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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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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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怒气冲天的汉巴内疚地笑笑。当时我除了笑,别无选择。

  汉巴诡秘地眯缝着眼睛看着我,说:“我早看出你,第一天见到黑嘎,就不怀好意,你竟然没被它摔死!”汉巴突然打住,他奇怪地看一眼黑嘎。黑嘎平静地望着主人,发出“哞嘿嘿”地叫声,那种神情似乎在说,没事,没事,不是一切都好着呢吗。

  汉巴的脸色才恢复了正常,他对我说:“你放羊去吧,一批淘汰的羊,上不去天山牧场,就近放牧。”

  我说:“这是惩罚还是什么?”

  汉巴就恶脸兮兮地笑了,他说:“我敢惩罚你吗?你能驾驭黑嘎这样的马在戈壁滩上转迷魂圈似的跑了一整夜,鬼才知道该怎么惩罚!”

  汉巴说:“你知不知道,黑嘎已经让多少人筋断骨折,当初我在追杀它的人的枪口下救下它的时候……”汉巴说到此戛然而止,他压低嗓门说:“黑嘎当年差点被毙了,容易吗!”汉巴脸上闪过一丝神秘的得意,这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

  汉巴领我去羊圈点数,一共八十七只,只只瘦窘不堪。我对着这群淘汰的弱者,皱了皱眉,说:“万一死了怎么办?”

  汉巴说:“少一只就罚你,如果一只不少的能越冬的话,就准你半个月长假。”汉巴以狡黠的目光看着我,说:“怎么样?”

  我对这半个月的假产生了兴趣,心里就开始琢磨着怎样去对付这群弱者,我对它们叹了口气,我不喜欢它们。

  点完羊头数之后,汉已告诉我关于他与秋莎的事,他说他要娶秋莎,还说到了秋莎头天夜里在胡杨林里上吊的事,也说到了秋莎当天夜里生下了一具死胎的事。

  我听了背上就有一种被冷风吹的感觉,我浑身不舒服地望着汉巴,半天才醒过神来,说:“谁是秋莎?”

  汉巴说:“跟你一样也是知青,八年前从上海来的,八年前我见过她一次,在那一次我就想娶她,没想到八年之后……你说这事!”汉巴表情复杂地望着我,好像是要让我帮他敲定点什么主意。

  我从呆愣中醒过来,心里就涌出一股强大的悲伤,泪水随即浮上眼眶,我几乎哽咽地说:“将来,黑嘎就属于秋莎,是吧?还有你……你!”

  汉巴听了我的话,不明白地望着我,片刻之后他说:“我以为你会说点其它什么……”汉巴眼里掠过一种很深的失望。

  我对汉巴嚎叫起来:“你让我说什么?”

  汉巴望着我几乎扭曲的面孔,说:“秋莎不喜欢马,这是我的猜测,也许她不喜欢。”

  我伤心地转过头去。汉巴在我的背后说:“如果不出现秋莎,我会爱你……真的。”

  汉巴的话像一颗嗖嗖作响的子弹击中了我,我受震似的呆立。我很想转过头去看一眼汉巴,可是我呆立久久之后,终于没有转过头去。

  我赶着羊群,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知道,我会因汉巴将来的一切受伤害的。

  汉巴远远地看着我,双臂无所依傍地垂吊着,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茫然失措。

  我心中的悲伤风起云涌一般地鼓荡起来,很快就会变成一种变调的哭嚎,但我紧紧咬住牙齿,不让这种声音从我心中冲出来,我知道这种声音一旦出口,就连自己也不会认识自己了。我将颤抖的面孔仰对天空,任泪水纷飞。

  从那天之后,我成了牧羊女。一群瘦弱不堪的羊从强壮的羊群中败下阵来,由我来牧放它们,我赶着它们慢慢悠悠地在戈壁滩上行走。两只牧羊大大概知道我成了它们的主人,不可回避地要受到我的管制的时候,它们就对我百般地讨好,在我身前身后乱转,使我心烦意乱,我没好气地踢它们一脚,它们就愤怒地叫着跑开,没想到过了会儿,它们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交配起来,叫声之古怪,令人毛发倒立。正在低头吃草的羊,听到它们肆无忌惮的叫声,都抬起头来,仔细聆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后,又低头吃草。

  我不喜欢身边的两只牧羊犬,它们都长着一双机警阴鸷的眼睛。它们有狼一样的眼神和短促的尾巴,平时毫无来由地狂呼乱叫,狼真的来侵袭羊群时,它们就夹在羊群中一起逃跑,忘记了自己的职责,这使我大为恼火。况且它们是一公一母,有时团结恩爱得如同一条犬似的,有时厮杀掠夺,如同不共戴天的仇敌,不把对方咬得鲜血流淌不罢休。我实在无法理喻它们的做法。它们一齐狂呼乱叫,一齐入眠,一齐跟我抢食物吃,特别在它们交配的时节,它们痛苦万分的叫声响彻戈壁,让人惊心动魄,好像世界末日到了。往往这时,我只好忍无可忍地将面孔转向一边,无法去目睹在那样的声浪中生命的交融,听了这种声音,就觉得有生命的地方,总是充满了血腥和哀嚎,连最基本的媾和也是如此。紧接着母犬在不久的日子里,生下一堆小犬来,很可爱的叽叽呢呢地叫着,结果犬的队伍在扩大,羊的队伍在缩小。不久就长大起来的小犬们,被送到别的牧场去了,而这一对恩爱的仇敌,仍然乐此不疲地狂呼乱叫,交媾和生崽,经常忘了将狼赶跑。

