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西孤儿院纪事:回忆右派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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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西孤儿院纪事:回忆右派农场-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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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秀说:我大没了以后,我娘给我和我哥炒的扁豆[5],一人一碗。我娘说,你们两个一人一碗,慢慢吃,一颗一颗吃,不要打仗。我出去给你们寻吃的去。我娘刚走,我二妈就进来了。她的手里提着一把切刀[6]要我的扁豆。我不给,我二妈砍了一刀,把扁豆子连碗夺走了。把我哥的也夺走了。

  你娘没回来?

  没回来。

  那谁管你的?

  我和我哥等了三天,我娘没回来。那时我和我哥都站不起来了,队长转进来看见了,把我和我哥送到了幼儿院[7]。公社的大夫给我抹的药。

  自从定西专区儿童福利院开办以来,上官芳每天下午都要跑一趟专署医院。有病号送病号,没病号送的时候去看病号,接出院的病号,或者取药。她每天把每个病号的病情、送去后死亡的人数和名单向李院长汇报。

  她特别心疼[8]秀秀,每天来了医院,都要去看一看秀秀,坐着说句话,安慰孩子。

  这是秀秀进了专署医院的第三天,她一进小儿科病房,护士就告诉她秀秀不行了。她是有这思想准备的,因为自从福利院开办以来,经常死人,且都从她手上过。有些孩子虽然什么病也没有,但生命已经到了尽头——太虚弱了,一天吃六顿饭,吃很宝贵的点心,吃奶粉,死亡的结局也不能逆转。而得了痢疾的孩子有时候一天就死几个。正是为了不叫福利院的孤儿们看见他们的伙伴死掉,才把病最重的娃娃送到专署人民医院来。这样殁了的娃娃就由医院处理掉,对活着的娃娃们影响小一些。这天上官芳一如既往的一个一个地看孩子,特别是到了秀秀的床前,她在秀秀的身旁多坐了一会儿。她心里很难受:她特别喜爱这个孩子,才三岁,拉血拉脓,她的肚子一定很痛很难过,但她一声也不出,总是睁着一双大眼睛默默地忍受着痛苦;她也知道这个孩子将不久于人间,却又无法挽留。而这一天,秀秀似乎也有点恋恋不舍,她一坐在床上,秀秀就把自己的一只手从被子下边慢慢地伸出来说:

  上阿姨,你摸一下我的手。

  上官芳攥住了那只枯瘦如树枝的小手。小手热得烫人。秀秀再没有说话,就是大大的黑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她。她也没有说话;她心里难过,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她不忍心光看孩子眼睛,便多次把眼光转到孩子长出头发茬的泛着青光的头上。她说:

  秀儿,等你头发长长了阿姨给你梳两个毛角子[9]。

  秀秀没说话,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她。

  后来她要走了,站起来放开秀秀的手说,秀儿,阿姨明天再来看你。秀秀却猛地抓住了她的一个手指头,说:

  上阿姨,我看见我大我娘从那个床下头出来了,他们看我来了。我存下的馍馍还有五六个呢,你给我娘给给。

  上官芳惊了一下,看床对面的桌子,那里果然有两个白面馒头。她问:

  秀儿,你娘在哪达呢?

   秀秀说:

  就在那达哩,那个床下?。

  秀秀放在枕头旁边的手指了一下。上官芳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根本就没有床,那是一面石灰刷过的白墙,白生生的白墙。

  第二天下午上官芳再来医院,护士说秀秀殁了。护士说,秀秀临死难受得眼睛睁得圆圆的,死了还睁得圆圆的,眼皮没合上。上官芳说,你把太平间的门开一下,我要看一下秀儿去。护士坚决地拒绝了:

  你不要看!你不要看!

  不行,我要看,我一定要看一下去!上官芳哭开了,她一边抹泪一边说,拿来,你把钥匙拿来!

  那护士很坚决地说:不给,我不给你钥匙!你不能看,真的不能看!那娃娃眼睛闭不上,我看了都受不了,不能叫你看!

  那护士说完就进了一间房子,从里边插上了门,上官芳怎么敲怎么喊她都不答应。上官芳呜呜地哭着回福利院去了,给李院长汇报去了。



[1]很稠的能用筷子挑起来的糊糊。

  [2]小麦面和冰豆、豌豆等杂粮面搀在一起的面粉。

  [3]方言,西北一些地方把拉屎称为把屎,把小孩抱起来使之排泄也称为把屎,抱着撒尿称为把尿。

  [4]排子车。

  [5]冰豆。

  [6]方言,菜刀。

  [7]饥荒时期,各公社都设立孤儿院,有的叫福利院,有的叫幼儿园。

  [8]方言,喜欢。

  [9]方言,发型:不编辫子,只是用头绳扎着向上翘的两只小刷子。 

打倒“恶霸” :
1

 2007…07…10 05:12

  从通渭县收容所接孤儿的汽车在千山万岭之间行驶,一路上颠颠簸簸风尘仆仆,半夜时分进了定西县城。我在半路上睡着了,车到专署儿童福利院门口才惊醒。其实孤儿们大部分都睡着了,我醒来时听见一个睡糊涂了孤儿的问了一声:这是到阿达[1]了?接我们的老师是个活泼人,听见他的问话说了一声:你说到阿达了,到第三铺了,你下车不?娃娃们笑了起来。

