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上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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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上的太阳-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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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献喇叭花,”周小峰反过来攻击马民说。
  这几句话是有点意味深长的,两位都有丈夫的女人一听就笑弯了腰。“喇叭花我们不敢要,”彭小姐笑得脸都低了下去,抬起头来眼睛亮亮地瞧一眼马民说。
  他们这么开心地调侃了几句,接着就唱起了歌。彭小姐第一个唱,她的歌唱得让马民吃了一惊,“你让我对你印象更好了,”马民待她唱完歌赞美说,“原来你不但聪明能干,还是个天生一副好嗓子的歌唱家!”
  “你莫这样夸奖我,你一夸奖我我就会得色,女人是夸奖不得的。”彭小姐说。
  “你得色,我高兴。”马民高兴道,“我只想看看你得色的样子是什么样子!”
  “母老虎的样子,你怕不怕?”彭小姐说。
  “《女人是老虎》,有首这样的歌。”马民说,心里觉得她开始得色了。
  “男人是来自北方的色狼,”彭小姐反击说,很愉快地笑笑。
  “我是介乎狼和绵羊中的动物,”马民损自己地笑笑,“我的名字叫马大猪。”
  “马一刀,”彭小姐一笑说,“经常要剁得别人血滴滴的。”
  《把根留住》在荧光屏上呈现了,马民拿起彭晓递给他的麦克风,坐直身体,瞪着荧光屏唱了起来。
  多少脸孔茫然随波逐流,他们在追寻什么……马民唱这一句时,心里竟抽搐了下,这种抽搐就好像有支利爪在他心上抓了下一般,立即周身的血液流得很快,仿佛自己坐在马背上奔跑和寻找一样,前面是绿茵茵的草原和蓝天。这种激动的感觉当然是坐在身旁的脸上有一对小酒靥的彭小姐带来的,那一刻他宛若看见他和彭小姐坐在一处幽静的水塘前,身后是一排垂到了头发上的柳树。这是一种打结婚后从没有过的甜蜜的感觉。他带着这种情感唱完了这支抒情歌曲。彭小姐、文小姐和周小峰都为他鼓了掌。“你的嗓子蛮好吧,”彭小姐说,“你真的唱得很好。”
  “很好谈不上,”马民用那种带感情色彩的眼光瞥她一眼,“你唱得好。”
  “你真的唱得不错。”彭小姐说。
  马民认真地盯着她,马民觉得自己的感情开始向她身上移去了,就好像白云向山那边移去一样,不由自主。马民心里告诫自己说,别对她动脑筋。这时服务小姐进来添茶水,马民望服务小姐一眼,“来一盘葡萄和一碟开心果。”马民说。
  服务小姐打开门出去时,传来了一阵很强烈的音乐和歌声,夜总会的演唱开始了。他们进来的时候,夜总会还没有演唱,只是在放迪士科音乐。周小峰端着姿势唱歌时,马民耐着性子等他唱完。周小峰点了首很长的歌,他的鸭公嗓子始终也把握不住一句歌词,再简单的歌词他唱起来也要跑那么一点调,就是“喝了咱的酒呀,上下通气不咳嗽”这样朴素的几乎是喊叫而不是唱的歌词,从他嘴里出来也要跑点调。周小峰唱歌简直是迫害别人的耳朵,但是你只好让他折磨下去。这不是他的长处,为此他就特别敏感,你在他唱歌的时候走开的话,他会嫉恨的。马民了解他的这个弱点,只好低下头让他折磨,折磨完了还要拍手。马民拍完手,立即就邀彭小姐下去跳舞,因为接下来周小峰还要唱一支歌,唱他自以为唱得好其实唱得很臭的《在那遥远的地方》。
  “周小峰别的都好,就是五音不全。”马民拉着彭小姐解放了似地迈出包厢后,低声对彭小姐说,“你听他唱歌是受苦,就跟在万恶的旧社会一样。”
  彭小姐被他的这个比喻逗笑了。两人下了楼,步入了舞池。台上正有一个漂亮小姐唱香港歌曲,唱得神采飞扬的。马民搂着彭小姐,踩着架子鼓击出来的节奏,缓缓地在舞池里游走着。“我对你的感觉很好,”马民对彭小姐说,“你的味道跟一般女人不同。”
  “那是你这么看吧?我觉得我没什么不同。”
  “你给我一种聪明的感觉。”
  “你也给我一种聪明的感觉。”
  “好女人我见得多,但聪明女人我见得少,甚至可以说在你以前,我没见过。”
  彭小姐说:“我觉得我很普通。”
  “你聪明漂亮。”马民说,“你今年多大了?”
  “你猜呢?”
  “二十二三岁?”
  “你莫把我说得这么细罢?”
  “二十几?”
  “我二十五了。”
  “比我整整小十岁。”
  “不过我觉得我们两人没有这种年龄差别一样。”
  她居然用了“我们两人”几个字,马民听了非常高兴,觉得这里面有什么暗示似的。马民搂着她躲开一对直撞过来的舞伴,“你丈夫做什么生意?”马民贴着她耳朵说。
  “做建材生意。”
  “做建材生意那赚钱吧。”
  “钱应该是赚了,不过我没看见钱。”
  “怎么这样说?”
