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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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表情-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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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对病人,还包括杨乾尘。也许是因为已经知道最后的结局,孔阳每次见到病床上的柔桑,都仿佛看到一朵花正在枯萎,生命正像渐渐散发的香气那样,在不知不觉中离她而去。那一天他进了病房,悄悄地走到病床前。柔桑的膀子上连着吊瓶,睡着了。杨乾尘拿着本书坐在椅子上,孔阳示意不要惊醒她。那是中午,阳光灿烂,照进房里,映在她的脸上,孔阳看见柔桑的嘴唇格外的红,在她灰黄脸色的对比下,红得十分意外。突然他看见了枕头边的一面小镜子,还有边上的口红,他的心里顿时一阵疼痛。他这是在给柔桑送终,一段持续数月的悲伤的过程,想到这里,他黯然神伤。
  柔桑在医院已经住了十多天了,看不出有什么大的变化。她的情绪也很正常,乖乖地打针,乖乖地吃药,各种各样的药。有时还能听到她和杨乾尘在病房里的笑声。住院的条件很好,两人一间,另一张床还空着。这一点,还多亏了朱臾的记者身份。她找了以前曾在她节目里扬过名的一个主任,各方面都安排得很到位。为了保密,床头的卡片上写的是“肝炎”,所有药品的标签也都细心地换掉了。柔桑看到孔阳来看她,总是很高兴,拿水果给杨乾尘,让他削给孔阳吃,又说她想迪迪了,再不把迪迪带来她就要溜出去看他,“我不亲他还不行吗?肝炎总不会看一看就传染吧?”说着咯咯地笑。孔阳答应着,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怀疑那诊断是不是错了——如果真的出现那万分之一的错误,那真是个美丽的错误啊!
  但是医生的表情是不容置疑的。他告诉孔阳,所有的指征都在变坏,“我们无力回天,我们做的只是在延缓。”
  死亡的影子离他还很遥远,但是他看见了死神的翅膀,扑啦啦扇着阴风从他的天空的边缘掠过。每次从医院出来,他都很难受,情绪低落。骑在车上,他体会着自己的动作,紧绷的大腿肌肉和灵活的脚踝,结实的双臂把着车把,他觉着了自己的力量。突然他清醒过来,仿佛突然发现,生病的终究不是他自己。他简直有一种死里逃生的狂喜!在这个时候,单位的那些烦恼似乎又变得无足轻重了。
  但是他躲不掉,只要他还活着他就躲不掉。他无法忽略同一办公室的刘可那闪烁的眼神,也忘不掉武李两位社长忽重忽轻飘忽不定的话,特别是那一次,李副社长说完话刚要出门,武社长又一头撞进来找他,三个人面面相觑又故作轻松的场面。他需要诉说,他不指望谁能给他出主意,只要能说说,心里就轻松一些。朱臾对他比以前那是更好了,因为丈夫让她觉着了依靠。她承担了很多原本属于孔阳的家务,在床上,她也比从前更柔顺,更主动。她或许觉得这是一种感谢甚至是奖励,她想不到,在孔阳心里,床上的事情现在也只是家务劳动的一部分,是一种义务,比起以前,他承担的家务并没有减少,而且是换了他更不喜欢的工种。他觉得朱臾不了解男人,简直有点蠢!
  但是这是无法沟通的,就像白天不懂夜的黑,就像夏虫不可与语冰。他永远不能对朱臾说实话。再烦再累,他也只能就这么过。
  只有辛夷,是他的一点温暖。他几乎随时都能找到她,抱着她。她的房子里没有装电话,她的手机好像时刻都为他开通着,永远不占线,只为他一个人开。她就像一个时钟,昼夜不停地走着,只为了他在需要时去看一眼。孔阳斜靠在沙发上,紧紧地拥着辛夷,心里突然涌上一丝难言的感动。外面是安静的黑夜,淡黄的落地灯把他们笼在圈子里,电视里播着电视剧《雍正王朝》,九个皇子为了皇位勾心斗角,你死我活,孔阳长叹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够幸福的了。此时此景,夫复何求?他轻轻地吻了吻辛夷的耳垂。


第十三章号外(2)

