自坐在单人沙发上,听着音乐,然后又挤到一起,沙发似乎承受不了他们的体重,轻微地吱吱叫着。他们拥抱着,吃一些水果,一些“甜点”——这是辛夷戏谑的说法,其实是接吻——然后,他们计划中期待着的,是一席肉体的盛宴。
  她是娇羞同时也是主动的。她的肌肤永远令他着迷。他的手轻轻抚过的地方,立即会泛起一片红云,仿佛她激动的血液,总是会依顺着他的手而激荡。她身体隐秘的部位轻柔而又紧密地抱着他,既不过于紧匝令人感到窒息,又足够亲密宛若老友重逢的拥抱……女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朱臾是人,而辛夷是一个精灵,是一架琴,澎湃的激情源自内心像音乐般鼓荡,激越,绵长,裹挟着他们冲向峰顶,稍一顿挫,又愉快地滑翔而下,在强大的惯性下,他们努力着,激励着,再一次向着颠峰飞翔……
  这是华尔兹,也是迪斯科。孔阳感觉到轻微的晕眩。他慢了下来。他在这里,在辛夷身上,总是能感觉到一种劳累后舒畅的安慰,然后又是另一种舒畅后的疲惫。他由衷地感谢这样的赐予。他感谢她,感谢命。相对于他劳碌的生活,如此的舒畅实在是太短暂了。谁说过的,快乐总是快的,但在这一会儿,除了辛夷和他,除了他自己,一切都不见了,位子,票子,妻子,儿子,小姨子,全消失了……
  可是儿子——
  孔阳的身体停顿下来。他走神了。辛夷停止了迎合,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
  “你有心事。”朦胧的灯光下,她侧着头,眼睛幽幽地看着他,“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
  “不,不是我。一个人只会想不在他身边的人。”


第十五章烟囱(2)

  孔阳道:“我其实什么也没想。”
  辛夷挽着他的脖子道:“我现在是和一个哲学家在一起。”
  “在做爱。”
  “是在做爱,”辛夷笑道,“可哲学家都是些长胡子的老头子。你承认你老了吗?”
  “我不承认!”孔阳收了神勃然道,“我是运动员,十一项全能!”
  “嗯?”
  “第十一项是做爱。这是我的强项!”
  这是在床上,只属于第十一项的表演场地。这需要激情和技巧,也需要体力,其它的十项可以看做是这第十一项的基础——孔阳当年也确实是参加过十项全能比赛的,还得了名次,他现在也还不老。今天他的表现差强人意,既不算太糟,也没有破记录。
  这天他走得比较早。即使再坐下去,他自己家庭生活的那些内容,他也不会对辛夷讲。辛夷是辛夷,朱臾是朱臾。他的整个生活就像是一床被子,被面是光鲜的绸缎,漂亮体面,为了给人看,摸上去却感到宁静的凉意,而辛夷,那是他的被里,隐秘而温暖。
  那些可以不说的话,他始终没有对辛夷说;有一些事,他也始终没有做。他留下了那一万块钱,除了一些开销,还打算送辛夷一个礼物。但每一次他都犹豫了。毕竟这笔钱来路有点问题,他不可能不感到压力。平时零碎地花一花还好,买个东西似乎就坐实了某种事实:他终于没有送辛夷一件像样的东西。以后,事过境迁了,他会感到后悔,他推测着辛夷那时候的生活,略带辛酸地猜想着她是否还记得自己——如果他送过她一件礼物,譬如一个翡翠胸坠,她可能就会睹物思人,即使她在和别人做爱时,也可能会想起自己吧?
  那时候,他早晨上班打开衣橱时,目光会在领带架上跳一下,辛夷送他的那条领带,在幽暗中闪光。他情绪复杂地抽出来,慢慢地系到自己脖子上。然后,他衣冠楚楚地去上班,然后,去会他那时候的情人——
  他当然又有新的情人了。她比辛夷年轻,大概还比辛夷更漂亮一点,但他再也不会像当年那么迷恋,永远也不会那么激动了。
  情人是独住的——哪个男人不愿意这样?——孔阳这时已经养成了上床前先洗个澡的习惯。他沐浴在温和的水流下,情人在床上等着他。就在此时,他突然想起了虚幻的辛夷。他的身体突兀地产生了反应。水流被挑起,形成了水花。他又气又恼地注视着自己,注视着自己的那个部位……这是个什么东西?它怎么这个样子?他在浴室里延宕着,以避免情人对他的调笑。他不由自主地追问自己:这是为什么,他整天忙来忙去,东跑西颠,还带着个它?!
  水温很适宜,水声哗哗,是一种悠远而隔绝的声音。他的眼前浮现出辛夷赤裸的身体。那是从前的某一天,在他们缠绵的日子,辛夷也在洗澡。水从她头顶滑下去,她的手,她的目光,轻轻抚摩着自己的身体。她的手停住了,停在了她身体的某一部位。她凝视着它,水流滑过微凸的山阜和丛林。她侧着头在想,任水流冲击着她的眼睛。然后她躺到浴缸里,池水慢慢地聚集了……突然她又坐起来,用她的手和她的眼睛,研究起自己的身体来了——客观地说,那里像一朵鸡冠花,有时候还有汗液,有异味,实在谈不上美。
  那一瞬间,她肯定想起了孔阳,想起了他的迷恋和疯狂;她也许还想起了男人这个群体,不可避免地,又想起她自己——她忽然间扑哧笑了。她哈哈大笑,笑得透不过气来。慢慢地,声音又低下去,变成了冷笑。
  孔阳悚然一惊,觉到了彻骨的凉意。什么是情,什么是欲,他分不开,也参不透。
  
