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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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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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上面有指示……”

  马尔突然把话打住,他大概觉得说了也毫无意义。

  我看了一眼马尔那双若有所思的眼睛,心里“腾”地冒出一个念头——我他妈都快饿死了,都没想到从这里逃走,朝有人有食物的地方去,我为什么要死呆在这里,连要离开这里的念头都未曾产生过!一条狼都懂得饿了四处寻食来保全自己的性命!

  我开始对自己愤恨起来,一股难以下咽的悲愤和怒火使我满脸通红,我深恶痛绝地怀恨着自己人性中的惰性。马尔抽足了烟,坐在炉子前发呆,我仔细看着马尔,他比以往憔悴了许多,他痛苦焦灼地皱着眉头,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尔咳嗽几声,声音在屋里很震动。

  我想,刚才一念之差,险些把马尔给毙了,如果当时真把他毙了,现在又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想到这些,我甚至害怕起来。

  我想,一个在短时间内失去父亲,又失去孩子的男人,那样的损失,比起我这十天没吃东西这点损失,我又算得了什么呢。我知道作这种比较是毫无理由甚至愚蠢的,但我还是在搜肠刮肚地寻找一些安慰马尔的话来,可我搜索了半天也没找出一句合适的足可以安慰一个悲痛的男人的话来。我想来想去,想对他说点其它,可我突然发现自己说话十分的困难,觉得自己胸口里和喉咙里堆满了想说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我越着急越说不出来,反而使我浑身无端地燥热,整个脊梁由于说不出话而疼痛难忍,直到后来四肢都颤栗起来。

  我不知道我已经患了“生理性失语症”,这是若干年后,给我治病的医生告诉我的,这病叫做“青春期语域阻隔,生理性失语症”。医生在诊断过程中,非常不解地问道:“你在三年中没有说五个小时的话,你的发音区域,几乎全部枯竭,这样就可以导致全方位的失语,最后成为一个无语者,一个无语者的最终结局是疯狂,欲求自杀。”医生用眩惑的目光注视着我,说:“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当时我听了医生翻来覆去的解说,心里很迷茫。我很想告诉他,我呆的那个地方,不需要说话和语言,只需要强悍的忍耐和漫长的沉默,需要更多的食物填饱肚子。

  ……

  马尔见我一语不发地站在那里,说:“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就紧张起来,我嘴里呜呜噜噜地我自己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马尔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块又厚又硬的大饼来,很费劲地撕扯下一半来,递给我,我快捷地接过,没加思量就啃了起来。我心里想,马尔连一句也没问我这断粮后的十天,我是怎么过来的。他一句也没问,这时我才理解了“饱汉不知饿汉饥”的道理。

  马尔低头默默地嚼着面饼,然后吐字不清地说:“老班说你的枪法准,把枪借给你壮壮胆子的,你却把枪口对准了我,要打死我,你真胆大!”

  马尔咽下口里塞满的面饼,继续说:“好在没旁人看见,否则你就犯大罪了!”

  我木然地望着马尔,嘴里吃着食物。

  马尔停了一会儿说:“我还是把枪带走吧,出了问题,不好说话……”

  马尔的脸板板地僵硬着,把最后一块面饼吞下去,喝了一碗开水,顺势打了几个饱嗝,然后站起身去取墙上的枪,握在手里来回摆弄,说:“这枪实在太老了,是农场的第一杆枪,那一年二拐子就是被这枪打伤的,柱子那阵是民兵连长,夜里巡逻哨去了,二拐子就摸到柱子媳妇炕上,刚压在柱子媳妇的身上,就被柱子一枪打拐了腿,你说这事,冤枉不冤枉!”

  马尔突然把话打住,迅速地看我一眼,也许他意识到对一个十八岁的姑娘讲这些会被人觉得是别有用心。

  马尔从火墙上取下自己的皮帽,戴在头上,说:“我得赶早回去,刚才在半道上碰见一只狼,跟踪我将近二十里地。”

  马尔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的目光一直盯着他手里的那枝老枪上。我心里难过极了,我多么想对马尔说:“你别带走它,我要靠它在这里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天啊!”

  马尔提着枪走出门去,沙枣树边拴着毛驴车,毛驴见了马尔就愤懑地嗷嗷叫起来,嘴里喷出大柱的白气。

  马尔顺手将枪扔在车上的草垫子上。当他从树上解下绳子,准备要走时,好像有些犹豫,于是他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他的表情十分复杂,我不知他在想什么。

  马尔大概看到了我脸上的悲愤和绝望,他默了默,用沉闷的嗓音说:“下次我把二妲带来,让她跟你做伴……”

  他把头转向驴车,稍许之后伸手上去提车上的枪,他提着那枝老枪转过身,走到我跟前,表情木讷地对着我,他认为我要对他说什么,可我什么也没说,我把头扭向一边,他见我不理他,就径直进了屋,把枪又挂墙上了。

  我跟着他进了门,看着他把枪挂好。

  马尔说:“往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枪口不能对准人,出了事不得了!”