  辛夷晃晃头,吃吃笑着,动了动身子,回过头,细长明亮的眼睛看着孔阳。
  “你看我的眼睛。”
  “看就看,你是个狐狸眼——怎么啦?”孔阳问。
  “你心里有事情。”
  “我看到你的眼睛心里就没事情了。”
  辛夷挣脱身体,坐到对面的沙发上,闭上了眼睛,“那好,你现在看不见我的眼睛了,心事再次涌上了你的心头,你倒说说看,”她含笑端坐,像一个算命打卦的盲人,“能说你就说,我不勉强。”
  孔阳哈哈大笑,三言两语就把单位的事情说完了。“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他夸张地说。
  “你要革命吗?”
  “不,不,”孔阳忙不迭地说,“我哪儿敢革命,不革到我头上就谢天谢地了。”
  “那好,我教你一招,”辛夷正色地说道,“你的周围如果谁总是当面奉承你,夸你,但只要有第三个人在场,他却缄口不言,再不说你的好话,你就要小心!”
  孔阳怔怔的,脑子里飞快地搜寻着,“——可是,”他一时不知道话怎么讲。
  “当面指出你的不是,那大概是你的领导,他有这个权力,况且也不见得就是对你不好,你要注意的是背后说你坏话的人,”辛夷微笑着说,“这种人一定只肯把好话说给你一个人听,否则别人就要说他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了。”
  “所以他才是真正的小人?”孔阳疑问着,心里不得不承认辛夷看得透。忽然又觉得,辛夷话锋所及,也带到了自己——自己有时候不也这样吗?他没有她这么透彻,但对自己内心不喜欢的人,当面奉承两句是常有的,要当着更多人的面夸奖谁,那话却也不愿出口——孔阳的脸悄悄地红了一下。辛夷的这个标准确实可以用来鉴定谁是自己的朋友,或者“战友”,譬如说,武李两位社长,还有刘可,他确实从心里不愿意当着别人的面多加赞美,即使说了其实也是不情愿的。如此看来,在潜意识里自己根本就没把他们任何一个当成是自己人。这真是一种寥落的局面!
  孔阳刹那间动了那么多心思,却怕被辛夷看透,他叹道:“中国人的关系,实在是太难琢磨了。”
  “说难也不难的,”辛夷大概是被打开了话头,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你只能用最简单的办法去处理这种关系。”
  “你说。”
  “具体说,跟一个人,你只能是一种关系,做生意就是生意的关系,不能跟亲戚朋友做生意;上下级就是上下级,同事最好也不要做朋友,”她顿一顿道,“即使是妻子也一样,你不能奢望妻子会像情人那样对你。”
  孔阳一凛,道:“那情人也不能当妻子那样对待了?”
  辛夷坐直了身体,坚决地说:“对!你不要期望把情人变成妻子。变成妻子她就不再是情人了!”
  孔阳回味着她的话,他感到一阵轻松,也许还有一点遗憾,遗恨。他嬉笑着说:“你真是看得太破了。我简直要怀疑你在美国干的什么,你是联邦调查局的特工!”
  辛夷挽挽头发,把脸转转:“我像是特务吗?”
  “你不是特务,是狐狸精。”
  “你想看透我?”辛夷道,“你不要把什么都看透,看看就行了,”她指着电视说,“所有的女人都有三个层次,你看。”
  电视里,一个宫廷女子正在月下吹箫,辛夷说:“你粗一看,是个绝色美人;你再一看,像你这种熟悉女人身体的人,就会看到她衣服里的身体,”她抬手止住了孔阳的辩解,“看到这里也许还是美的,但你要真正看透了,身体里,就是一副骨架!”
  孔阳骇住了。他怔怔地看看电视,又看看辛夷。她笑吟吟的,有一种荒郊月色下的妖气。半晌,他才醒过来。“我明白了,看到第一个层次的是普通人,看到第二个层次的是唐璜,看到第三个层次的就是和尚。”
  辛夷道:“你是花和尚。”
  她笑眯眯的眼睛里星光闪烁,仿佛狭长的小河。孔阳突然难以自持,他慢腾腾地走到电视机前,装着要找遥控器换台,突然回过身,猛地抱住了辛夷。他寻找着她的嘴,含混地说:“我突然想起来了,你才是我的敌人。”
  辛夷晃动着脖子道:“为什么?”
  “你总是在没人的时候夸我,在床上夸我,从来也没有当着别人的面夸过我,你告诉我的,这就是敌人,看我怎么收拾你……”他的话断断续续,已经语无伦次,“还什么身体、骨架哩,我被你吓着了,要是我不行了肯定要你赔……”
  沙发不堪重负地歪了一下,他们滚到了地毯上。地毯草原般柔软丰饶,上面滚动着两个模糊的人影。
  
  有两个词,孔阳时常在心里琢磨,一个是乐趣,另一个是幸福。
  幸福显然比乐趣要广大得多。幸福是一片怡人的原野,辽阔富饶,而乐趣只相当于原野上的蘑菇,星星点点,既有预料之中的,更多的却在意料之外。不用多少的蘑菇,就能做成一碗幸福的汤。
  其实也不能深想的。生活经不起深想,因为还有苦恼。就像饭菜里的沙粒,没有人能把它们挑干净。而且据说,加工得太过清爽的食品,连营养也都大打折扣了——生活在现实中的孔阳,也常常用这样的说法来安慰自己。他总归明白了,乐趣+苦恼就等于生活,而你如果心态好,这也就等于幸福的生活。


第十三章号外(3)

