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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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2期-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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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彩凤那一次得了壮科,因为马杰烧死那一窝黄鼬才清醒过来。从此她就经常来集体户帮马杰烧水做饭,或为他洗衣服。北高村的人都有些惧怕大莲队长,但彩凤却不怕。彩风在这个傍晚对大莲队长说,你还是把黑七牵走吧,他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你再跟他说这些话还有啥用呢。彩凤说,就算他没把那辕套拴牢,也是为了给生产队拉粪,城里的工人出了事故工厂还要照顾呢是不是?大莲队长看看彩风,就不再说话了。但是,这时谁都没有注意到黑七。黑七一来到集体户就始终盯着门外的那面墙壁。在那面墙壁上钉着一张黑色的驴皮。驴皮的四肢向两边伸展开,似乎是很舒服地趴在墙上,虽已有些干硬,但那身皮毛仍然闪着黑亮的光泽。旁边还有一小块驴头形状的毛皮,两只眼睛已是两个洞,似乎瞪得大大的。 
  接着,黑七就做出了一个很奇怪的举动。 
  它慢慢走过去,伸出舌头在那张驴皮上舔了舔。 
  马杰直到夜里仍在不停地呕吐,还发起了高烧,嘴里一直嘟嘟囔囔地说着胡话,似乎在跟黑七争论着什么。胡子书记来看了,皱着眉说这样下去不行,还是赶快送医院吧,灌了一肚子大粪,弄不好会死人的。马杰就直接被送去了县医院。 
  其实我早就知道马杰和彩风的事。那时马杰去公社粮站拉草料,经常带彩凤一起出来,偶尔也到我们集体户里坐一坐。彩凤很大方,看上去不像农村女孩,皮肤很白,五官长得也很细,只是稍微胖一些,身上圆圆的很丰满。那时女知青嫁给当地农民的有很多,但男知青跟当地女孩子谈恋爱却不多见,因此马杰和彩风的事也就引起很多人的关注。据说胡子书记曾经找马杰很严肃地谈过一次,问他是不是真想跟彩凤搞对象。胡子书记说,彩风这孩子不容易,从小死了爹,她妈又是那样一个女人,这些年一直没有人疼,你如果没这心思,可不要害她。但马杰听了胡子书记的话并没有说什么。马杰认为也没必要跟胡子书记说什么。他觉得无论自己有没有这个心思,或者彩风是否这样想,都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跟别人没有任何关系。但马杰曾对我说,他的确很喜欢彩风,他说他喜欢胖一些的女孩,所以彩风很合他的心意,至于她是不是农村女孩则无关紧要。 
  马杰很认真地说,彩风也是读过高中的。 
  马杰这一次在县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月。其实医生为他注射了催吐针剂,将胃里的脏东西吐干净也就很快没事了。但他的心理还是有一些问题。马杰在心理上一直摆脱不掉那件事的阴影,他一想起自己的嘴里曾经灌满那些脏东西就感到恶心,接着就又会不停地呕吐,无论医生用什么手段都无法控制。后来县医院的医生只好无可奈何地告诉他,这已是精神卫生方面的事,他们只是内科医生,也无能为力了。医生对他说,要想彻底痊愈只有去做心理治疗,或者自己慢慢调整,平时多想一些干净的美好的事物。 
  就这样,马杰只好出院了。 
  马杰是在一个夏天的上午出的院。彩风赶着大车来县里接他。马杰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彩风,见面一高兴竟然连呕吐的事也忘了。但是,在这个上午,马杰拎着东西一走出大门立刻就愣住了。他发现,彩凤赶来的大车竟又是黑七驾辕。黑七这时也已看到马杰。但它只是漫不经心地朝这边瞥一眼,然后晃了晃头就把眼垂下去,似乎继续在想着自己的事情。马杰这时毕竟刚刚见到彩凤,正在兴头上,所以不想让黑七破坏了自己的心情。于是,他将手里的东西扔到车上,又让彩风坐上去,自己就赶起大车从医院出来。 