  交媾完毕之后的两条犬,一转眼就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阳光正烈地照耀着戈壁滩。我发现汉巴骑着黑嘎的影子在远处的林带里时隐时现,汉巴显得一副奔忙无序的样子,从林带里出来往西去,却又突然策马掉头往北去了,汉巴像幽灵一样在戈壁滩上乱转。

  我看着他们的影子,心想,汉巴在忙碌什么?是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因为有了秋莎的缘故?

  想到这些,我心里就生出悲伤来,我百倍地思念黑嘎,一下就觉得我离黑嘎太遥远了,中间隔着汉巴和秋莎。我只能远远地看着黑嘎奔跑时的样子。

  自从那天夜里偷骑黑嘎之后,汉巴就格外地警惕着我,夜里他把黑嘎藏在了一间堆柴禾的小屋里,曾有两次深夜我去看黑嘎,发现黑嘎竟然不在马厩里。我对着空洞黝黑的马厩,心里一派空茫,我想汉巴这家伙把黑嘎藏到哪里去了?他怎么如此无情!

  我心里被什么东西燃烧着,直到双臂都开始轻微的发抖。

  我走到汉巴的院子前,朝里张望,以为黑嘎被圈在院子里了。当我轻而易举地推开院子的柴门时,却发现窗口里有微弱的灯光。我不由自主地走近灯光,站在窗下,看着自已被映在地上变形的影子,心里就别扭起来。这深更半夜的,站在人家的窗口下,像鬼一样悄无声息地东张西望。

  我原以为像这样的深夜,只有我才睡不着满世界乱跑,没想到汉巴和他的女人也同样睡不着。

  我正琢磨着怎么离开这个地方,窗口里却突然传出不知是女人的哭泣还是呻吟声。这种声音十分离奇古怪,咝咝溜溜,如诉如泣,像一根飘在风中的柔丝,扯不断理还乱,又似谁在黑暗中漫不经心地撕扯着一块绸布,于撕心裂肺中突然停止,又在空幽无声中响起。这种声音将我本来就不那么坚强的神经搞得更加脆弱不堪,因为这种声音发生在这孤寂无声的夜晚,实在是一个凶险莫测的隐喻。但我必须承认弄出这种声音来的女人,一定心中溢满了忧伤和爱恋。

  这种声音渐渐消弱之后,就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女人的哭泣消失的尾音里暴发出来——“我杀了他!”这显然是汉巴的声音,汉巴的吼声低沉而苦涩,闷闷的在我脑海前砸出金属般的星光。我心中愕然,汉巴要杀了谁?我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茫茫无边的戈壁黑夜,打了一个哆嗦。

  我转身出了院子,站在黑暗中不知所措,这时我听到了黑嘎那种特殊的叫声,从一个不明真相的方位传过来。黑嘎的叫声使我消沉的血液一下子沸腾起来,我竭力睁大眼睛在黑暗中搜索,那种声音虽然轻微,但却丝丝入耳清晰无比,我突然辨明了出处,不假思索地朝那种声音走去。

  在汉巴家院的后面的一间堆柴禾的小房子外,我驻足倾听,黑嘎凄凉的叫声,从小屋里传出来,我明显感到了黑嘎的憋闷和愤懑。我双手扒在门板上竭力从门缝里朝里张望,里边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我轻轻地拍打着,压低嗓门喊:“黑嘎,是我。”

  黑嘎发出“哞嘿嘿”的叫声回应我。

  我的手触到了门上挂的大铁锁,死死地锥在上面,摇也摇不动。我立刻就急了,真想一脚把门踢开,放黑嘎出来。

  我茫然四顾而无可奈何时,就听见黑嘎在用前蹄刨拉地上的土,发出噗噗的响声。

  我感到了黑嘎的悲伤和绝望。我心里难受极了,围着小屋转了两圈,毫无一点办法,我心中猛然冲出一声怒吼——我杀了他!

  我对自己心中产生的这声怒吼,吓了一跳。我想起汉巴刚才的怒吼。

  这天夜里,我听到的是女人柔情绵长的哭声,男人捶手顿足的吼声,马无奈而绝望的喘息声,似乎一切声音都会在这样的夜晚变得如梦如幻。

  我往回走的时候,发现汉巴家窗口的灯光仍然在亮着。我想:女人为什么哭?男人要去杀谁?

