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孝阳中短篇小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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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孝阳中短篇小说下-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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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赶紧收口,打上结,装进书包,再拿回去浸在水里,淹死苍蝇,就大功告成了。
  当我在有心人的指点下,终于发现问题的要害所在,我愤怒了,马上跑回学校向老师检举了张萍同学的这种恶劣行径。
  老师奇怪了,说,厕所里的苍蝇就不是苍蝇? 
  我无话可说,立刻往厕所里蹿。那一天,我忙到黄昏,起码逮到一千只苍蝇。我把它们装入塑料袋,骄傲地拎在手中,带回家,放在枕头旁边。我想老师明天会表扬我的。我都在梦里笑出声。第二天,我一大早去了学校。我还没来得及展示自己的劳动成果,站在讲台上的老师有意无意地瞟了我一眼,大声宣布,从今天起,“学雷锋活动”不抓苍蝇,改帮孤寡老人挑水劈柴,要让他们感受到雷锋就在身边。
  那一刻,我知道了什么叫做沮丧。我恨死张萍了。
  说起打苍蝇,不得不提一下五八年抓麻雀的事。我对那个孩子们盛大的节日还是有一点模模糊糊的印象。基于这点原因,当年龄大我一点的孩子在回忆往日的荣耀时,我一般都听得特专心。当时中央提出要开展“除四害、讲卫生”的爱国卫生运动。所谓“四害”,指的是麻雀、苍蝇、蚊子、老鼠。其中又以打麻雀、老鼠声势最为浩大。这是有原因的。毕竟苍蝇与蚊子不与老百姓嘴里抢食。县里的干部在大会上算帐,说,一对麻雀,一年能孵出四十只小麻雀。一只麻雀一年要消耗四斤粮食。县里起码有一百万只麻雀,乖乖,这得消耗掉多少粮食?县里的干部最终也没给出一个具体数字,但无疑麻雀就是坏蛋,与蒋光头一样坏。当然要以人民战争的形式围而歼之。那是何等壮观的一场围剿啊!全县人民不分老幼妇弱,一起出动,敲锣打鼓,手执弹弓、竹竿,还拿鞭炮放在洋皮桶里炸。麻雀到哪,人就到哪,口号是“不让麻雀吃食、休息,使它无藏身之处,无立足之地,务必以疲劳战术,饿死它,活活累死它。”可惜那年不学雷锋,要不,四岁的我抓到的麻雀数量一定要比张萍抓到的苍蝇数量多。
  
  六四年,中国爆炸了原子弹。我有点不解,毛主席明明说了原子弹是纸老虎,为什么国家还要去搞这头纸老虎,并在成功后举国欢庆?
  疑惑一闪即逝,我的目光被“草原英雄小姐妹”吸引住了。
  十一岁和九岁的蒙古族小姐妹龙梅和玉荣,与暴风雪搏斗一天一夜,舍生忘死保护了集体羊群,人民日报以《最鲜艳的花朵》为题,报道了她们的感人事迹。
  大家别笑,当时我虽然还不能看懂每个字的涵义,全文八节,“楔子、风暴、黑夜、灯光、亲人、黎明、生命、尾声”,第一节,楔子的“楔”我就不认得,但这篇报道的字数我数过不下十遍,不连标点符号,共八千七百七十六个。这是一件庞大的工程,眼睛数得发疼,每数到一百个字时,我便在纸上画一横,我整整画了一千七百五十五个“正”字,还多出两划。龙梅与玉荣是多么高尚!用自己的生命保住了羊群,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第一句问的就是:“我的羊群呢?”相比之下,我太可耻了,整天私心作祟,哪有一点革命接班人的模样?