  因为是夜里,路灯又不亮,下车后没看清周围的环境,就见临街的两扇大木门开了,出来几个人有男的有女的把孤儿们迎进去了,安排在几间房子里。

  来福利院之前,娃娃们的心里忐忑不安的,不知道福利院啥样子,能吃饱不能,冷哩热哩……在第三铺的时候,有的阿姨说过那不能去呀,去了锁在大房子不叫出来。可是进了房子孤儿们惊呆了!这儿原先是地区物资局的机关,又新刷过石灰,墙白生生的。顺后墙支了一张大通铺,铺着新褥子,褥子上灰色的棉线毯铺得平展展的。靠铺脚很整齐地摆着一溜花格子棉被,新崭崭的。被子上放着枕头,也是新的。桌子上还摆着刷牙缸子,放着牙刷,牙膏;一排白色洋瓷碗,就连吃饭的勺勺也摆放得整整齐齐,把把都朝着一个方向,一人一条白生生的毛巾。桌子下边两个白色洗脸盆是公用的,还有一桶冒着热气的开水。我们在家里哪见过这样好的东西呀,当时心里那个感觉,就像是进了仙境了。

  娃娃们,你们乏了就先上床坐一会儿,吃罢饭了再睡觉。一个中等个子穿中山装制服的人进来说。这个人叫李毓奇,孤儿们后来都叫他李叔叔,他是福利院的领导,老师和阿姨们叫他李校长。他还说饭做好了又放凉了,现在正热着哩,一会儿就端来。可是娃娃们都不敢上床,怯生生的。还是一个胆子大的娃娃问了一声:大大,我们今晚就在这达睡吗?

  啊,就在这达睡。

  这被子是叫我们盖的吗?那个娃娃又问。

  对呀,就是叫你们盖的。咋了,你看不够是吗?娃娃们,福利院刚刚筹办,缝被子来不及缝,你们先两个人盖一床,打颠倒睡。等走入正规了,就一人一床。

  那娃娃说,我说的不是这意思,我是怕弄脏了。

  李叔叔说,脏了不怕,脏了保育员洗,你们放心盖上了睡……

  这天晚上我们一人喝了一碗大米稀饭,就睡了。阿姨不叫多喝,说挨下饿的人,吃饱了胀哩。这晚上我睡得香得很,和我睡一个被窝的是一个叫梁百川的娃娃。早晨醒来,太阳已经升得高高的了,梁百川已经不见了,一房睡的好多娃娃都不见了。我赶紧穿上衣裳走到门口去,原来他们都在台阶上站着哩,看比我们来得早的娃娃在院子里转圈圈。那是一帮小娃娃,有五六岁的,七八岁的,也有比我大的。他们穿着新棉袄新棉裤,没有新棉衣的小娃娃胸前围着个白色的饭单。有个阿姨在前头领着慢慢地走着。他们的神态就像刚学步的婴儿,有的又像是残疾人一样,走路时一颤一颤的,就要跌倒的样子。正好这时比我早两天来到福利院的年年来找我。他的穿戴焕然一新。我问他,那些娃娃做啥哩?他说,那些娃娃吗?身子太瓤,锻炼身体哩。不锻炼就怕以后走不成路了。年年指了指台阶又说,你看那一帮娃娃,身体比他们还瓤,来了以后吃了面粉,拉肚子,人软得站不起来。我朝他指的方向看,看见就在我们站着的台阶的左边,沿着墙根坐了十几个娃娃,拢着手晒太阳。他们有的浮肿,头就像南瓜一样大,身体像水缸一样粗,有的瘦得像树枝枝,新棉衣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有的娃娃脖子细得撑不住头,头歪在肩膀,垂在膝盖上。有那么三四个娃娃穿着新崭崭的棉衣躺在台阶上。我说,你看他们新新的衣裳弄脏了!年年说,那没办法,瓤得坐不住嘛!在床上躺着吧又心急得很。

  我们正在门口说话,李叔叔和两个阿姨走过来说,你们这么早就起来了吗?叫你们多睡一会儿哩,你们都起来了!起来了就都出来吧,出来站队,有话要跟你们说。我们房的人就都出来了,那两个阿姨把另外几间房的昨晚上来的娃娃也都叫出来了,然后李叔叔说,娃娃们,给你们重新分一下房子,大娃娃和大娃娃住在一起,小娃娃和小娃娃住在一起。大和小的分开,好管理。