  夏天的上午已开始热起来,但微风轻轻一吹,还是有些凉爽。马杰的心情很好,刚刚出了县城,看一看前后没人,就迫不及待地将身后的彩凤搂过来。彩凤满脸含羞地推了他一下,说这里人多,再往前走一走吧。于是马杰在黑七的屁股上用力拍了一下就让它跑起来。大车来到瘦龙河边。这里只有一条被树阴遮掩的婉蜒小道,只要继续往前走就可以直接通向北高村。马杰看一看路边,发现有一片灌木林,就将大车赶进去。接下来的事情自然也就可想而知。那时县级医院的条件还很差,住院病人要自己带被子。马杰没有想到,他带来的被子在这时竟然派上了大用场。他先和彩风亲热了一阵,然后又将大车赶到一片枝叶更茂密的地方,把黑七的缰绳拴在一棵树上,就将车上整理一下,抖开了那床被子。这架大车的宽窄刚好像一张双人床,马杰和彩风躺上去钻到被子里,这架双人床立刻就像一条小船似的晃晃悠悠摇荡起来。就这样从上午一直摇到中午,又从中午摇到了下午。后来他们摇得实在太累了,困倦了,就不知不觉地相拥着在被子里睡着了。 
  马杰和彩风绝没有想到会发生后来的事。 
  在这个上午,黑七先是看着身后的木板车在一颠一荡地摇着,并没有什么反应,直到耐心地等到了中午,又从中午等到了下午,看一看车上安静下来,渐渐地还传出均匀的鼾声,它才开始伸过头去不慌不忙地啃咬拴在树上的缰绳。其实马杰拴的是一种莲花扣,这种绳结不要说牲畜,就是人也很难解开。但黑七这样啃了一阵,不知怎么竟将这绳结啃开了。黑七又回头看一眼,拉起大车悄悄地走出这片灌木林,然后沿着蜿蜒的小道径直朝前走去。它走得很轻,四蹄慢慢地抬起来又慢慢地放下,身后的木板车平稳得像一条船。下午的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洒落下来,地上斑斑点点的如同微微泛起的波纹。在这个下午,当黑七拉着车走进北高村时,已是傍晚收工时间,去田里锄地的人们都在陆陆续续地往回走。这一来事情就好看了。马杰和彩凤仍还在车上很舒服地相拥睡着,他们在梦里已完全没有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他们不管自己在哪里,也不管是中午还是下午,只是沐浴在夏日的阳光里恣肆惬意地睡着。他们觉得只要这样相拥在一起就已拥有了这世界上的一切。就在这时,他们恍惚中似乎隐约听到了什么声音。于是一起睁开眼。这时,他们才突然发现,这辆大车不知怎么竟然停在村里的十字街口,四周已经围满了人,大家正好奇地伸过头来向他们看着,就像在欣赏什么表演。彩风立刻尖叫一声就将头缩进被子里去。马杰本想翻身起来,但意识到自己还一丝不挂,又赶紧躺下了。就在这时,车辕上的黑七突然扬起头,将脖子一伸就嘹亮地叫起来。它的叫声直抒胸臆,因此有着很好的共鸣,听上去就像花腔男高音一样地将气韵一直灌到了头顶。人群里不知是谁实在忍不住了,噗哧笑了一声。接着大家都跟着笑起来。这笑声和着黑七的叫声,如同是在伴唱。 
  当天晚上,马杰拎着一瓶地瓜烧酒来到牲口棚。牲口棚里的新任饲养员是贫协主任。贫协主任自从失去了一条腿,无法再去公社开会,就主动辞去了主任职务。但村里的人们仍然习惯叫他贫协主任。马杰对贫协主任说,他心里不痛快,想跟他一起喝一喝酒。贫协主任一听自然很乐意奉陪。其实贫协主任并没有太大的酒量,但马杰还带来了一盒沙丁鱼罐头,这盒罐头非常的诱人。贫协主任想,自己不能只吃人家的罐头而不喝酒,那样会显得过于嘴馋。于是,他为了这盒沙丁鱼罐头硬着头皮陪马杰喝起来。 
  这样喝了一阵,贫协主任很快就醉了。 
  马杰伸手推一推,见贫协主任已睡过去,起身来到牲口棚。 
  黑七这天晚上的食欲很好,一直在悠闲自得地吃着草料。这时,它一抬头看见马杰,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本能地向后倒退了几步。马杰并没有说话,走过来解下缰绳,将它从牲口棚里牵出来。马杰一边走着,手里已拎了自己的那根鞭子。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黑七牵到村外,又来到了那条水渠的边上。这时黑七已闻到马杰身上的酒味,立刻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它一扬脖颈张嘴想叫,却立刻被马杰用事先准备好的笼头套住嘴。马杰将它牵到石板桥的下面,把缰绳拴在水边的一根木桩上,然后将手里的鞭子轻轻抖开。马杰事先已将这根鞭子做了处理,在鞭梢上拴了一块一寸左右宽的牛皮。他先在水里把鞭子蘸了一下,然后走到黑七的面前,看着它说,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总跟我过不去? 
