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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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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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大概是用一种眩惑的目光注视着汉巴,使汉巴不自在起来。他就露出两排白牙肆无忌惮地大笑,边笑边拍着黑马的脖子,说:“它常常用你那样的眼神看我,我先以为它发生什么事了,后来才明白,它就这样。”

  我几乎是愤怒地转过身,然后走掉了。

  汉巴的笑声在我身后戛然而止。留在我脑海里的仍然是黑黝黝的马影。

  汉巴在我见到他的时候,还是一个光棍,他说他讨不上老婆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他身上最起码持有三种以上的血统。已经无法辨清他应该属于哪一种血统更准确,由于这种不确定性,就一直不能确定选择哪一种血统的女人作为妻子。我对他的说法有些惊讶,说,怎么会是这样?

  他见我不明白,就干脆说:“我是一个杂种,说明白了就这样,杂种,你知道杂种是什么吗?”

  我说:“大概是混蛋吧。”

  汉巴眼睛朝天望着,想了想,说:“大概就是那个意思吧,我们这儿叫做混血儿。”汉巴先笑起来,然后我也跟着笑,我和汉巴莫名其妙地一起大笑。

  我突然收住了笑,发现汉巴笑时露出的两排整齐的白牙在阳光下极其耀眼地闪光,这种光亮使我心里产生一种难言的别扭,久而久之这种别扭把我心里搞得乱哄哄的。

  我说:“你的黑嘎属于什么血统?”

  汉巴不假思索地说:“那绝对的百分之百的纯种良马,它的祖先曾从美国西部草原来到中国,它的父辈在一次举世闻名的战役中身负重伤,冲过敌人的封锁线,救出它的主人,后来获得了‘沙漠雄鹰’的称号,到了黑嘎名下,就更是战无不胜了。”

  我说:“黑嘎是怎么落到你的手里的?”

  汉巴听了我的话,像中了一颗子弹似的,把话打住了,然后患牙痛似的皱了皱眉,一语不发。

  见了汉巴这副模样,我在心里大吃一惊,我猜想,他与黑嘎或者黑嘎与他有着一段难以言说的谜。

  沉默之后,我无奈地说:“下点雨就好了。”我忧虑地望着天边,天边有飘浮不定的云彩。

  汉巴沉闷的嗓音说:“戈壁滩一年也难下一场雨的。”

  汉巴脸上出现梦呓一般的神情。我知道他这是没话找话说。

  我的目光仍然望着天边的云彩,沉默片刻之后,我突然对汉巴说:

  “我骑骑你的黑嘎行吗?”

  汉巴别过脸来看我一眼,眼神很凶地注视着我,说:“它会摔断你的胳膊腿的。”

  我的脸大概是涨红了,我想说什么,可什么也没说出来。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黑嘎,它对我们的谈话表情很冷漠,或者毫无兴趣。

  汉巴骑上马走了,朝远处朦胧的林区走去。他的背影在马背上一耸一耸的,似乎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悲伤和寂寞。

  转眼功夫,黑嘎就穿过林带在戈壁滩上飞奔起来,身后腾起一长串烟尘。

  我望着那一闪即逝的黑影,心里嫉妒得发疯。我冲远处吼了一声——汉巴,混蛋!

  这之后不久的那一天,天色很阴沉,整个戈壁滩灰蒙蒙的。我坐在知青点的门口,望着迷茫的天边,汉巴这时从知青点的侧面出现了,他好像从家里出来,甩着两条粗壮的胳膊,显得无所依傍的样子,两条长腿八字形地往外拐着,晃晃悠悠地走路。

  我知道汉巴的八字腿是因为长期骑马的缘故,但是他突然甩动着胳膊晃悠着八字腿走路,我有点奇怪。汉巴平时任何时候都骑马,好像他的屁股永远长在马背上了。汉巴走近我,也顺着我的眼光看了一眼天边,然后说:“黑嘎受伤了。”汉巴的语气充满了忧伤。