  因为有了辛夷,孔阳无可避免地产生了一种优越感,一种发自心底,也只能藏在心底的幸福。他的心里简直装不下。——武社长,李副社长,刘可,你们有吗?——不需要他们摇头,孔阳认定他们没有,这种蝇营狗苟追名逐利之徒,他们不可能有那种浪漫的情怀,也没有机会;大街上这些行色匆匆的人,他们里面也许有人是有情人的,但孔阳相信,没有哪个女人有他的辛夷这样可爱,这样丰富,如此的深刻又如此的单纯,那样的飘忽不定又让你觉得她永远依恋你。还有她撩人魂魄的香气!
  他离不开她。他也不愿意想象,如果离开她了将会怎么样。这是一个痛苦的问题,他能赖一天就是一天,不去想这个。苦恼和乐趣、幸福一样,你去琢磨它,它就会增殖,他宁愿在闪展腾挪中让苦恼的事情擦身而过,它们顶多能擦伤他的皮,却伤不了他的心。幸亏他还年轻,还有这个身手:他承认,自己还是幸福的。
  他也不再拿朱臾和辛夷作比较。辛夷自己都说了,妻子是妻子,情人是情人。辛夷还说了,自己的东西自己要爱惜,自己的老婆自己要疼。他听到这话有些吃惊,继而又感到坦然,他觉得她应该吃醋,可是她就是不吃醋,不吃朱臾的醋。这有点奇怪,突然又想到,辛夷早已历经风雨,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辛夷这朵云是一片白云,不下酸雨。辛夷还有话,说齐人有一妻一妾,你孔阳厉害,与齐人齐肩。这话倒似乎是在吃孔阳的醋。她如此坦荡,令孔阳既得意又吃惊。嘴一溜,说:“那你不成了二奶啦?”话一出口,大感后悔,生怕辛夷会生气。不想辛夷头一仰说:“不管二奶不二奶,我反正不做酸奶!”好像在说,我就是不吃醋,急死你!
  孔阳知足了。他觉得自己真的是很幸运。齐人有一妻一妾,孔阳另外还有个可爱的儿子哩。这是他乐趣的另一个源泉。迪迪慢慢地成长着,一不留神又长高了一截。翻出去年才买的裤子,穿在身上短得像个吊脚裤。迪迪不肯穿,不由分说地脱下来扔掉,这说明他不光身体长大了,心也大了些,知道爱漂亮了。这个嫩嫩的豆芽一样的小孩子终于要长成一个男人,他的嘴唇上会长出细细的绒毛,并逐渐变硬,有一天他会悄悄地用他爸爸的剃须刀滋滋地剃胡子,然后他会去为自己买一个更好的。他的白白的小屁股会变得壮硕结实,蕴含着力量,他的小鸡鸡——那曾经骑在孔阳头顶上撒了他一头一脸的小鸡鸡——也会茁壮成长,长出浓密的黑毛,它会躁动,会沮丧,也肯定会得到满足……天啦,他会有一个情人吗?会吗?!
  不知道。真的说不清。一个父亲的想象力也是有限的。但是儿子肯定要长大,他正在长大。他现在三年级,在他的周围,或者一个遥远的地方,有一个面目模糊的黄毛丫头也正在成长,仿佛和迪迪相约着,同时长成长身玉立的青年,他们会相遇,会眉目传情,会打电话,会写情书!——不,也许不是情书,那是过时的鸿雁,他们用的将是英特网,说不定还是什么“以太网”,甚至难以置信的东西来传情——现在英特网上的“东西”已经不叫东西了,叫“东东”,已经让人不辨南北,谁能预测迪迪们的生活?
  但是他将会和一个同属妙龄的女子拥抱,接吻,做爱,先躲着父母,然后公开,羞涩地把她带回家,他们会生孩子,有一天那孩子突然就被鼓励着,冲孔阳脱口叫一声“爷爷!”
  孔阳长叹一声,忽然觉得自己老了。满头白发。他摸摸头发,手掌分辨不出头发的黑白。他真是百感交集,隐隐还有一种嫉妒。面对逐渐长大的儿子,朱臾的感觉则要单纯得多,她惊叹,她满足,感到幸福,虽然几乎可以肯定她和她遥远的儿媳很难相处,但她想不到那么远。她遗憾的是,迪迪长得太快了,已经齐了她的肩膀,她差不多已经抱不动他了,用她的话来说,是“不好惯他了”。
  朱臾说:“迪迪,你过来。”
  迪迪正在客厅里盘着一个足球,地上摆着几只拖鞋,他在练习带球过人。“干吗?”
  “过来一下,我看看你多高了。”
  迪迪盘着球,曲里拐弯地过来了。他先看看妈妈的脚下,朱臾连忙把拖鞋脱掉了。两个人熟练地背对背站在一起。
  这是某一天的晚上,晚饭后的客厅里。电视机开着,吊灯也开着,柔和的光线微微地闪烁。他们上学上班上医院,忙了一天,又聚在一起了。辛夷远在城市的另一端,医院也在几站路之外,一切都很安静,辛夷的激情和柔桑的病痛暂时都成了黑暗中的背景。汗水和泪水在外面,隔了一层雨衣。任谁看到这个家庭的一幕都会认为,这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幸福家庭。
  朱臾一反身把迪迪抱起来,止不住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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