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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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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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巴把扭曲的面孔转向一边。

  我头也不回地走掉,我猜想汉巴正站在原地发呆,或者格外窘迫。我对着寂静的夜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当天深夜,我悄然潜进了羊圈,牧羊犬很快认出了我,从羊群中冲出来,打着喷,摇晃着尾巴迎接我。

  我打开栅栏门,走进正在挤睡的羊群中,站立片刻,当我的手在伸向它们的时候,就犹豫了。

  我双腿发软地蹲在地上,我想秋莎,秋莎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瞪着一双悲怆的眼睛,逼视着汉巴,——给我一点羊肉吃吧!这是对自己活过的这个世界,最后的一点愿望。

  我想,活着的人,还能对她说什么呢?

  久久之后,我站立起来,闭上眼睛随意地抓住一只羊头,羊受惊地咩叫一声,然后恢复平静地靠近我。

  这些与我朝夕相处的羊,对我很熟悉了,它们用头蹭我的双膝,一股暖烘烘的臭味围绕着我,一股酸楚从心底里涌出来。

  我拍着它的头往外走,出了栅栏,它同样顺从地跟着我走。它不知道我带它去什么地方,就像黑嘎不知道汉巴那种诱惑的声音把它牵引到什么地方一样,它们太善良地相信人类。

  到了汉巴的院子木门口前的时候,羊也许感到了某种陌生和意外,它想离我而去,我弯下腰搂住它,对它说:“为了秋莎……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我也许是无法对你说清楚的,就像世人无法对黑嘎说清楚那是为什么一样,我对你作任何一种解释都觉得人是多么的渺小和卑鄙。黑嘎也许看清楚了这一点,才如此毅然地背弃了人类。”

  我抚摸着羊绒绒的背部,我说:“想想……黑嘎它离开了我们,汉巴那么深地爱恋着秋莎,秋莎也要离去……”

  我的泪水顺着脸颊流进柔软的羊毛里,羊也许感知了我的悲伤,它仰起头,舔我脸上的泪水。

  那些日子,我格外地脆弱,也许是人生中最茫然失措的时光。

  我推开本门,把羊引进院子,然后反手将门关好,和羊站在院子里,我正想留下羊,自己离去的时候,却听到了屋子里汉巴沉闷的说话声。我犹豫片刻就上前去推了推门,门竟然闪闪悠悠地开了一条缝,这条缝使我看到了屋里的一幕。

  灯光下,汉巴的影子显得虚幻而飘渺。他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嘴里在说着什么,然后走到秋莎的床前,蹲在秋莎跟前,像孩子一样将头依偎在秋莎的怀里,秋莎伸出苍白而细长的手指,插进汉巴零乱不堪的发根里,轻轻地梳理着。汉巴那种压抑的呜咽声就从秋莎的怀里传出来,汉巴的抽泣令人窒息。

  秋莎轻轻晃动的手指片刻地静止在汉巴乌黑的头发里,然后缓缓地梳起来,像在梳理一个梦,那么缠绵而悠悠不绝。

  这时羊走近我,舔着我冰凉的手指,我的身子受惊地抖动了一下,我匆匆地走出院门把羊关在了院里。我想汉巴第二天准能看见的。

  第二天傍晚时分,汉巴到知青点来找我,说秋莎让我去。

  汉巴的嗓音嘶哑无力,脸上也好像浮肿着。我犹豫片刻就去了。

  秋莎躺在床上,背枕着高高的被褥,眼睛瞪得很大,不知是过分的恐惧,还是过分愤怒,总之,目光显得十分地贪婪。她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我走近她,她的嘴角微微地抽了抽,算是对我打了招呼。

  秋莎说:“羊肉真香啊。”她的声音充满了妩媚。我明白,拥有这样一种声音的女人是很美的。

  我不敢去正视秋莎肿得很高的肚子,因为汉巴说过它像石头一样硬。我把头转向一边。

  桌上放着一大碗的羊肉汤,正幽幽地冒着热气,好像专为我准备的。

  汉巴坐在一个光线暗淡的角落里,对我说:“吃吧。”汉巴的目光望着别处。

  我在桌前坐下,望着碗里的东西,心里被什么东西堵得慌。我抬头看看秋莎,秋莎一直在专注地看我,她冲我笑笑。

  不知为什么,这时黑嘎的形象突然切入我的脑海,我觉得秋莎对黑嘎的了解远远超过我和汉巴,尽管她很少接近黑嘎。当她听说黑嘎跳崖自尽之后,她没有感到惊讶,只是沉默了许久,然后淡淡地说:“黑嘎这么做,一点也不奇怪。”秋莎说这话的时候,人显得很憔悴,也很宁静,她无力地垂着头,两行清亮的泪水从她鼻梁的两侧流下来。

