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 第2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金率先跑到了长满青草的岸边。天色阴沉,岸上的草滩和树木都显得凝重和苍翠,河水宁静得一丝不动,水中映出阴郁的天空。

  金脱掉衣裤,一头钻进河里,一会儿从水里探出身子来,满脸水花地望着我,他欢快地招呼我下去,我在岸上看见他的牙齿真白,在水花中一闪一闪,我便一头跳进水里。金伸长双臂迎着我,我们在河水里紧紧拥抱,水的浮力使我们变得轻飘起来,光滑的皮肤在水中如丝绸一般舒展,金将我越抱越紧,他硬硬的下部贴着我,脸上出现一丝压抑的痛苦。我望着他用手指抚摸他的唇,他的唇在轻轻颤抖,我在他耳边悄悄问:“你很难受是吗?”

  金羞赧地点点头,他想掩饰自己的羞色,却将我抱起来,在水里摇晃。我让他别动,他就停止下来,我抚摸他,他像受了某种不明真相的刺激,很痛苦地呻吟,他将自己的头贴在我的脸上,无限依赖而缠绵地依偎着我。在那一刻,我亲眼目睹了这个男人的神情,我心里有一种东西在升起,在一瞬间长大。我觉得我会用一生的时间去爱这个男人。

  金仍然很含糊地呻吟,他好像在呼唤我的名字——“麦妙、麦妙、我……我”,金的呼声压抑而飘渺,像风一样在我面颊上拂过。

  久久之后,金神情庄严地拿起我水淋淋的手,很认真地吻着。

  我们从水里出来,天色暗淡下来,渐渐飘起了细雨。我们倒在岸上柔软密织的草地上,潮热的风从河面上吹过来。我们谁也不愿就此离开这里,我们对这里的河水这里的草滩,迷恋之极。我们默然注视着细雨濛濛的天空,我们手拉着手,金又将他的五个手指嵌进我的手指缝里,紧紧地镶嵌着。我透过细雨去寻找他的时候,他已翻过身来,压住我,他将唇贴在我的唇上,轻轻地摸索着,好像在寻找着什么,然后他就如痴如醉地吻起来。他的唇开始发烫,灼着我的皮肤,他往下吻着,我的身体被一股滚烫袭卷着……他继续往下吻着,直到我不可遏止地叫唤起来。我抱紧他,这时他在我耳边轻声说:“还是像上次一样好吗?”

  我点点头,说:“好,就像那样,那样就不会怀孕……戈壁滩上的女人常常怀孕……”

  这时,朵尕的形象一下子撞进我的脑海,很疯狂地占据了我的情绪,一股强大的悲伤很快覆盖了我,一股不可遏止的泪水从眼里涌出来,泪水很烫,混在雨水中,金没发现我流泪。

  金俯下身子吻我,顿时一股强烈的冲击波,冲动了我,我不由地呻吟了一声,伸出双臂求救似的抱紧金,我唤着他:“我……不知为什么,很难受……”

  金紧紧地抱住我,手不停地抚摸我头发,他把嘴对着我的耳朵,说:“我怕你怀孕,你一个人去戈壁滩……我难以想象……”

  金很痛苦,一直这样抱住我。

  二十年中的无数次地回忆这件事,我总会首先忆起金在水中的面容,那有力地嵌进我手指的手,那玫瑰花瓣般唇上的水珠,那痛苦中痴醉如迷的神情,那如山风一般呼吸的声音,都会穿越时间回到我的记忆中来,随着这些印象的重叠涌现,金的面容突然从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浮现出来。最先现出的是他的唇,以及唇下的阴影,大概是我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总能引起我注意的就是他的唇,他的唇总对我的唇那种悠深的摸索,随之,留给我的震颤。

  第七章

  金说的那位心理医生所在的那家医院,就在市中心广场旁的三角处,是日本人修建的,心理医生就在这所医院里。我那一天去找他,多半是受了金的暗示,抑或是鼓动吧。可是我到了这家医院的门口,就开始犹豫了,我怀疑自己兴许有点小题大做,因为一点小小情绪就去找心理医生,这种行为本身就证明了自己对自己的不信任。就像一个人脆弱的时候,需要找一种依托一样。

  我在医院门口的花园里转悠了近半个小时。我总在想,金为什么总催我去寻找心理医生?月明为什么也曾提起过他?这里边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个未曾谋面的心理医生,究竟对我意味着什么?

