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与玛格丽特 米.布尔加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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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与玛格丽特 米.布尔加科夫-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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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不,就在那个该死的时期,我记得是在一个爽朗的秋日,我们小院的栅栏门打开了。她当时没在家。进来一个男人,他到楼上去找我的房东办什么事。然后他下楼来,走到小院,不知怎么很快便和我认识了。他自称是新闻记者。这人一下子就使我产生了极大的好感,甚至,您想想看,现在我回忆起来还有些想他呢。后来就越来越喜欢他了,他时常到我家来。我了解到:他是单身,住在附近,住房和我的差不多,不过,他嫌窄小,等等。他从来没有请我到他家去过。
  我妻子对他非常反感,但我总为他辩护。她就说:‘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不过,我告诉你,他给我的印象可是十分讨厌的。’“对她这些话我报之一笑。其实,话说回来,那个人究竟哪一点吸引了我呢?问题在于:假如一个人肚子里没有点奇货、内秀,这人就没有意思了。而阿洛伊吉肚子里就有这种内秀(噢,我忘了告诉您,我这位新交名字叫阿洛伊吉·莫加雷奇Ⅰ)。的确是这样,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阿洛伊吉这么聪慧的人,我相信今后再也不会遇到了。
  有时候,我看不懂报上的某条消息,阿洛伊吉每次都能给我讲解得清清楚楚,而且,看得出,他解释起来一点也不费力气。生活中的各种现象和问题他都能解释。但这些也还不足以使我折服。征服了我的是他对文学的热爱。他执意请求我把那部小说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读给他听,直到我答应了,他才罢休。听完之后他大大赞扬了一番。但是,他也以惊人的确切程度把编辑对该书的意见全部对我重述了一遍,仿佛他当时在场听到了这些意见似的,讲得百分之百相符。此外,他还毫不含糊地向我说明了我的作品不能出版的原因。我想,他这些话也准是一点不差的。他还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某章某章是绝对通不过的……Ⅰ莫加雷奇,原文意为酬谢请客。同根动词的意思是:向他人勒索谢礼。因此这个名字听来有“勒索者”、“敲竹杠”之意。
  “报上继续发表批判文章。起初一段时间,我对这些文章一概置之一笑。但随着篇数的增多,我对它们的态度也逐渐变了。第二个阶段可以说是我的惊讶阶段。我感到,尽管这些文章都是气势汹汹的,一副理直气壮的腔调,但每行字里都不折不扣地透着虚张声势、色厉内在的气息。我总觉得,这些文章的作者显然言不由衷。正因为心口不一,他们才越发做出怒不可遏的样子。后来,您知道吗,我便进入了第三个阶段──恐怖阶段。不,我倒不是害怕那些文章。我是害怕其他的、与那些文章和我的小说完全无关的某些东西。比方说,您想想看,我竟开始害怕起黑暗来了Ⅰ。总而言之,我进入了一种心理病变的阶段。每天晚上,临睡前,只要把小房间的灯一关,我就觉得有一条人带鱼Ⅱ似的东西,长着极长极长的冰冷的腕足,从小窗户往我屋里爬,虽然窗户关得很严实。因此,我不得不每晚都开着灯睡觉。
  Ⅰ“黑暗”(Temhota)一同同时有愚昧无知之意。Ⅱ章鱼,通称八带鱼。头上生有八条长腕足,腕上有吸盘。这个词同时有“贪残的怪物,吸血鬼”之意。
  “我心上人的变化也很大(我当然没对她提过八带鱼的事,但她看出我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对头了)。她消瘦了,脸上失去血色,不再笑了,还一再请求我原谅她,因为是她劝我发表小说片断的。这时她建议我放弃一切,到南方去,到黑海海滨去休息一个时期,宁肯把十万卢布中剩余的钱全部用光。
  “她固执地坚持这个意见。我呢,我总有某种预感,觉得自己去不成黑海海滨了。为了不同她争吵,我答应她近日内就动身去南方。