  这是以后。以后的某一天,他才开始去品味自己的故事。现在,他还只是缠绵。迷恋中,所有的烦恼都可以暂时被隔在外面。他有些像个小孩,一个小男孩,沉湎于某种忘情的游戏,这种游戏具有一种和母性的娇宠性质,随时包容他,而辛夷,虽说和他同年,却像是一个纵容的母亲。有一次在他累极了之后,他趴在她丰腴的双乳间,喃喃地叫道:妈妈,妈妈,我要吃奶——这是撒娇,也是调情,多年之后他会觉得异样甚至肉麻。但辛夷只是淡淡地一笑,用手指在他额上点了一下。
  她永远都不向他提出什么要求。虽说在他们相处时,她也会提一些建议,但确实,任何可以称做要求的话她都没有说过。似乎他们从前有过与此有关的契约。但唯一文字的东西,那些情书,只是他们故事的引子,如果不是他偶尔找到,可以说,那就是一个虚无。按照常理,按照他无数次阅读或耳闻过的事例的线索,辛夷完全有理由提出她的要求,哪怕只是一掠而过,但是她没有。
  孔阳胆怯,疑惑,甚至还有点好奇。他多少次欲言又止,试探着,又害怕撩拨出什么,如蒙大赦般地岔开话头。这是一种怪异的感觉,他仿佛在空袭警报中谈着恋爱。异样的光辉笼罩着他们,映照着他们的爱情。
  孔阳没有送一件像样的礼物给辛夷,倒是辛夷有时会给迪迪买个玩具,他把它们带回去,只能说是自己买的;甚至有一次,她还给朱臾准备了一件衣服,在自己身上比画着,说朱臾个子高,也饱满,穿着一定好看。孔阳暗暗皱着眉头,坚决地拒绝了。


第十五章烟囱(3)