  我侧目看了一眼汉巴,心里很有些纳闷儿,黑嘎为什么受伤?没等我问,汉巴就说:“昨天夜里,我去了黄土墚。”汉巴停下来不说。

  我说:“你去那里干什么?那里不净是坟墓吗?除了野狼就是野鬼。”

  汉巴沉默片刻,脸上出现眩惑的神情,他说:“遇到一群狼,本该可以逃开的……怪我,黑嘎为了救我,前腿被狼撕伤了。”汉巴说完漠然望着天边,脸上就渐渐露出一种神秘的痛苦,然后又意犹未尽地笑笑,笑意诡秘。

  我看了一眼汉巴,心里乌涂涂地不清楚起来,接着我与汉巴无话可说,汉巴走了。汉巴的背影在灰色的天光下显得厚重而挺拔,像一堵在移动的墙。我想,像这么一种坚强有力的男人,会让自己的马被狼撕伤?他刚才满脸的诡秘笑意跟马受伤有什么关系?

  我满心的疑惑,等汉巴的影子消失,我拔腿就往汉巴家的马厩跑去。

  黑嘎的确伤的不轻。它躺在马厩里的草堆上,听到脚步声就抬起头,支楞起双耳,听着外面的动静,看见是我就打着喷。我轻轻唤它的名字。

  它看着我。目光中充满了陌生和仇视。我不喜欢这种目光,我说:“我们见过面的,为什么还这样看我?”我隔着马槽望着它,它就开始感到不安起来,也许是怕人看到它失败的惨状,它烦躁不安地打着喷,然后很艰难地站起来,一拐一拐地走近我,仍然用不信任的目光看着我,看着它的目光我心里很难受。我正打主意想走开时,它突然朝后退了几步,站在暗处翻动着黑漆如珠的眼睛看着我,然后很痛苦地垂下了眼帘,它无奈地“嘿嘿”叫几声。

  我看见了它前腿靠胸肌处的伤口,一条被撕开的口子足有半尺长,皮朝外翻卷着,露出鲜红的肉,血从伤口中流出,在两条前腿的关节处积下了厚厚的血痴。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我的腿有些许的颤抖。

  我默视它之后说:“你为什么受伤?你去那里干什么?汉巴去请医生吗?”

  黑嘎仰了仰脖子,发出一种极其烦闷而愤怒的叫声。

  我对它的痛苦感到无奈,我转首望了一眼远处,天仍然灰沉沉的。

  我想不出该对一匹受伤的马做些什么,就朝里走了两步,停靠在马槽边。黑嘎感到有些意外,仍然用不信任的目光看我,我又试着朝前走了两步,我听到了它的呼吸,它不均匀的呼吸在我走近它的同时急促起来。

  我朝它伸出双手,想去靠近它,抚摸它。我没有想到就在此刻,它一个闪电般的转身,同时扬起后腿踢了我一下,正好踢在我的左边的膝盖上,尖锐的疼痛和猝不及防的惊吓,使我尖叫一声倒在地上,膝盖上的疼痛使我躬紧了腰,蜷曲着身子抱紧双腿,在地上一动不敢动,我痛得张大嘴。想让痛楚从我的嘴里泄漏出去。

  黑嘎站在一旁,气喘吁吁地怒视我。我以为它还要继续攻击我,用它的四个蹄子践踏我,直到将我踩得皮开肉裂地从这里爬出去。

  我知道危险立刻就要发生,我抱紧双膝一动不动地躺在马厩下,尘土呛进我的鼻子。

  黑嘎在怒视我半天之后,慢慢将扬起的马鬃落下来,垂下头望着地上的我,然后试探地伸长脖子缓缓地靠近我。

  我的泪水涌出来,斜着眼睛看着它。它的吻部快接近我的头发时,我尖叫起来,它吓了一跳,猛然后退,身体后部撞在马厩的墙上,四蹄在地上踩出混乱的声音,扬起很多的尘土。

  我从低处看到它鲜红的伤口在不停地抖动,心里就掠过一丝内疚。我不应该来打搅一匹受伤的马,我手撑着马槽站立起来,膝盖痛得我眼花缘乱,我的身子就靠在马槽上,泪水不停地从布满尘土的脸上流下来。