  我呆呆地望着秋莎,心灵在瞬间被震慑了,找第一次看见秋莎流泪,一个在为一匹马的逝去哭泣的女人,一个在宁静中悲泣的女人,是那么的神圣和令人感佩。

  桌上的羊肉汤大概凉了,我最终也没吃,我真的吃不下去。我呆呆地坐着,想着昨天晚上那只羊,它那般信任地顺从地跟我走进汉巴的院子,它舔我脸上的泪水时的感觉,它背上绒毛触到我手上的温暖,一齐涌入我恍然如梦的回忆中。才仅仅一夜之隔啊……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碗里僵硬的羊骨头,我想,秋莎很美丽,她的笑容妩媚,但是她也会在一夜之间消失的,她的气息,她的声音,她的一切都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就像那一只羊,尽管它是那么的善解人意,它的气息和温暖此刻还留在我的感受之中,但它已经消失了……想到这些,我禁不住地打了一个寒颤。

  我从汉巴家出来时,天已经全黑了,月亮未出来,四周显得浓烈的死寂。

  我在夜色中没有目的地走了一阵,然后就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黑嘎曾住过的马厩前,马厩里黢黑而空洞。几只老鼠在残留的饲料中作窝,叽叽喳喳的叫声显得热烈而亢奋,大概黑嘎在的时候,它们根本不敢到这里来肆无忌惮地大呼小叫。

  我在马厩前发了一会儿呆,正要想抽身走开时,却发现汉巴蹲在马厩西边的角落里抽烟,烟头一明一灭,使汉巴的面孔模糊不清。

  我转身走开,就听见汉巴在我身后说:“知青,有许多事情,大概你还不是十分明白。”

  不知为什么,听了汉巴那种语焉不详的话,被一直压在心底的愤怒一下子蹿到嗓子眼,堵得我满眼冒金花,我转过身,汉巴已从地上站起来,他垂直着双臂,看着我。

  我说:“我不明白什么?”

  汉巴垂下头,前南道:“黑嘎的事,大概你不明白。”

  我真的没想到汉巴会对我说这些,我以为他会对黑嘎的事沉默到永远。我直视汉巴,冷笑了一下,说:“黑嘎的一切不幸,都因为你把它仅仅看成一匹马,所以你们才如此丧尽天良地干那种勾当!”

  我大声地怒吼着,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像金属敲击那般尖锐。

  汉巴惊愕的目光看着我,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说。

  这时月亮出来了,戈壁一片银白色。

  我转身走掉,我感到体内的血液全部燃烧起来。

  秋天到来的时候,秋莎在一天早晨去世了。这个在人世上活了二十七年的女人,在这一天早晨走完了人生的全部过程。

  秋莎是死在汉巴的怀里的。汉巴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他脸色青灰,目光黯淡地望着门外,似乎是一切都在那里停止了,仿佛他在这个世界上经历的一切都从他脸上尽数地退去了,剩下的只是无止境的平静。

  刚开始人们并不知道秋莎去世了,有人去找汉巴,推开门走进屋发现汉巴怀里的女人早已死去。人们这才将秋莎从汉巴怀里抬出来,放到院子里的木板上。

  汉巴仍然木讷地坐在那里,僵硬的目光望着门外,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内心的悲伤有多深。

  唢呐声吹响了。秋莎被抬进了荒漠的坟场里,变成了一堆土,风在土堆上呜呜咽咽地吹奏。

  汉巴坐在坟头的另一端,仍然显得死一般的宁静。他没有滴一滴泪水,似乎这个给了他无限情爱的女人,将他的一切带走了。

  在秋莎去世后不久的一段时间里,我突然发现汉巴重新又骑上了一匹枣红色的马,奔跑时在戈壁上荡起浓浓的尘烟。

  我望着汉巴在马背上耸涌的背影,先有些惊愕,我以为他在痛失黑嘎之后不会再骑马了,没想到他很快又骑上了一匹马。

  不知为什么,一种强烈的情绪从心底里像火焰一样喷发出来,坚硬地横亘在我的胸口里,使我痛苦得浑身都在颤抖。我知道这种情绪是仇恨,一种莫名而无需解释的仇恨,它从我的骨子里渗出来,像中毒一样布满我的全身。

  我冲进马房,拉出一匹褐色的马,顺手从墙上取下套马绳,挂在我的肩上。我在戈壁滩学会了套马技术,任何一种狂傲不羁的野马,都会屈服于我神秘飞旋的圈套之中。

  我带着它朝汉巴追去,他骑马的身影在红柳丛里,很诡秘地闪烁。当他走进一片开阔的平地时,我很快追上了他,没想到他竟然掉转头看我一眼,便加快速度奔跑起来。我内心的愤怒和仇恨一下子被挑到了极点,我取下肩上的套马绳,一头攥在手心里,奋力地向空中抛去,顿时宛如长蛇一般窜向汉巴,没等汉巴醒过神来,就听见他惨叫一声落下马来,套马绳不偏不倚地套住了他的脖子,他掉在地上的样子十分狼狈。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怒不可遏地看着我,他脖子梗得很硬,满脸彤红,他想对我怒吼,像以往一样肆无忌惮对我怒吼,可是当他看了我一眼之后,就哑了。