  
  他的生活就像是一幅风格怪异的油画,色彩绚丽,主题不明,还远远没有完成。那个作画的人时不时还要挥一下笔,涂上一道阴冷厚重的颜色。黑压压,像乌鸦掠过的轨迹。
  李教授去世了。他素有名望,又是出版社的老作者,得到消息后,社里专门安排一个人去帮了两天忙。李教授还不到七十,平时大概也没有人想到他,听到他的死讯,大家感叹两句,并不觉得有多意外。毕竟是这个年纪了。他得的是脑溢血,早上起来还好好的,吃早饭时突然喊一声:我头疼!就再也没有醒来。孔阳可能是单位里和他接触最多的人,他抽空把以前李教授出书时留下的一袋东西整理了一下。一叠手稿,五百多页;还有几张工作照。书稿早就该归档,照片理应还给作者。孔阳问了去帮忙的同事,他联系了一下回来告诉孔阳说,照片没法还,李教授一生没有子女,老伴两年前就过世了,只有一个侄女偶尔去看看他,但她表示不愿意收。
  孔阳呆呆地看着那几张照片。老人坐在写字台前,面前摆着一本书,他右手拿着老花镜,看着前方,不怒自威。照片也许因为一直放在纸袋里,还像新的一样。孔阳火烫了似地把照片塞回去,和书稿一起交到档案室去了。
  去殡仪馆一次你至少会压抑一天。松柏,白花,黑纱,尖利的哭声和饮泣,一切都带着死亡的气息。李教授躺在鲜花当中,他的照片悬挂在大厅里。他凝固的目光散淡地看着他身后这些依然活着的人群。这里有人听过他的课,有人和他有过争论甚至争吵,也许,还有女人曾经和他发生过恋情……孔阳看到了李教授的侄女,她代表家人出来致谢,泣不成声,孔阳一时间难以相信,她就是那个不肯收下照片的人。
  这时候他静静地流了泪。
  泪眼中,李教授的遗像有些模糊,正是他收入档案袋的严肃睿智的表情。那表情幻化着,变成了一个熟悉的面容……他倏然变色,惊醒了——那是一付青春灿烂的笑脸,是柔桑!他的泪水汹涌而出。
  孔阳泪流满面。哀乐低回,黑压压的人群自动归为一列长队,慢慢地沿着遗体边的通道走过去。只能再看这一眼了,送别的人们散去后,遗体将被推入熊熊的火炉,化为一掊没有生命的无机物。在有机物转化为灰烬之前,那具身体里曾经活跃着的意识就已经消散,只是一个物体。
  孔阳像是失了魂。他梦游一般缓缓地朝前移动。他努力朝人流环绕着的中央看去,最后一眼,却又不敢看清。他看见了大片的鲜花,看见了柔桑鲜花般娇艳的脸庞。鲜花散落四周,衬映着她的脸。平日里不施粉黛的柔桑呈现出了她一生中最为夸张艳丽的姿容,留给人们想念。
  撕肝裂肺的哭声和哀乐纠结起来,掩盖了人们杂沓的脚步。孔阳看见他的岳父岳母呼天抢地地哭倒了,他和朱臾一人搀扶着一个,承受着他们的重量。周围是一片哭声,惟有柔桑是静止的。泪眼中一切都模糊着,他看见杨乾尘捂着脸,抽搐着身体蹲在地上。他发出了受了重伤似的压抑的哭声,令人胆寒……
  木偶般的孔阳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双手。他愣了一下,看清了,那是李教授的侄女,她代表亲属向每个来宾致谢。孔阳木然地和她握握手,他从她的眉眼间意外地辨识出了李教授的影子,那是一些已经死亡的因素。孔阳低声说:请节哀,匆匆走出了大厅。
  他脚步急促,仿佛是在逃跑。这个地方哪怕多呆一会儿都是一种难耐的折磨。可是他还要再来,也许一个月,也许更久一些,他还要来,为柔桑送别。幻觉中的场面是注定要出现的,他刚才就像是做了一个梦,有的时候,梦也就是预言。
  他站在绿树环绕的广场上等着最后一批人一起上车,他暂时还走不掉。这里是石城唯一的殡仪馆,一片巨大的环形建筑群,绿荫如海,就像一个句点。那是上帝在地上画的一个圈,所有的人,无论贵贱男女,都将络绎不绝地来到这里,在炉火的推涌下从那个高耸入云的烟囱飞升上去,飘向湛蓝的天空。孔阳感到紧张,他不愿意四处乱走。一来到这里,他不由地连呼吸都不敢太深,小心翼翼地像是怕把某种不祥的东西吸进去。他很佩服那几个东张西望,见了熟人还粗声大气敬烟问好的家伙,又猜测着他们的洒脱其实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胆怯,就像走夜路的人在吹口哨。孔阳在这里见到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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