  于是她便说要亲自去给我买车票。我把全部余钱,也就是大约一万卢布,都取出来交给了她。
  “‘怎么给我这么多?’她惊奇地问。
  “我解释了几句,大意是我怕被偷,请她暂时代我保存。她接过钱,装进小手提包,然后不住地吻我,边吻边说:看见我这种样子,她丢下我一个人走比去死还难受,可是,家里人等她回去,她不得不走,明天一定来。她一再哀求我什么也不要怕。
  “那正是黄昏,是十月中旬。她走了,我躺到沙发上,没有开灯就昏睡过去。我惊醒了涸为觉得八带鱼已经爬进屋里。我勉强摸黑儿开了灯,看看怀表,时针才指着两点。躺下的时候我只是病。跃诉的,这时醒来已经完全是个病人了。我忽然觉得,晚秋的黑暗就要挤破窗玻璃,涌进屋里来,而我将在这黑暗中,就像在墨汁里一样,被呛死。我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控制自己。我大叫一声,忽然想跑出去找个什么人,哪怕到楼上去找房东也好。我疯狂地同自己搏斗,鼓足力气总算挣扎到了暖炉前,点着了炉里的劈柴,劈柴辟辟啪啪地着起来,震得炉门咯咯响;我感觉多少好些了……我又冲到前室,把那里的灯也打开。看到有瓶白葡萄酒,便打开它,对着瓶口喝了几口。这一来我的恐惧感似乎减退了些,至少我没有跑去找房东,而是回到了炉前。我打汗炉门,热气烘暖了我的脸和手。我小声念叨着:‘愿你此刻能想到我上处在危难中,你来吧,来吧,快来吧!’“但是,谁也没有来。炉火燃得正旺,大雨敲打着玻璃窗。这时,便发生了最后那件事。我从抽屉里掏出一本本沉甸甸的小说打字稿,还有几个草稿本子,开始烧毁这些东西。这还很不容易呢,因为写满字的纸不易燃着。我就用力把本子撕开,撕得我手指甲都折断了,然后把它们竖着放进炉膛,塞到劈柴中间,再用火钩子把纸页打松。
  纸灰时而要占上风,要把火苗压灭,但我不停地同它斗争。我眼看着那部小说在毁灭,尽管它一直顽强抵抗,还是在一点点地毁灭。小说中熟悉的语句在我眼前闪动,金黄色的火舌不住地由下向上吞噬着每一页纸,势不可挡,但纸上的字迹却清晰可辨,直到纸页变黑之后才消失。我还不时恶狠狠地用火钩子把变黑的纸捣碎。
  “这时,我听见有人轻轻地在窗上抓挠。我的心一惊,赶紧把最后一本草稿扔进炉膛,跑去开门。我顺着地下室的砖台阶跌跌撞撞地跑上去,到了门口,轻声问:‘谁?’
  “一个声音,是她的声音,回答:‘是我。’“我不记得怎样拉开了门上的铁链,怎样用钥匙开的门。她一迈进门槛就扑到我身上了,她浑身湿淋淋的,脸上也是水,头发披散着,浑身不住地打战。我只说出了一个字:‘你……?’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我们往下跑去。她在前室脱了大衣,我们快步走进第一个房间。她轻轻喊了一声,便不顾一切地用两只手直接从炉膛里掏出了剩下的最后一点东西,扔到地板上:那是压在最下面的一本原稿。屋里立即烟气弥漫。我急忙把火踩灭,她一头倒在沙发上,放声痛哭,双肩不住地抽动,哭得那么伤心。
  “等她平静下来,我对她说:‘我恨这部小说,而且我害怕。我病了。我感到恐怖。’
  “她站起来说:‘上帝啊,看你病得多厉害。这都是因为什么?
  因为什么呀?!不要紧,我救你!我一定救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看到她那双由于烟熏和哭泣而肿起来的眼睛,我感到她冰冷的双手在抚摸我的额头。
  “‘我一定把你的病治好,给你治好!’她使劲把脸埋在我的双肩中喃喃地说,‘你一定得把这本书稿重新写出来。我为什么,为什么事先没有自己留下一份啊!’
  “她急得咬牙切齿,又嘟嘟哝哝地说了几句,然后,紧闭着嘴,开始收集那些周边烧焦了的原槁,把它一页一页地展平。那是小说中间的一章,我不记得是哪一章了。她把那些原稿一张张整理好,用纸包起来,用带子捆上。她的一切举动,都表明她已经毅然暗自下了某种决心,并且已经能够控制自己了。她要了一点葡萄酒喝,喝下去之后她讲话的语调平静多了。她说:‘看,说谎话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今后我再也不撒谎了。我本应该从现在起就留在你身边,但我不愿意用这种方式来做这件事。我不愿意让他永远认为我是深夜私奔的。
  他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他昨晚是被突然叫走的,因为他们工厂里起了火。但他很快就会回来。我天亮后一大早就对他全都解释清楚,告诉他:我爱着另外一个人。然后我就永远地回到你身边来。或许,你并不愿意这样?你回答我!’