  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充满胜利者的骄傲直视着他。

  汉巴先愣怔地看着我,在惊愕之后,便狡黠地眯起眼睛,从眼睛缝里看我,但是我还是感到了他的心虚和不知所措。

  我从马上跳下来,背靠着马注视他,我仰起脖子,鼻子对着天,我说:“你为什么看我,觉得奇怪吗?”我斜视着他,一股恶毒的快意在我胸中乱窜,我想激怒他,我抚摸着手中的套马绳。我故意让汉已注意到我手中的套马绳,它像一条盘旋在我手中的毒蛇,吐着噬噬作响的芯子,随时可能飞向对方。

  汉巴很清楚他目前的处境,但是他无法一下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对他,他的目光中充满了迷惑和不安。

  稍许之后,汉巴故作镇静地拍了拍身上的土,趁机走近我。

  他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看着我,他复杂的心情使他的眼睛慢慢缩小,变成一条缝,从缝里射出两道闪烁不定的光来。

  惊疑之后的汉巴说:“我真的没想到你抡套的技术竟然如此娴熟,你什么时候练会的?”

  汉巴欲言又止,脸上出现不可遏止的嫉妒神情。

  我看了汉巴的样子,心里生出从未有过的得意,我从鼻翼里发出轻声的冷笑。

  对于汉巴的嫉妒也好,还是他的惊奇也好,全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套马绳在飞向他的那一刻,他肯定看到了空中翻卷的绳索,是那样准确无误地将他套住并把他从马背上拖下来,如果不是经过千百次的抢套训练,是绝对不会有那般风擎云卷般的景象的。因为汉巴称得上是草原上的套马能手,每到春天,成千上万的野马出现在草原上的时候,这便是汉巴大显身手的时候,成群的野马像洪水一样从戈壁深处冲出来,卷走草原上牧民们圈养的马,牧民们便山呼海啸地叫喊着,骑马追赶着野马。汉巴和他们将套住的野马拴起来,直到在他们的皮鞭下变成一匹匹驯服的马,往往就在牧民们自以为驯服住了这些野马的时候,在一夜之间,这些驯服的野马偷偷带走了牧民成批的良马,牧民们对着马群消失的方向捶胸顿足地发誓,要杀了这些野马,因此,每到春天草原上就充满了厮杀掠夺的叫声。

  我想汉巴是不会想到,就在他带着他心爱的秋莎去治病的那一段日子,我与黑嘎整个一个冬天,是在离村子不远的那片沙枣林里度过的。我骑在马背上,训练抡套绳,将那一片被冰雪覆盖的沙枣树当成浩浩荡荡奔腾不息的野马群,直到把那片沙枣树劈成光秃秃的树干,不明真相的人路过这里,看了这光秃秃的树干,就发了蒙,不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汉巴睁大了眼睛,盯着我手腕里的套马绳,像一个老猎人盯着一个不知为何名的野兽,嘴唇也慢慢张开。

  我傲岸地直视着汉巴,我甚至听到粗重的喘息在自己胸中回响,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我强压着内心的激动。

  汉巴抖动了一下身子,走得离我更近,他迷茫地看着我,喃喃道:“你长大了……你仇恨我。”

  我靠在马背旁,看着汉巴,说:“我恨你。”

  汉巴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形下,突然伸出一只手,粗大的手指钳住了我细长的脖子,我顿时惊了一跳,但我没有退缩和挣扎,我知道这一只手可以随便不费力地将我的脖颈掐断……可是落在我脖颈上的这只手,是那样的温柔,像一股温暖的雾围绕着我的脖颈……接着他的大拇指开始轻轻地捋动我的喉结,上下划动着,然后伸向腮沿,拇指像蛇一样在我的喉部和腮沿处游弋……

  不一会儿,我就感到了窒息。我大口地喘息,我尖叫着挥臂打掉他的手,我扭曲着面孔怒视着他,像受伤野兽在挣扎。

  我对他怒吼道:“我恨你!”

  汉巴又眯起了眼睛,露出了狡黠的神情,但我还是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脯上看到了他内心的痛苦和压抑。

  我心里涌起一股恶毒的快感。我的目光仍然紧逼着他。

  汉巴突然垂下了头,低语道:“我喜欢你。”

  汉巴望着我,目光中闪烁着难以言表的哀伤。

  在那一刻,我的心被他的哀伤触动了,内心那种坚硬的仇恨,仿佛在往下沉沦,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从心底极遥远的地方流传出来,慢慢弥漫着心头,堵住了我的咽喉,令我双眼昏花,我闭上了眼睛,我在黑暗中听到汉巴痛苦的喘息声……

  我睁开眼,望着汉巴,不由地走近他,默视着他像岩石一样坚硬的肩。我闻到了他身上属于男人的味道,我仰起头,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他发烫的面孔,他的脸很烫,我的手指触到了上面宛如伸进热水里。我突然有些害怕,我的手指僵滞在那张滚烫的脸上,我有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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