  我仍然没作任何回答,马尔就从我跟前走过去,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使我有些恍惚,一股难挡的伤心涌上来使我霎时泪流不止,就在马尔跨向门槛的瞬间,我猛然伸出双臂,从后面抱住了他。

  马尔的身子立即有很大的震动,然后他就站着一动不动了。

  我整个面部贴在他的背上,一股人的气息,一种男人的味道灌满了我的呼吸和每一根感觉神经,我心里想,这就是人啊!于是一股力量冲击着我,仿佛瞬间将我的悲伤、孤独和欲望燃烧起来,我的胸膛像火灼似的疼痛,我喃喃道:“你能留下来吗?留下来陪我,跟我说说话,我一个人……一个人,我害怕。”我语无伦次,吐字含混不清,我对自己的声音深感陌生,我的双臂颤抖不已,我的神志恍惚飘离,我不断地重复着那些话,我像一个沉溺水中的人,死死地拽住一根稻草……

  久久之后,仿佛从一个深远的地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不行啊,这怎么可以呢?”

  我被这种声音惊醒,我深深地打了一个激灵,松开了双臂。

  马尔站在原处默立着,他没转过身来,他的呼吸很沉重,他的双肩在暗中颤抖。

  过了一会儿马尔跨出门,朝沙枣树的驴车走去。

  我站在门里,失血的面孔对着他耸动的后背。

  马尔套上车,头也没有回地走了,身影在茫茫的雪原中渐渐变小了,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那个小黑点即将消失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冲了出去,我想拼命地大声呼喊:“我害怕啊!”

  我张大嘴,一股坚锐的气流堵在我的喉咙里,顿时痛得我两眼金花四溅,我痛苦地捂住了脸。

  当我看见那棵在雪中默立的沙枣树,我蓦然地冷静下来,我走近它,伸出手去抚摸它伤痕累累的树干,我泪眼模糊地环望四周——天涯茫茫,古道西风,未见瘦马,也不见来人……

  我垂下头,看着自己陷在雪里的双脚,突然感到自己万般脆弱,脆弱到了渴望有声音从任何一方传来,渴望一个人从天边的任何一处朝我走来。他迈动双腿甩动双臂的样子在浩浩长风中闪动着迷人的光环……我不需要这种静,这是死亡,比死亡更可怕的静,它在悄悄吞噬着我的意志、我的感觉、我的生命、我的生命在这种静止中枯竭、消亡……

  这天傍晚时分,我出屋去取煤,刚一出门就发现右侧的十米左右的地方蹲着两只狼,幽绿的狼目在暗中窥视着我,我先愣了一下,惊望着它们。我想如果它们要扑向我的话,我就转身进屋,将门关紧,从窗洞里朝它们放枪,但它们却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好像在蔑视我的胆小怕事。

  我见狼没有攻击我的迹象,我就挑衅地冲它们嗷嗷吼两声,我的声音发出之后,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简直不相信这是我发出的声音,我被震动得眼眶发热,脊背狠狠地抽痛,这种莫名其妙的痛楚使我头晕目眩。

  我望着两只沉默的狼,心里沮丧极了。

  我退进屋子,从墙上取下枪,站在门口,举枪对准其中的一颗脑袋。

  它们注视着我,然后又互相对望一眼,又一齐地望着我,绿色的狼目幽幽地闪动,片刻之后,它们极其无奈地从原地走开,在走了几步后站立,犹豫一会儿,它们就沿着马尔来的方向走去。

  我没想到它们竟然这样就走了,望着它们融进夜色中时隐时现的影子,一种失落的心绪慢慢地泛上心头。

  这时远处传来狼的嗥叫声,悠长而凄凉,在寂静深远的荒漠中像海浪一般绵绵滚动,这种声音让人听了觉得远处发生了什么事,惆怅和感伤会久久弥漫心里。

  寒冷的沙漠之夜,就这样降临了,初现的一颗寒星在遥远的天边闪烁。

  这一天夜里,我呼吸着屋子里马尔留下的烟味。

  我无法入睡。我想起了许多的人和许多的事,想起老班,以及老班给我老枪的时候那种神秘莫测的样子,想起他与白蘑菇在沙漠里的滚动,将枪弄响的情形,想起他赤裸着双腿大呼小叫的狼狈相……回忆这些,心情慢慢好起来。