  我低垂下头,挪了挪身子,想离开马厩,就在这时,黑嘎发出一声我从未听到过的“哞嘿嘿”的叫声,叫声充满了善意的温厚。它在缓缓地靠近我,一步又一步,我侧着头看着它,脸上的泪水仍然在滚动,它的吻部已经触到了我的肩头,它呼吸很重,将吻部越过我的肩,用它的脸颊轻轻蹭我的腮,我脸上的泪水粘在它的脸颊上。

  黑嘎的皮肤给我一股温暖,同时也感到了它的内疚与友好,我伸出双手抱住它的脖子,我竟忍不住地哭出了声,黑嘎轻轻地打着喷,然后头部往下沉,用吻部去触我受伤的膝盖,我明白了它的意思,就顺势卷起裤腿,发现整个膝盖红肿起来,有星星点点的血包鼓出来。

  黑嘎贴着我,一动不动地将头靠在我受伤的腿上。我抚摸它的脖颈,柔顺的皮毛在我手指间轻轻滑动,少许之后它抬起头,漆黑的眸子看着我,发出一声“哞嘿嘿”的叫声。

  我笑了,我一支胳膊抱住它的头,另一只手摸着它的鼻子,我说:“没关系,我们都受伤了。”

  在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我不是在面对一匹马,而是在面对一个你心神相依的人。他让你宽慰,让你内心的委屈得到抚慰。

  片刻的恍惚,使我物我两忘,黑嘎的叫声使我从这种恍惚中清醒过来。我精神振作地拍拍它的头,对它说:“你等等我!”

  我跛着腿离开马厩,回到住处,把仅有的三个鸡蛋打在面盆里,放上水和面,再加上一瓶蜂蜜,蜂蜜是我从遥远的四川带来的,一直搁着舍不得吃,我总想把它留给我生命最危急的时候吃,或者临死之前吃。后来才知道,在这两种情况下,是吃不成这种东西的。我知道鸡蛋与蜂蜜对一匹受伤的马有多么重要,有经验的老牧人,常常把这些东西留给他最心爱的马吃。

  我端着面盆走到马厩时,我已是大汗淋淋了,膝盖直打哆嗦,皮开肉裂似的疼痛,使我几次都快在趔趄中倒下。

  黑嘎在马厩里惴惴不安地看着我。我赶紧将面盆递到它的嘴边,它吻了吻,然后就吸了起来,很快地吸尽,然后用舌头将盆舔得干干净净,抬起头心满意足地看着我,发出一种憨憨的轻唤。我摸了一把它的鼻子,说:“好黑嘎!”

  我看着黑嘎,想了想,然后又拐着腿回到知青点,找出了消炎药和一条穿旧的白色裙子,再回到马厩去。黑嘎远远就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就从里迎出头来,像老朋友似的关怀地看着我。我亲切地与它打着招呼,它兴奋得直晃动颀长的脖子,黑亮的鬃毛在闪动,像一面黑色的旗帜在风中轻轻飘动,它的样子生动极了。

  我把四包消炎粉全撒在它的伤口上。将裙子撕成条,横七竖八地缠绕在它的肩架上,再把它包扎好。包扎好之后,我退回两步看着黑嘎,我就忍不住地大笑起来。黑嘎简直就像战场上凯旋归来的战士,虽然身负重伤,但还是那么英武豪迈,那么悲壮和无所畏惧。

  绷带好像使黑嘎不习惯,它摇着头,发出无可奈何的低唤。我走近去抚摸它,对它说:“不要紧的,很快会好起来的。”