  这时黑七的眼角已经耷拉下去,嘴里紧张得不停地嚼着。 
  它瞥一眼马杰手里的鞭子,两只耳朵颤抖着扭了几扭。 
  马杰又说,我知道你害怕了,可现在已经晚了,我对你一直是一忍再忍,可你总以为我好欺负,你现在把我搞到了这步田地,我已经无法再在这村里呆下去了,还有彩凤,她怎么惹着你了?你干吗要把她也扯进来?马杰说着哼一声,又用力点点头,你一个畜生能把我折腾成这样,你也够有本事了,好吧,今天咱们就把这笔账好好算一算吧。 
  他说着突然用力一甩,就把鞭子抽下来。他的鞭子抽得很讲究,只有那块鞭梢的牛皮挂着风声落到黑七的身上,而整条鞭子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由于这块牛皮很宽,所以落到黑七身上只留下一块灰白的印迹,倘若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但疼痛却是一样的,黑七的身上立刻抖了一下。马杰的鞭子接着就像雨点般地落下来。他抽打得很有条理,也很均匀,黑七的身上渐渐地就出现了排列整齐的印迹。尽管黑七疼痛难忍,但也大感意外,它没有想到这个马杰竟然有如此厉害的鞭技。马杰在这天夜里就这样往黑七的身上抽打一阵,去水渠里蘸一下鞭子,接着再继续抽打。直到后半夜,他才终于停下手,将鞭子在木柄上缠了缠,然后走到黑七的面前说,我希望今天夜里的事,你能牢牢记住,下一次可就没有这样简单了。他这样说着,又用手拍了拍黑七那颗硕大的头颅,如果黑六在天有灵,它会告诉你的。但这时,黑七反而平静下来。它盯着马杰,突然眯起眼,又在眼角皱出了一些鱼尾纹。 
  好吧,你就笑吧,马杰点点头说,只要你有胆量,咱们就走着瞧。 
  他这样说罢,将鞭子插进身后的腰里,就将黑七悄悄地牵回来。 
  第二天早晨,贫协主任酒醒之后来牲口棚里添草料,突然发现黑七的身上起了变化。黑七原本是纯黑的,这时却不知怎么变成了灰驴,而且不是正灰,隐约还能看到一些泛红的斑点,似乎一夜之间就成了一头雪花青。贫协主任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走到近前又仔细观察一阵,就发现了一件更奇怪的事情,黑七的脸上竟然还是本色,而且一头乌黑的皮毛显得更加油亮。贫协主任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恰在这时,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来到牲口棚。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先是很认真地看了看黑七,也没看出究竟是什么问题。但就在这时,胡子书记突然闻到贫协主任的身上有一股酒味,立刻问他,你昨晚喝酒了? 
  贫协主任点点头,说喝了一点。 
  大莲队长一听也立刻警觉起来。 
  于是问,昨晚,还有谁来过这里? 
  贫协主任吭吃了一下才说,知青马杰。 
  大莲队长和胡子书记相视一下,当即就奔知青集体户来。 
  马杰这时还没有起,仍然仰在炕上酣然大睡。胡子书记一走进来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于是上前一把拽起马杰,沉着脸问,你昨晚去牲口棚,都干了啥好事? 
  马杰坐起来,揉揉眼,愣了一下才看清是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 
  他懒散地说,我现在,还能干什么好事? 
  大莲队长问,你去跟贫协主任喝过酒吗? 
  马杰说喝了,心里烦,喝一点酒散散心。 
  大莲队长又问,黑七的身上是怎么回事? 
  马杰说我是跟贫协主任喝酒,又不是跟黑七,它的事我怎么知道? 
  胡子书记明白了,马杰是无论如何不会承认的。而且,他也实在想不出马杰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才使黑七变成这样的。于是说,好吧,你赶快起来,抓紧时间收拾行李吧。 
  去哪?马杰有些奇怪。 
  去工地。胡子书记说。 
  胡子书记告诉马杰,公社马上要动工挖一条排灌渠,已经下发通知,让每村至少派一名劳力,还要出一头牲畜,立刻去工地报到。这时大莲队长也缓下口气,对马杰说,你现在的情况,自己心里应该最清楚,这一次闹出的事在村里影响很不好,非常不好,我已经派人把彩凤送去了她姨家,你这一阵也不要呆在村里了,就先出去挖渠吧。 
  马杰听了想一想,觉得这对自己倒是一件好事。 
  胡子书记又说,关于派牲畜的事村里也已研究过了,就让黑七跟你去。胡子书记盯住马杰,又意味深长地说,虽然这一阵,黑七跟你闹出一些事来,可毕竟一直是你用它,你们彼此熟悉,况且它在村里除去拉车也没别的用处。马杰一听是黑七,立刻要说什么。胡子书记却冲他摆一摆手,说别的话就不要再说了,这件事已经决定了。 
  马杰来工地时就已有预感,后面可能还会出事。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闹出的事竟然不可收拾。 
  马杰对我说,其实在他出来前,北高村的贫协主任就提醒过他。贫协主任对他说,他早已看出来,黑六和黑七这两头驴的心计太深,不知是不是它们出身的缘故,好像总跟人民公社不是一条心。贫协主任指着自己的那条断腿告诫马杰,说驴要歹毒起来可比人厉害,尤其这头黑七,表面看着不声不响,心里更比黑六深得没底,带它出去可千万要小心。 
  马杰对我这样说时,正在工地附近的一个水塘边上给黑七喂树叶。 
  这一次挖渠任务,我也被南高村派出来。但与我一同出来的还有一个当地农民,所以牲畜的事不用我去操心。关于黑七,马杰早已对我说过一些,因此我对它并不陌生。我很认真地观察过这头黑驴,却没看出有什么特别,我甚至觉得它比一般的驴还要猥琐,看上去不仅没精打采,还有些呆头呆脑。按公社规定,各村派出的劳动力工地上是统一管饭的,但牲畜不管,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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