  “他赚他的钱,我和他经济上是脱钩的。我不喜欢靠丈夫。”
  “有志气。”马民佩服地说,更加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了。
  一支舞跳完后,他俩没有急着上楼,而是在楼梯口旁找了两张椅子坐下来休息,他记得她说:“我今天很高兴。”
  他说:“我也很高兴,认识了你这位聪明漂亮的彭小姐。”
  她一笑,在灯光照不到的阴暗处盯了他一眼,“你其实更聪明。”
  “你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马民亲昵地对她说,“脸上没有蠢气。很多女人脸上都有蠢气,交谈了几句后,你就发现她脸上有好多蠢气,你脸上到处都是聪明。”
  “我其实是个坏女人。”
  “你应该是个好女人。”
  “我真的是个坏女人,真的。”
  “我相信你是好女人,我相信我的直觉。”马民肯定道。
  当又一支歌曲热热闹闹地在大厅里飘扬起来后,马民望一眼站在一旁的彭小姐,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很稳重地一笑,又拉着她进入了舞池………
  9
  马民那天晚上从喧哗的龙美娱乐城出来,开着车把彭小姐、文小姐和周小峰一一送回家后,回到家里,妻子那双黄黄的瞳仁居然还是睁着的,脸上一派土色。时值深夜一点钟了,她还睁着两只眼睛。“你还没睡着?”他走进卧室看着躺在床上的妻子。
  妻子动了动脸,目光抛在他脸上,“我睡着了,又醒了。”妻子说。
  他怀疑她根本就没睡着。他估计她是怕他责备她没有好好睡觉而这么说的。他知道妻子的脑袋里每一根神经都很紧张和脆弱,稍稍有什么风吹草动,她就同受吓的鹿一样,会惊醒过来。妻子害怕黑暗,她睡觉从不关灯。她还怕门窗大敞,她睡觉总是把卧室的门窗关得紧紧的,仿佛不关紧就会有魔鬼破开纱门而入似的。
  “你没睡着吧?你不要骗我?”
  “我真的睡着了,”妻子说,接着脸色茫然地问他,“你到哪里去了?”
  “先是陪甲方老板在药膳酒家吃饭,后是陪他们去龙美娱乐城唱卡拉OK。”马民回答说。马民撒这样的谎已经不要思考了,撒这种善意的谎他早就可以出口成章了。马民不想说出任何重话来伤害这个把整个生命都交给他摆布的女人,她的脑海里是装不下外界的任何一点刺激的,如果说真话势必就会伤害她的。
  妻子愣着两只大大的眼睛看着他,妻子的头又动了下,脸上有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这种表情常常在她脸上出现,就好像鸟儿常常在我们眼里飞过一样。妻子又动了动她的脸,就好像一只大甲虫动了下一样。马民非常不愿意瞥着这张外形像甲虫的扁平的脸,马民一看见这张脸就伤心,就觉得上帝在捉弄他。马民正要走开,妻子说:“玩到这个时候?”
  “你好好睡觉。”马民懒得回答她的话说。马民见妻子又那么动了下脸,且还愣着大大的眼睛瞧着他,就更不愿意望她这张扁平的甲虫样的脸了。马民想什么时候才会完啊,马民走出卧室,走进厨房用香肥皂洗了个手,解了手,这才重新走进卧室。妻子仍然瞪着两只黄黄的瞳仁瞧着他,这种瞳仁给马民的是一种空洞的感觉。马民厌烦地瞅她一眼,没说话,他觉得她实在应该可以好好地过日子,实在不应该得这样让他没有指望的玻他把目光抛到女儿身上。这是四月里的天气,女儿歪着脸躺在母亲一旁,穿着一件胸脯上印着好玩的唐老鸭图案的背心,一条花短裤,两条很可爱的腿光光地呈现在他眼里,身上盖着毛毯的一角。“她的脚和手都露在外面了,”马民用责备的口气说,望妻子一眼。“你应该把东西跟她盖好,病了麻烦事情就来了。”
  “她不肯盖,”妻子小声回答,脸上仍然是那片茫然,“我一盖脚她就踢。”
  “她晓得什么?”马民望一眼妻子,“她什么都不懂。”
  妻子就把搁在枕头旁的薄薄的浴巾毯提起来,把女儿的手和腿都盖上了。马民坐下了,爱昵地抚着女儿的脸,又摸着女儿那好玩的小小的光滑的肩膀,女儿的肩膀上汗毛很深。接着他又抚摸女儿的两条光洁的小腿,腿上的汗毛也很深。女儿被他充满深深的爱的抚摸而惊醒了,女儿瞥一眼父亲,“莫搞我。”女儿轻声反抗说,挥起手把父亲的手一拂。