  我发誓要痛改前非,打算每天去做一件好事,并用日记本写下来,以备到时交给由班主任代表的组织审查。
  但做好事的机会又何其之少!我总不能把教室墙壁上的砖也拆下来洗。我很想拾金不昧,但就捡不到一分钱,哪怕是一根针一粒钮扣。我鼓起勇气敲响去年曾经去过的几户孤寡老人家的门,结结巴巴说明来意,他们阴沉下脸,重重地关上房门。我很羞愧,这不怨他们没礼貌,我们曾打碎了他们的碗,弄坏了他们窗户上的玻璃,在帮一个枣核般干瘦皱瘪的老妇人洗头时,拽落了她几绺白头发。我得承认,高举着“学雷锋做好事”旗帜的我们,就是一群蝗虫,所过之处,无不人心惊惶。
  学校附近有一个养猪场,我观察了几天,准备去那打扫卫生。当我雄纠纠气昂昂扛着扫把潜入猪场下到圈栏后,猪们一起惊慌地叫,撒开蹄子疯蹿,把蹄子举起头顶,冲出圈栏,满世界疯跑。它们终于获得自由,虽然只是比猪圈大不了多少的自由,所以它们完全不领会我来为它们做清洁卫生的好意。我吓傻了。眼看要被它们踩成食物,暴怒的饲养员冲过来,给了我一巴掌,说,小兔崽子,给我滚。
  我终于有了一个奇妙无比的主意。这还是从去猪圈后获得的灵感。我的班主任是女的,是寡妇,丈夫死得早,家在学校里,是一排平房中的一间。房门有几株喜树。女班主任有一位二岁的儿子,每每蹲在树下拉屎。我决定去帮这个小东西揩屁股,为此,特意把报纸裁出巴掌大的形状。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当我皱着眉头把报纸往眼前这个细嫩的臭哄哄的屁股拭下时,小东西成了小畜生,鬼哭狼嚎尖叫不休,声音那个瘮人,方圆几十里的玻璃都砰砰跳。女班主任卷起一阵风砂,暴走而至,说我把她儿子按地上吃屎。这太委屈人了。虽然小畜生嘴边的确有一丁点大便,那属于意外,是不小心,可以原谅,至少我的动机是好的嘛。
  
  六五年,山雨欲来,“社教”在各处开展得如火如荼。人人争表忠心。政治嗅觉灵敏的人从姚文元发表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里读出不详。我上了小学三年级。张萍做了班长,与我同桌。老师说,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但张萍有红领巾戴,我没有。那条三角形的红色布条儿区分了我们的生活。
  张萍同学越来越趾高气扬。那时,男生与女生不大讲话。每张课桌几乎都有用铅笔刀划出了深深的“三八线”。一般是男生欺负女生。许多男生上课时不是听老师讲课,而是观察女生的胳膊是否越线,再以削尖的铅笔头迎头痛击。女生挨了扎后,多半会委屈地瞪来几眼,顶多眼泪汪汪一阵子。可我比较背,摊上张萍这位同桌。当我试图用小刀把这条“三八线”刻得更清楚一点时,张萍举手向老师报告,李国安同学在破坏公物。
  在老师眼里,凡张萍同学的话就是可信的,何况张萍还经常把话题上升至“我们要爱护公物胜过爱护自己的眼睛”这种理论高度。我只好委曲求全,也不敢像其他男生那样对付她那双时不时越过封锁线的胳膊。不过,说实话,她那只胳膊也真是漂亮,细细白白,与藕差不多。
  那年秋天,秋风起,蟋蟀鸣。学校流行起斗蟋蟀。到了晚上,墙头屋角田边水渠都有撅起屁股掏蟋蟀的孩子。他们屏声静息,搬开砖石,一手拿网罩,一手用枝条,轻拨慢挑。蟋蟀又哪知人心险恶,进退间蹦入网内。把蟋蟀逮回家,放入泥盆或装了土的玻璃罐里,喂以饭粒,待其养精蕴锐,第二天一早,饭也不及扒上几口,玻璃罐藏入书包,匆匆赶去学校。早有孩子守候在校园偏僻角落,纷纷涌上,围成一团,或要一洗昨日的耻辱,或要挣得今天的光荣。擂台由几张报纸折叠而出,把自己的心肝宝贝儿各自搁入里间,用小草杆赶,使两只蟋蟀碰头,看它们振翅张牙挺斗。那不肯斗的虫,若嘘嘘几声仍无效果,便被小主人掼出,一脚踩死。摆台里搁入泥土细沙。开斗之时,人头蔟拥,还真发生过外面的人压倒里面的人,把那蟋蟀也压烂的糗事。一般而言,早秋斗黄虫,黑黄、油黄、乌背黄、乐陵黄;再斗黑虫和紫虫,淡紫、深紫、真紫、粟壳紫等;到晚秋时节,斗的是青虫,有正青、红牙青等。我并不懂蟋蟀的学问,学校里就没有谁懂。管这些蟋蟀叫方头、圆头、尖头、铁头、黑崽、油葫芦,或者恶眼狗、沙皮狼、大腿将军。斗蟋蟀,也从不按个头、种类、重量分级别开打,赢了就好。蟋蟀的小主人会因此得意到自己的这只蟋蟀被活活累死或被另一只蟋蟀咬死为止。这种斗,多带彩头,输者得给赢家抄写作业,或是一小袋葵花籽。
  斗蟋蟀,得屏住呼吸,不能透大气。若谁朝擂台里呵气,蟋蟀就跳。人多脚杂,能逃出生天者寥寥,十有八九要被踩破,踩出乌黑的肚肠。一个孩子扯住另一个孩子的衣领哭喊,你赔我的蟋蟀!被扯住衣领的孩子争辩,不是我踩死的。于是只好自认倒霉。
  我是这种活动的狂热分子。但我的蟋蟀老被别人的虫儿咬断了腿。幸好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终于抓到一只极凶悍的蟋蟀,遍体纯青,头线金红,六足洗玉,牙色乌金,听到其他虫鸣便四处觅斗,才一露面,与其对峙的虫往往不战而退,往后逃,方拧转身躯,这虫已跃起,咬住对方颈脖直至咬死才松口。可惜当我把头埋在课桌抽屉里津津有味与它玩耍时,张萍伸来一只手,两根指头拈起虫儿,再一巴掌拍在桌上,把这只为我赢得无数骄傲的虫儿拍成肉酱。我想杀她的心都有了。还没动手,张萍举起那只好看的小手向老师报告,老师,李国安上课时不专心听讲玩虫儿。
  我气白脸,骂去一句脏话,老师听见了,喊上讲台罚站。
  下课铃响后,我打算去弄来一只癞蛤蟆搁在张萍的书包里,或者是搁上一砣屎。我还未动身,张萍喊住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李国安同学,你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你现在不好好学习,将来拿什么报效祖国?