  我躺在床上的一小会儿功夫,天就亮了。

  第八章(二)

  天一亮,夜里留在我思维中的声音就全部退去。

  阳光使一切都变得真实起来、僵硬起来,将一切虚幻具体起来。

  一群不知来自何处的牛被人追赶着,仓皇地从门前跑过。杂乱无章的踩踱声,轰然响起后消失在远方,接着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如凌空盘旋般地飘过。

  我翻身下床,冲出门,是黑嘎,黑嘎才有这般的气势。汉巴骑着它,正朝太阳升腾的地方跑去,那种升腾的黑色,融进金色的阳光中,变得醉心的悸动。

  我望着远去的汉巴,原以为将夜里的一切都忘弃了,就在我望着在阳光中升腾的黑色时,夜里发生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冲进我的大脑,像雷声一样炸开——我杀了他!

  汉巴在这样的清晨,如此急切地干什么?一种不祥在我的四周罩了一个空间,这种不祥的预感像一层薄雾,轻轻地飘动,使我弥漫其中。

  就在这一天的下午,发生的事情,恰好印证了我心中感到的不祥预感。虽然发生的事情我没能亲眼目睹,我是从别人的口中知道发生的事情的全部经过,但我敢肯定,这一切都与昨天夜里女人的哭声和男人的吼声有关。

  傍晚时分,汉巴和黑嘎回来了。晚霞使他的身影梦幻一般从遥远的天边游弋过来,犹如披着一帘庞大的金色纱馒,铺天盖地而来。

  汉巴满脸的血污,被霞光污染成不可思议的红色。目光中尚存的杀气,似乎还未散尽。

  汉巴挺起腰板走进人们的目光,我知道他在故作英雄状,此刻他的心绪复杂极了。他驻立在人群面前,脸上带着胜利者的自豪和英气。当他的目光与我相遇时,他的目光好像突然被撞碎了,他立即痛楚地转向了一边,他的后脑勺在对着我,他缓缓地朝自己家方向走去。

  对于汉巴所持的神情,我有些吃惊。

  我立刻相信了人们传说的真实性,大脑在短时间内翻飞出一幅幅惊心动魄的画面——那个被汉巴拖在马后的男人,伸直了双臂,痛苦地哀嚎求饶,直到血肉模糊气息奄奄,汉巴才将疯狂飞奔的马勒住。最后那个被拖得半死的男人对汉巴讲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那是一个寒冬深夜,这个男人在医务室的窗外,看到了灯下忙着给器械消毒的秋莎,秋莎恬静姣好的面容早已使窗外的男人曾无数次地垂涎。他终于敲开了医务室的门,扭曲着面孔对秋莎说,他病得实在太重了。秋莎让他躺在诊断床上,刚一躺下,他就顺手拉灭了医务室的灯,一场搏斗就开始了,终于在冰凉的地上,秋莎被他强奸了。男人站在黑暗中,看着扭曲成一团的女人,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会让你比别的女知青过得更好一些。”地上的女人翻转过来,目光直直地看着黑暗中面目模糊的男人,她嘴里冲出咝咝溜溜如同咬碎什么的哭声。男人拉亮了灯,仔细看着那张苍白如纸的面孔,然后说:“没关系的,我娶你就行了,我跟老婆离婚,娶你,多么简单的事!”这个男人带着占有者的满足和微笑,离去。

  后来这个男人经常在深夜里,潜进秋莎的医务室,情急之中扒去秋莎衣物,在光线昏暗的角落里,欣赏着裸露的女人,把玩之后他以百倍的疯狂扑向秋莎。后来秋莎怀孕了,这个男人也再不提及娶秋莎的事。秋莎渐渐地感到腹中胎儿大起来的时候,她对这个男人怒吼道——“你不是说要娶我吗?”

  男人带着玄惑的微笑离去。

  这个男人再次找秋莎的时候,秋莎就将一把准备好的手术刀刺进了他的颈部,男人倒在血泊中。秋莎以为男人死了,便从那里逃跑了。其实男人只被锉伤了一层皮,很快就清醒过来,立即就派人追拿杀人凶手秋莎,秋莎在逃出的第三天夜里吊在了胡杨林里。后来的事就不言而喻了。

  其实这件事应该在秋莎上吊之后就结束了。可是汉巴在秋莎走向绝路的那一刻救起了秋莎,汉巴就不会让这事结束,因为上帝把这个女人推到了他的面前,更何况汉巴在八年前就爱上这个说鸟语的女人。

  一大早我就把羊群放出来,路过汉巴家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朝马厩张望,心想汉巴究竟又把黑嘎藏到什么地方去了?汉巴怎么能这样对待黑嘎?在转首之际,我莫名地感伤起来,因为我明白,黑嘎是属于汉巴的,他可以随便把它藏在任何地方。

  我和羊群离开村子,进入到戈壁的时候,我才发现两只牧羊犬没有跟来,我四下里寻望,连它们的影子也找不着。我愤怒地想,它们到哪里去了?我对这两只不务正业的家伙简直怒不可遏。

  其实这一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清早一醒来,想到自己都二十岁了,心里就生出些许的豪迈来。

  可是就在我二十岁这一天我掉进了沼泽,差一点死去变成了沼泽地里的一小股臭泥。结果我没死,却意外地与强盗相遇了。

  一个二十岁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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