  娃娃们挤挤嚷嚷按着由大到小的次序站好队之后,保育员就把我们一拨一拨分开领到了房子去了。福利院一进门东西两排房子,有大间有小间,大间相当于三间民房大,二十多平米,中间是门,两边窗子,迎面一张大通铺,小间八九平米,也是一张通铺,睡七八个人。我和十几个十岁以上的大娃娃进了坐东向西那排房子当中的一间大房子。我岁数不算大,但我个子高。这帮大娃娃中有四五个榜罗公社的,是早早就离开家乡在外边流浪下的,被收容所收容下的。他们胆子也大,一进房子就抢两边靠山墙的位置。我没和他们抢,等娃娃们各自占好位置,才在中间没人争的位置上坐下来。我觉得那些娃娃抢铺位可笑得很。那么新的被子那么新的褥子,?家里的炕席和毯片片好得进了天堂一样,还抢个啥呢!昨晚上和我盖一床被子的梁百川站队和我站在了一起,他个子比我低一点,和我分到一间房了。梁百川是个老实娃娃,不爱说话,他也不争铺位,最后又和我睡到了一达,盖一床被子。

  我和梁百川坐在床头上说话,问他是那达人,他说是碧玉公社的。说着话,我突然看见线毯上有一片土黄色的末末。我说,哎,你看,这是啥?梁百川低头看了看又用手攒了攒,捏起一小撮放在手掌里再看说,像是麦麸皮。接着他又拿舌头舔了添说,就是麦麸皮,有一点咸味,不知道谁撒下的。说着话他双手把那些末末攒到一起送进嘴里。我也跟着攒,也吃了一撮。我们吃麸皮叫身旁的一个名叫王汉元的娃娃看见了,说你们吃啥哩?我说不知谁撒下的麸皮。但王汉元走过来看了看说,这哪里是麸皮!昨晚上有个女子在这达睡,阿姨没认出她是女子。她的头上戴了个棉帽子,我在她边上睡,我也没认出她是女子。她的头上长下疮的,睡了一夜,抠了一夜,这是淌下的疮痂子。尽管这两年吃草根吃荞皮,除了驴粪蛋蛋啥都吃过,但一听把疮痂子吃上了,我还是恶心,一个劲儿吐唾沫。直到中午吃饭,我才不恶心了。这天中午一人一个白面馍馍还有半碗炒洋芋片!我有一年没吃过这么白的馍馍了!

  这天下午,我们就被管总务的杨老师和保育员领到定西戏院对面的人民浴池洗澡去了。在热烘烘的水池里泡着身体搓尽了垢痂,然后换上崭新的蓝色斜纹布学生服,换上了海绵底的解放鞋,戴上一顶崭新的蓝帽子。女娃们也都穿上了大翻领——列宁式——的棉袄或是印着大花的棉袄裤。当我们排着队走回福利院的时候街上的行人都站下来看我们。我们都焕然一新了。我们骨瘦如柴,但是我们黄馇馇的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我们的破衣烂衫在浴池的院子里收集起来烧掉了。

  只是有一点不雅观,在后来的几个月里,不论是男娃女娃,基本上都剃成了秃子。女娃们的头发上堆满了虱子,梳子梳篦子篦也不能根除掉。

我们那间房子里总共住了十六个人。刚进福利院的时候互相不熟悉,头两天大家都不怎么说话,吃过了饭,不是在炕上坐着躺着缓着,就是跑着串门,找本村本乡的娃娃玩。我常到年年的房子去,有时候我们也去看芹芹,有时去找于季林玩。有时候他们来找我。

  有一天年年又到我住的房子来了,掏出一块油渣叫我吃。这油渣是黄豆榨油后的渣子,吃起来香得很,我们两人嚼得嘎嘣嘎嘣响。这馋坏了靠墙跟的铺上坐着的王汉元。王汉元是榜罗公社人,进福利院之前一个人流浪过几个月,坐火车到过定西,到过兰州。他是叫兰州的收容所送回定西收容所,又送到通渭县的收容所住了半个多月。这人个子不算高,但由于在外边要馍馍,吃得好,身体好,有力气。王汉元说,拴拴,给我点油渣吃。油渣硬得很,掰不开,我撩起床头上的褥子,在床板沿沿上绊[2]了几下,绊碎给了他一些。他很快就嚼完了油渣,又要,但我手里仅剩下核桃大的一块了,我犹豫着不想给他,年年就把他手里的一块扔给了他。王汉元一边吃油渣一边问: 
 

2

 2007…07…10 05:14

  年年,你的油渣是哪来的?

  从火车站偷来的。

  火车站还有吗?

  有的是。不光有油渣,还有大米,还有苞谷。长长的一列车,从外省运来的。

  你知道那车停在哪达吗?

  那咋不知道,我们昨天偷下的。

  不一会儿王汉元就吃完年年给的油渣了,他说,年年,咱们到火车站去一趟。

  做啥?

  看一下去,你不是说有大米苞谷吗。

  今天不行了,后晌了,明天去吧。

  明天去车就开走了。

  嗳嗳,天天都有,这趟车没了,那趟车又来了,还有过路车哩。

  好吧,明天去,你跟谁都不要说,就咱们三个人。

  转天吃过了午饭,我们分头出发。福利院不叫小娃娃出门,大娃娃出去要请假。我编慌跟阿姨说要买信封给亲戚写信。

  定西火车站离福利院不远,在它的东边四五里远处。我们在东街相逢,半个小时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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