  最后,我还是走进了心理医生的医疗室。

  我跨进心理医生那间屋子的时候,我首先感到了异样的氛围,好像这里不是医院而是一个娱乐休闲的场所,屋内相当安静,有轻飘如幻的音乐,在我跨进门的瞬间萦绕过来,这种音乐很奇特,似乎呈网状,使降临其中的人,不由自主地自投罗网,音乐使你与现实拉开距离,或者隔着一层雾状的东西在看现实的东西,来者犹如步入一个奇妙空灵的世界。

  心理医生背对着门,进门的人首先看到他的背影,似乎他的背影早已笼罩在呈网状的音乐之中。

  在片刻的时间里,我辨别出是德彪西的管弦乐曲《牧神的午后》。我想只有德彪西这样的作曲家,才能使音乐有这般的朦胧、闪烁,难以捉摸的物质。他的音乐在描绘神秘、寂静和无垠,描绘流云和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波浪,他将转瞬即逝的感觉和微妙、飘浮不定的情绪,固定住,然后有形有色地描绘出来。

  为了欣赏这段音乐,我在门口停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敲门。

  心理医生听到了我在敞开的门上轻轻的敲击声,他缓缓地转过身来。

  他好像刚做完面部按摩,脸上泛着抚摸过后的红光。

  他对我点了点头,很职业性地打了一声招呼,便迅速地站起来,侧身在一旁的洗手池拧开水龙头洗手。

  他边洗边说:“你来的正是时候,今天这里是近些日子以来少有过的清静。”

  心理医生的话音一出现,一下子将音乐推到了一个模糊的背景中去。

  他的声音十分特别,充满了磁性。

  我坐在一张半皮半木的椅子上,医生洗了手隔着桌子坐在我的对面。

  我很平静地打量他,因为他正在收集桌上散乱的书和资料处方之类的东西。

  心理医生有一张方正的脸,修长的眼睛,由于眼线过长的缘故,使两边眼角有些下吊,两道微黄的眉也很随和地顺下吊的眼角垂下。鼻子呈扁平或者下榻的形状,显得平淡无奇,嘴比较阔,嘴角也稍稍下垂,由于嘴角下垂的缘故使两腮的肌肉也有条不紊地向两侧下垂。整个面部形象是塌方未遂的那种感觉。

  我敢断言,但凡见过他这种面部形象的人,都会对他产生没有来由的信任感。

  心理医生收拾好桌上的东西,然后坐下,友好平静地看着我。

  我本想如实告诉他,是金让我来找他的,但我立即打消了这种念头。

  心理医生很轻松地向后靠着,他轻松的坐姿使人感到了放松或者是放弃一切戒备心理。

  医生说:“你最近好吗?”

  我犹豫片刻,我知道这是这种职业的医生惯常用的语言,我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医生说:“你有什么不好,有什么想法,能告诉我吗?”

  我想了想,说:“我好像对一切都很怀疑,很犹豫,我总处在回忆之中,对现实的一切模糊而淡漠……比如说,我到你这里来,就很犹豫,不知为什么,总这样。”

  我打住话,想听医生说什么,可是医生平静地望着我,与其说望着我,还不如说在等待我说下去。

  医生不动声色地坐着,他见我不说话就转动了一下脑袋,说:“音乐停了,另放一曲吧。你喜欢音乐吗?”

  我说:“喜欢。”

  医生指了指旁边的一扇门,说:“你从那扇门进去,自己去挑一个曲子吧。”

  我觉得有点突兀,犹豫了一下,起身走进那间屋子里去。

  屋子不大,好像是用来存放医疗器械和贮藏东西的地方,一股西药的味道,一台VCD唱机就放在进门的一张白色桌子上,唱机旁放着一大堆的唱盘,我顺手拿起一张歌带盒上印着德彪西的头像和他的《牧神的午后》,是我刚才进门时听到的曲子。我放下拿起另外一张,是美国黑人歌手路易斯·布鲁斯的唱片,我极喜欢这位黑人歌手的歌。他的歌像清泉一般流淌,总是把人带到一种美妙的境界中去。这时我发现桌子旁的一个半高柜子上放着两张唱盘,我拿起一张看,是凯丽金的萨克斯曲《回家》,对此我有点动心,正想放进唱盘里去,却又发现另一张上面写着《草原之夜》的盒子。我放下《回家》,拿起了《草原之夜》,是一位小提琴家经过创新之后的小提琴独奏曲,它把歌曲中原有的一种情绪推到了极致,我曾经在一个音乐会上听过,觉得效果妙极了,音乐充满了欢快、悲伤、怀念和温柔。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把这张唱盘插进唱机里,站在桌旁等待声音出现。

  不一会儿,小提琴悠扬而空旷的音色,将《草原之夜》那种悠远的怀念和无尽的柔情流传出来。

  我聆听了片刻,从屋子里走出去。

  心理医生正微微闭着双眼,大概在一直等待音乐的出现,当音乐一出现,便陷入沉醉之中。

  他听见我走出来,就睁开眼睛。他若有所思地问我:“为什么喜欢这首歌曲?”