  这一句话如当头一棒,我想起了“草原英雄小姐妹”,想起了自己在日记本里写下的誓言。我万分羞愧,终于看见自己与张萍之间存在的巨大差距。
  我真的想做一名“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我想拿“三好学生”快想疯了。尽管这年我的语文数学都考了双五分,可年年的“三好学生”都是几名班干部的自留地。这一年自然也不例外。老师的评语是:该学生学习有长足进步,要求上进,但需要改正撒谎的毛病。我不知道我哪里撒谎了?我恨不得用小刀剖开胸膛让老师看看我那颗红彤彤的心脏。可老师说有,那就一定有,这是不容置疑的。我从此也与“三好学生”告别了。
  
  六六年的春天,我的弟弟李国泰出生。
  中年得子的继父在母亲肚皮上奋斗了近七年,取得辉煌的战果。我在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父母不可能不偏心。他们不是法官,不可能手中握着一台天平。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十根指头也有长短。我从父母的眼睛里消失了。望着那个比我小十二岁整夜啼哭粉红色的一小团,我心里有了罪恶的念头。我真有想弄死他的念头。我都拿手捂过他的嘴。孩子是无知的。孩子因为无知而愈显残忍。但我不能用无知来替自己辩解。我是罪人。我承认。
  这年,神州大地风雷激荡,万千红色遮蔽天空。六六年八月十八日,丙午年的丙午日,伟大领袖毛主席换上军装,登上天安门城楼,检阅了红卫兵小将的队伍,向全世界宣布“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一个激动人心的词语刺疼耳膜。“知道红卫兵吗?”
  “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戴上了红卫兵的袖章!”
  “知道红卫兵是干什么的吗?”
  “誓死保卫无产阶级专政,誓死保卫毛泽东思想!”
  还有什么比这更令孩子们热血沸腾?这些火热的话语烧得骨头发烫。几年前,学校里就有“红五类”、“黑五类”的说法。所谓亲不亲看出身。用一句流行的话说,是“什么藤结什么瓜,什么阶级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出身,指的是阶级出身。出身不好,那就是罪。低人一等自不必话说,就甭想参加少先队,评三好学生。托继父的福,我在各种表格上所填写的家庭出身是继父的工人。不过,这多少有点理不直气不壮。我害怕别人知悉我亲生父亲的秘密。这秘密跟石头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所以,当有机会来证明自己时,我是那样义无反顾。我渴望成为红卫兵中的一员。“来吧!革命的同志,革命的战友!来和我握手,快来和我握手!今天,毛主席接见了我们革命群众,我握了毛主席伟大的手!……我们手挽手,紧跟毛主席向前走,彻底摧毁旧世界,把红旗插遍全球!”
  我决定去北京,去握一握被毛主席握过的手。十二岁的我在九月的一天动身去北京了,未与父母打一声招呼,身上没一分钱。我根本没想过一路上的吃喝问题,更未考虑到了北京后如何去找到那只让我灵魂发抖的大手。我也不知道,由中共中央、国务院在9月5日联合发出《关于组织外地高等学校革命学生、中等学校革命学生来北京参观文化大革命运动的通知》中讲的免费乘火车、饭费由国家财政支出的通知精神,我只知道,毛主席在天安门等着我。这就足够了。“天安门前飘红旗革命声浪动天地!欢呼敬爱的毛主席,您和我们在一起。”我上路了。本来在我的鼓动之下,还有两个同学,但临行前的早晨,他们放弃了,说爸妈不同意。我对他们的卑劣行径表示无比的轻蔑。我对他们说,等着吧,我会带来毛主席的最高指示。
  我在脖子上系了一根偷来的红领巾来到省城。省城已成红色的海洋。大片大片的红把天空烧亮。天方破晓,万千攒动的人头已汇成流动的河,是我所见过的最壮丽的河。人人高呼口号,“毛主席万岁”、“革命无罪,选择有理”、“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我被汹涌的人流挤上火车。我是第一次看见火车。这是怎么样的一只钢铁怪兽啊!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通体碧绿。我相信这是新中国的劳动人民所创造的伟大奇迹。我热泪盈眶。
  火车上都是去北京的学生,每一寸空间都挤满了肉。我身子小,被几双大手塞在行李架上,头晕目眩,额头滚烫,耳朵里满是巨大的声浪。那些学生欢欣鼓舞,放声高歌,几万条喉咙管一起歌唱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一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咳哟;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他们唱一句,我跟着唱一声。若没有他们,我不可能登上这辆驶往圣地的火车。火车呜呜地吼叫。被铁轨反复打磨得铮亮的车轮铿铿铿地吐出内心闪亮的火花。一个十七八岁的尖脸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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