  “‘我可怜的人啊,可怜的人,’我对她说,‘我不允许你这样做。我不会有好结果的,所以,我不希望你同我一起毁灭。’“‘原因只此一点吗?’她问道,她的眼睛逼近我的眼睛。
  “‘只此一点。’
  “她突然变得精神百倍,倚偎在我身上,搂住我的脖子说:
  “‘我决心同你毁灭在一起。今天上午我就到你这儿来!’“是的,我所记得的生活中最后的东西,就是从我的前室里透过来的一道光线。在这道光线中我看到一络散乱的头发、她头上的小圆帽和她那双毅然决然的眼睛。我还记得站在外屋门槛上的她那黑色身影和她捧着的一个白色纸包。
  “‘我本想送送你,可我已经没有力量独自走回来了,我害怕。
  我对她说。
  “‘你不要怕。再忍耐几个小时吧。中午以前我就到你这儿来。
  这就是她在我的生活中留下的最后几句话。”
  “嘘!”客人忽然自己打断了自己的话,又举起一个手指以示警告,“今天这个月圆之夜可真不安宁呀。”他说着,又躲到阳台上去了。伊万听到走廊上推过去一把轮椅,有人抽泣了一声,或许是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
  病房里又静了下来;客人从阳台回到屋里,告诉伊万:第120号病房又住进了一个新病人,这个人直哀求大家把脑袋还给他。伊万和客人在不安中沉默了一会儿,定了定神,重新谈起原来的话题。可是,这的确是个令人不安的夜晚啊──走廊里又传来了人们的谈话声。
  客人只好对伊万耳语。他的声音极轻极轻,因此他后来所讲的一切,除了头一句之外,只有伊万一个人知道。那头一句话是:
  “她离开我的住处后,过了约摸一刻钟,就有人来敲我的窗户……”
  看来,客人对伊万耳语的是一件使他非常激动的事。耳语时他的脸不时地抽搐着,他那飘忽不定的目光里游移、闪动着恐怖和愤恨。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月亮的方向,其实这时阳台上早已看不到月亮了。直到万籁俱寂、听不到门外有任何一点声音时,他的嘴才离开伊万的耳朵,用稍微大一点的声音说:
  “是的,就是这样,一月中旬的一天深夜,我还是穿着那件夹大衣(不过这时扣子已经全都扯掉了)蜷缩在我的小院里,冻得发抖。
  我身后是埋住了香花丛的雪堆,而面前,往下看,则是透出微弱灯光的、已经拉上窗帘的我那半地下室的两扇小窗。我俯身到第一扇窗前听了听,听见我的房间里正在放留声机。我只听清楚了这些。但什么也没有看见。我站了一会儿,走出栅栏门,来到胡同里。风很大,下着雪。一只狗向我脚前蹿过来,把我吓了一跳,我急忙躲开它,跑到街对面去。寒冷和恐怖早已成了我经常的伴侣,我几乎要发狂了。我无处可去。当然,最简单的办法是跑到胡同外的大街上,往有轨电车底下一钻了事。我已经从远处看见了那些灯光通明的、外面挂满白霜飞驰着的大箱子,听到了它们在严寒中发出的极讨厌的格格切齿声。
  但是,亲爱的邻居,问题是恐惧感控制了我全身的每个细胞,我不但怕狗,也怕那有轨电车──是啊,咱们这座大楼里再没有比我这种病更糟糕的了,真的。”
  “可您总该给她通个消息呀,”伊万说,对眼前这位可怜的病人很表同情,“再说,您的钱不是在她那儿吗?她当然会替您保存吧?”
  “这一点您不必怀疑,她当然会保存。不过,您好像没听懂我的话吧?不,更像是我自己丧失了从前那种描述事物的才能。不过,我对您说,丧失这种才能我也并不觉得遗憾,因为它对我再也没什么用处了……她的面前,”说到此处客人虔敬地朝着深夜的黑暗处望了一眼,“也许会摆上一封寄自疯人院的信。难道能往这种地方写回信吗?给精神病人写信?别开玩笑啦,我的朋友!告诉她?让她不幸?不。这我绝对做不到。”
  伊万感到无力反驳这些话,但默默无语的伊万心里对他充满同情和怜悯。客人戴着他那顶黑小帽,沉浸在回忆引起的痛苦中,不住地点着头说:
  “那女人真可怜啊!不过,我指望,她现在已经把我忘掉了。”
  “可您还能够恢复健康啊……”伊万的语气显然毫无信心。
  “我这病治不好,”客人心平气和地说,“斯特拉文斯基总说他能够使我重新回到生活中去,但我不相信他。他是仁爱为怀的,只是用这话安慰安慰我罢了。不过,我现在确实好多了,这我也不否认。
  可说呢,我刚才讲到什么地方了?对,讲到了严寒,还有飞驰的有轨电车。我当时就知道这所医院已经开业了,便想到这里来。可是要想步行穿过整个市区到这里来,简直是毫无理智了!十有八九我会冻死在城外。但是,却偶然得救了。恰巧有辆大卡车停在路上,是车上的什么零件坏了。那是在城外,离城关大约有四公里。我走到司机跟前。使我惊奇的是他竟然会可怜我。他的卡车恰好是到医院来的,便把我捎上了。我侥幸只冻伤了左脚的脚趾。医院给我治好了。这样,我在医院里已经呆了三个多月。而且,我对您说,我发现这个地方还非常非常的不错!在这儿无须自己订什么宏伟计划,真的,亲爱的邻居!就拿我来说吧,我曾经想周游全球。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命中注定做不到啊。我现在看到的只是这地球上一块小得微不足道的地万。
  我想,这一小块并不是地球上最好的地方,不过,我要再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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