  我说:“随便拿出一张,这首歌使人想起以往。”我淡淡地笑笑,表示对自己的肯定。

  医生点点头,接着沉默无语。

  乐曲不断传来。遥远的那片草原,连同它九月阳光下的风,都从一个很久远的地方向我飘来,不断地把我的思绪带走,带到那个我曾熟悉而又模糊的地方去……渐渐的那里的草原、阳光、天空、沙漠,随着音乐的旋律清晰地浮现出来,接着又沉沦消失,然后又反复出现。

  心理医生看着我,说:“这首歌曲,与你的经历和心情有关系吗?”

  我神色恍惚地说:“我曾在歌中唱到的那片草原呆过。”

  医生说:“大概还有其它的缘故吧?”

  我讶然地望着心理医生,我对他这种毫无来由的追问,心生烦意。

  医生说:“对这首歌喜欢的人不少,几乎影响了几代人,然而有对这首歌特殊反应的人不多。”

  我故意问医生:“我有特殊反应吗?”

  医生望着我,他的一副塌方的五官此刻更加不可思议地塌陷下去。他观察地默视着我。

  我避开他的注视,朝旁侧的窗口望去。窗外晃动的树枝告诉我,外面在刮风,阳光很明亮地沉浸在风中。

  我想,这首歌与他的职业有什么关系?

  我正想着,医生说话了,他说:“你对这首歌产生兴趣的时候,在什么地方?什么年龄?”

  我把目光收回,投到医生的脸上,我略思片刻,说:“大概在十八、十九、二十这个年龄段吧,因为那时我正跟一个男孩恋爱。”

  医生“哦”了一声,说:“是你的初恋吗?那你在什么地方?”

  我说:“戈壁滩上。”

  医生点着头,随即发出一声较为悠长的语气词“哦”。他的声音充满磁性,使我心里有所触动,我沉默片刻之后,心里涌出一股酸楚来……

  此刻,我不可遏止地想起金,想起金在那个年代,站在城墙上朝西北方向唱这首歌的样子……我突然觉得那个年代那个金,已经离我太久太遥远了,金早已不唱这首歌了。他的嘴唇变得暗淡干枯……

  医生定神地看我一眼,站起身走进那间小屋,他好像将歌带从头倒了一遍,然后走出来。小提琴曲随着他一齐传出来。

  医生又坐在我的对面,他平静地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童年时期的事情,或者你对童年时期发生的事,是否还有记忆,最好是你生命最初的记忆。”

  我怔怔地望着医生,思维好像一下子被定在了空中,半天下不来。

  医生说:“想一想,你小时候的事情,如果你不记得,或者没有印象了,你可以凭借别人告诉你的,去回忆……”

  我半天才转动了一下眼珠,思绪好像从一个悬空的地方掉下来,我说:“刚出生时的一些情景,我还能记得,大概是家人在我出生后常提及,所以我忘不了……”

  我向心理医生讲叙了我刚出生时的某些印象……

  我出生后,是一具死婴。首先是我们家的保姆媚姨断定我是一具死婴,然后是我的母亲。她们认为我是一具死婴,主要是从我身上的颜色断定的,因为经验充足的保姆说她接生了许多婴儿,从未见过我所持的这种颜色。

  因此,全家人面对一具死婴束手无策。由于当时我的皮肤所呈现出来的颜色,使他们远远超过了对死亡本身的恐怖。

  后来我一度猜想出生后的我,皮肤肯定呈藏青色。

  据媚姨的回忆,出生后的我,皮肤呈淡绿色,像没有成熟的苹果。

  然而母亲的回忆却是咖啡色。

  说真心话,我对这两种颜色都感到了恐惧和恶心,倒不是指这两种颜色本身,而是觉得一个生命所呈现出来的颜色,如此地混浊不清,这种混浊的本身意味着让人感到不舒服。

  另外据两个女人回忆,我出生后的皮肤颜色完全不一致,但我可以想象,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两个多情而善感的女人,面对一具死婴所持的不同心态,而得出不同的映象和颜色,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这就导致了后来我对淡绿色和咖啡色这两种颜色在生理上的厌恶。

  可以想象,我的母亲当时面对一具不哭不叫没有任何一丝生命反应的婴儿,心灵在很短的时间留下了刻骨铭心的痛苦和憎恶。

  我的死亡状况和丑陋的形态大大地刺伤了母亲原本就很脆弱的心,使她深刻地感到我的出生和出生后的表现是在对她无情地嘲弄、亵渎,甚至是背叛。

  因为母亲生了三个孩子都是鲜活而美丽的,而我不仅是一个死婴,而且呈现的颜色也是让两个女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是心有余悸的。

  我是母亲的第四个孩子,出生的日子正好是四月四日的凌晨四点。

  后来我听母亲说:“四”这个数字是她生命中的忌数。

  因为母亲生下我之后两次闹血崩,使她的生命几近死亡。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