  马民坐在一旁,观察着女儿的睡态,女儿侧着脸睡着,一只手压在自己的脸蛋下面,另一只手搭在她母亲肩上。女儿的脸蛋圆圆的,睡熟的模佯挺可爱。马民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肩头,女儿的肩头圆圆的,手掌能感觉到女儿肩头上汗毛的柔软。妻子瞅着他抚摸着女儿,他也折过头望着妻子,妻子的脸形从前是很漂亮的,并不是这种像甲虫壳一样的扁平,但是自从她得了精神病后,红润从她脸颊上彻底消失了,不该长那么些肉的地方现在却长了那么些肉,于是脸形就变得难看了。马民又望了眼妻子,妻子这时对他一笑,笑得嘴唇成了一个很深刻难看的八字。马民叹口气,努力抑制着自己的脾气说:“你睡,好好睡。别搞得你脑壳疼,别一天到晚盯着我回来。”
  “我睡着了又醒了,”妻子不承认没睡着道,“你一开门我就醒了。”
  “那你再睡,我睡觉去了。”
  马民想,要是彭晓,那他的生活就很有诗意了。他转身走进了隔壁的房间。自从六年前的夏天,女儿天天在三医院出生后,马民就与妻子分铺睡了,因为四尺五宽的床睡三个人,怎么也不舒服。马民是个天生睡觉很霸道的男人,一个人总要睡大半边铺的,手脚打得很开。他怕自己一不小心,一只手搁在婴儿的脖子上,把女儿憋死什么的,所以他自动让了床位给她们母女,自己另起炉灶。马民躺到铺上,点上一支烟,眼睛就盯着墙上的一幅镶在镜框子里的水粉画。这是周小峰十年前作的一幅黄土高坡的水粉写生画,那时候周小峰的脑子里还贮藏着当画家的美梦,虽然他学的是工艺美术,但他渴望当一个真正自由自在的画家,这是周小峰读高中时候就拥有的梦想。十年前,周小峰和几个有抱负的青年去西藏和青海寻找灵感和收集创作材料,画了一大批画。他们七八个青年画家回来后,在省展览馆办了一次画展,后来又把这批画拿到广州去展览了半个月,引起了一点反响什么的。马民墙上的这幅画,虽然不是周小峰的最得意之作,也是他次得意之作了,自然是参加了展览,而且被几个二流艺术理论家在报纸上几次提及过的。这是一幅暖色调的水粉画,所谓暖色调就是以褐色和土黄色为主的色调。整幅对开大的水粉纸上,全是一层又一层的黄土高坡,面前色较深的黄土高坡,处在阴影里,刻画得较仔细,路上的石头和山坡的断裂口也表现了出来;远处虽然也是土色,但较模糊地向远方的天空蔓延过去;天是较重的蓝灰色,只有矮矮的一线;画面上既没有人,也没有任何诸如草和树木之类的东西,只有一条火柴盒大的黄牛在黄土高坡上走着,还是用瘦瘦的牛屁股不礼貌地对着观众;有一束亮亮的偏金黄色的阳光光临着这片黄土高坡。这幅画开始周小峰取名为“焦土”,但一个文学青年却要他取名为“荒原上的阳光”,说画面上的这束阳光有非常明确的象征意义,因为这条没有被阳光照耀的公牛给人的感觉就是朝着这束阳光走去。这大有意思了!周小峰在画的时候并没有这些想法,但是文学青年在这幅画上发现了这层意义。于是这幅水粉画就以《荒原上的阳光》为名,在长沙和广州展出了,并且还上了《画家》和《湖南画报》及《长沙晚报》。马民搬新房时向周小峰要画,周小峰想了想,就把挂在他办公室桌前的这幅《荒原上的阳光》送给了他。现在马民就边抽着烟,边盯着这幅水粉画,他觉得他是那条跷着瘦屁股往阳光里走去的牛,前面那束阳光金灿灿的,这条垂头丧气的牛正缓缓朝着那束阳光迈去。我就是这条牛啊,我的爱情生活就是这片茫茫的荒原。马民想。
  早晨醒来,马民拿起一支万宝路烟,点上,吸了口,他觉得脑袋清醒了点。他又抽了口,觉得脑壳里的思路更进一步的清晰了。他抽完这支烟,还不想起床,躺着又点上支烟,眼睛却盯着墙上的这幅周小峰的杰作,心里却想着昨天晚上和彭晓唱歌和跳舞的事情。他吃惊地感到,这个女人一下子就走进了他的心,这种一本正经地想某个女人的感觉自从他结婚以后还从没有过。他感到仿佛心田上有一双什么手总把他的思想往彭晓身上拉,就像牛背着犁往前走似的。妻子走进客厅拖地,见他醒了,就搁下拖把,走进来,两只没有光泽的黄黄的大眼睛瞧着他,“你醒了?”她说。妻子穿着一件很普通的睡衣,睡衣还是几年前做的,已显旧了,并且松松垮垮的。妻子脸上的肉开始往横长,把她从前那张俊俏的鸭蛋形脸活活地吞噬了。美在她脸上消逝得好快啊,她的乳房也像丝瓜样垂了下来,软塌塌像两只皮袋吊在胸前。她还只三十三岁呢,怎么就跟一世完结了样的?马民瞥着她,叹了口气说:“天天呢?上学前班去了吗?”
  “上学前班去了。”妻子说,“她是班长,老师要她早点去开门。”
  “天天吃了鸡蛋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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