  然而就在这时,汉巴和兽医站在我的身后,望着我和黑嘎正瞠目结舌。

  我对他们的突然出现感到很不自然,便转身快速地离开马厩,走了很远,回过头,汉巴还在傻傻地看我。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夜里的月亮很亮,银色的月光尽数地洒落在无遮无掩的戈壁上。在这样孤寂无边的夜晚,月亮是会亮得惊心动魄的。

  我坐在门口的木墩上,望着远处,风从沙漠深处吹来,干燥而灼热,使皮肤有一种裂痛感,远处仍然是朦胧一片,月光将沙漠中的一切变成两种颜色——灰色和黑色,这两种颜色组成了沙漠的夜色。一轮凄亮的月悬照半空,戈壁的静默更加深远浩大,人在这样的夜晚容易丧失想像力,思维和想象会僵死在这种悄无声息的海洋里。

  我打了一个激灵,一股热风迎面吹过来,我听到了黑嘎的叫声,我侧耳听着,黑嘎的叫声沉闷而烦躁,好像伤口使它感到不舒服。我犹豫片刻,便朝马厩跑去,在路过汉巴的门前时,我放慢了脚步,窗口里的灯光映出汉巴的身影,我吓了一跳,我不情愿让他发现我,为了黑嘎他一直在防范我,对此我非常愤怒。我弯下腰像一只猫一样溜了过去。

  黑嘎站在马厩里,早就看见我去了,它打着喷,在黑暗中看着我。我站在马厩前轻声地与它打招呼——嗨,你好!

  黑嘎“嘿嘿”轻叫一声,好像告诉我它的伤痛让它难以忍受。

  我无奈地望着它,想走近去抚摸它,告诉它这样的夜晚我们都很难受。

  就在此刻,汉巴的房门突然“呀”的一声开了,汉巴从里边走出来,紧接着门“啪”的一声又关上了。汉巴手提水桶,急匆匆地朝马厩的方向走来。

  我吓了一跳,赶紧一个闪身跳进马厩里去,躲在了黑嘎的身后。黑嘎不明白地叫了一声,我摸摸它,示意它别出声。

  汉巴将水桶放在我刚才站的地方,头也不抬地脱光了自己的衣服,并将脱下的衣服扔在马槽边的柱子上。我就在三五步之遥的地方,眼睁睁地看着汉巴的赤身裸体,我顿时脑袋都大了。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汉巴竟然在这里洗澡!我觉得这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我的目光越过黑嘎的背脊,一览无余地将这个男人的裸体尽收眼底。因为处在那样一种方位和角度里,我已经无法选择。

  汉巴竟然哗哗啦啦地洗起来,面对着黑嘎,却无视黑嘎的存在,不停地弯下腰把头钻进水桶里,发出呜呜哇哇的叫唤声,这把我吓了一跳。原来他在洗头洗脸,然后从水桶里钻出来,狠劲地甩头上的水,甩出的水珠子四溅,从黑嘎背上飞跃过来,溅到我的鼻子尖上,我悄悄伸手抹去。

  汉巴不停地弯腰直腰,用毛巾在身上浇水,那样子像一个辛勤劳作的人痴愚地忙碌着。我想,他如果站在一个蓬勃奔放的水龙头下,水注尽情地流过他的身体,那该是一个什么样的景致,他一定会快活地吹起口哨,或者默然无声地自我陶醉。可是此刻他什么表情也没出现,只是茫然无序胡乱地洗一遍,大概是洗累了,就挺胸收腹地站立,双手交叉着开始搓揉自己的身体,他舒展着胳膊和双腿,有节奏地搓着,伴着长长的喘息。好像洗澡给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压迫和痛苦。

  黑嘎对这种情形,似乎熟视无睹,毫无表情地默视着外面的月亮。

  汉巴突然弯下腰,双手抱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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