  在这种没有任何人和任何声音的环境里,回忆往事简直是一种奢侈和享受,过去发生的一切,一切与你相干不相干的人和事,在这种时候,都会成为我无比珍贵的财富,我尽心尽意地回味和享用着它们,我的怀念就更加的温馨。在这个时候,我明白了一个真理,一个人拥有了回忆,就拥有了活下去的根据和基础,就拥有了一切。

  天亮之前,我昏然入睡,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马尔从一片迷茫的烟雾中走向我,烟云密布使他的面目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电影里的镜头使人捉摸不定,当他清晰地出现在面前时,我看到了他脸上的痛苦和穿越时光的沧桑。他拉住我的手,搁在他的胸前,久久沉默地注视着我,然后神情忧郁地对我说:“人在人群中受伤,人在无人处同样受伤,人注定了痛苦,因为人把自己当成人……其实,人的本质是动物、动物……”马尔说着便掩面痛泣,哭声凄凉悲绝。马尔哭着转身,在转身之际,却变成了一只兔子,一只我似曾相识的兔子,它回首望我,我蓦然发现它遍体枪伤,皮毛破碎翻卷,白骨和血淋淋的肝肠暴露在体外,这种浑噩而悲惨的形状,令我毛骨悚然,我尖叫着惊醒。

  天已经亮了,屋里昏昏然飘浮着些许的亮光。我惊魂未定地回忆刚才的梦,梦中情景仍然清晰如画地在我眼前展现。

  我点亮了油灯,灯光驱散了些许的恐惧,我在暗淡的灯影中呆呆坐着,反复地回想马尔在梦中对我说的那些话,细细地琢磨,马尔简直像一位哲人,于是我心里就更加迷惑不解。

  早晨,我打开门,首先映进我眼帘的是那棵沙枣树,它的枝条上挂满了鲜绒绒的雪霜,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迷人的光亮,晶晶莹莹的光亮在树梢跳动,像神话中的一棵树。

  我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地走近它,仔细地端详它,它显得那么安静,任满身的雪花闪光。

  我一时激动,竟然把二妲要来这里的事也告诉了它。

  这虽然是马尔有意无意说的话,但我却把它当成真的告诉了这棵沉默的沙枣树。

  我对沙枣树说:“真的,马尔要把二妲带来。”

  大概在马尔走后的十五天左右,知青屋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骑马的男人。

  这一天的阳光格外明亮,天空中的蓝也显得十分明快,接近中午时分,我在屋里听见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在不是很远的地方响起。我走出门去,一个骑马的男人已经站在了那棵沙枣树的旁边了。

  我惊愕万分地望着他。他背映着太阳,身后是辽阔的雪原和朗蓝的天空,他的身影被投射到雪地上,使他坐在马背上的形象显得威武而庄严。

  我简直被他的出现惊呆了。

  他用一双迷惑而沉郁的目光注视我。我也毫无顾及地在注视着他,在粗厉的脸颊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痕,从左侧的脸颊向后的耳际延长,这使他本来很粗厉的面孔,更加显得执拗。

  他把头上的毛帽取下,握在手中。他的整个面目袒露出来,他有一头卷曲的黑发,浓密地覆盖在头顶上,被汗水打湿,冒着热气。

  我深深地吸着冷气,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男人,脑子里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空白。

  他从马背上跳下来,双臂在空中迅速地划了一下,两条腿敏捷地落地,碰出轰隆的响声来。

  他的马在他的身后打着喷,喷出大团的白气,这时我才看清是一匹又瘦又老的棕色马。

  他把马拴在沙枣树上,然后转身朝我走来,在走向我的过程中,我发现他一个肩高一个肩低,好像过去受过重创,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他倾斜而沉重地走近我,站在我跟前,一个庞大的阴影立即掩盖了我。

  我在阴影中仰起头望着他,一股陌生的力量扑面而来,他的体魂到处释放着一种邪乎乎的力量,使我的心灵为之一颤。

  我看清了这是一张典型的西部男人的脸,估计在二十五岁左右。他的目光一直持续着一种难解的迷惑,他那双为躲避阳光刺激的眼睛轻轻地觑着,目光在一条缝隙间对我作着全方位的打量。之后,他从我身前走过,快步走进屋去,一会儿又从屋里出来,走到我面前,沙哑着声音问我:“就你一个人?”

  我点了点头。

  他突然笑了。他笑意很唐突。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努力地体味他的笑意……这种笑使我感到浑身不自在。

  他笑的时候露出一排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在阳光中轻轻一闪,便关闭在那张滞厚的嘴皮里面。

  我把目光转向别处,盲目地望着,他的牙齿给我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这使我想到遥远的金。

  他突然说:“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我摇了摇头。

  说实话,面对一个突然而至的陌生男人,我没有丝毫的精神准备,甚至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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