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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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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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醒过来脑子里全是那杆枪的事。

  我醒来之后仍然处在黑夜,我无法计算我在这所小屋里睡了多少个白天和黑夜。我看见的是牧人又一次牧归,正安详而疲惫地坐在他的女人身边,慢慢地喝酒,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结实厚重的双肩,牧人有点醉了,他半眯着微醺的眼睛,好像沉浸在很久远的往事之中。

  我长长地缓出一口气,女人听见了就走近我,坐在炕沿边,她转过头去对男人说:“娃醒啦!”

  男人闷闷地嗯了一声。

  女人伸手在我头上摸了摸,顺着摸下去就摸到了双脚,她把我的双脚抬起放在她的腿上,她的手指在我的脚底上轻轻地摸索,然后说,脚底烂尽了……睡两天两夜呐。她好像对正在喝酒的男人说,男人唔了一声。女人就叹口气。她从头发里摸出一根针来,挑我脚上的泡,我的脚底又烫又肿胀,一点不觉得疼。她挑完脚泡之后,把针又插回头发里,从一个布袋里摸出一块土布把我的双脚包好,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十分认真细致,使我觉得很舒服。她让我坐起来靠在墙上。坐起来之后感到骨头每一寸都在疼,这种疼使我不断地回忆起戈壁上牧人提着皮水囊叮当作响走近我的那一刻,那种声音好像被刻在脑皱纹里了,随时都会发出响声,我觉得这种现象很奇怪。这种奇怪的幻觉一直延续到后来,但凡骨头疼脑子里就会回响起叮叮咚咚泉水一样的声音。牧人的声音就会从遥远的迷茫中清晰地传过来。

  女人去端来热馍和奶茶,奶茶成威的,很香,我喝得满头大汗,是累的。女人眼睛望着别处,好像在听我吃东西,我在喝奶茶的时候才发现门牙被牧人撬掉了。

  我估计夜很深了。荒漠中传来狼啸声,家狗便对着荒野狂吠一阵,夜就开始宁静下来。

  牧人像是完全醉了,头靠在墙上,沉睡的样子,可又突然伸出手去端起酒杯有模有样地喝一口,带着嗞嗞的响声。我望着牧人沉醉的样子,想着我的那颗门牙,它怎么就随便地掉了呢?

  女人望着他,说,别喝了,骨头都软了。

  男人就睁开眼睛冲女人笑笑,笑得像一个大孩子似的,拙朴而温存。男人仰起脖子把杯子里的喝干了。

  女人就笑了。把头转过来,像在回忆什么似地沉思一阵,她说,那一年,好像也是这么一个季节……

  女人看一眼男人,说,是这个季节吧?

  男人嗯了一声。

  女人就轻轻地叹口气,说,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姑娘……女人脸上露出一种神往而缠绵的神情。

  她把脸转过来对我说,他躺在戈壁滩上,一群长脚蚊,把他的血都快吸干了,黑压压的一群像黑云一样压着他。我捡起一块石头,朝滚成一团的长脚蚊砸过去,却砸出一摊人血来……

  女人说着就笑了,笑意悠远而陶醉。女人陶醉在回忆之中。

  过了一会儿女人又说,我把他背回家,看那样子是活不成了,昏迷不醒地躺了四天四夜。他身上啥也没有,怀里就揣了一本书……一本书呐!

  女人将面孔凑近我,很神秘地重复一句。

  女人沉默一阵之后就羞涩似地笑笑,她把面孔转向牧人,说,你在听吗?

  男人略微一震,他望着女人,说,听呐。

  女人就放心地点点头,她说,我当时还是一个姑娘,真的。……夜里风真冷啊,我把他冰凉的身体抱在怀里,他总是昏睡不醒啊……我就撬开他的嘴,把牛奶灌进去,用酒来洗他的身子,那种蚊子毒呐,把马都能活活叮死,我看得出来,他是有意让蚊子吸干他,他不想活了。

  女人长长地吁一口气,说,后来他醒了,他看着我人像木头似的。我就说,一个大男人把自己拿去喂蚊子,真是没出息,是人,总得要活下去吧!

  女人笑了,很感慨地摇摇头。

  女人说,后来他就娶了我。

  女人把手伸给我,她握着我的一只手,说,人,怎么也得活下去,是不?

  我怔怔地望着她,我把身子伏下去,头额搁在她的手背上,她另一只手抚摸我的头发。

  过了一会儿男人缓缓地站起来,起动时身上的骨节发出嘎嘎的响声。他走到女人跟前,轻声道,夜深了。睡吧。

  女人顺从地把手伸给男人,俩人搀着进了另一间屋子。

  清清亮亮的月光从窗洞里映射进来,女人和男人躺下之后说了一阵话,话音很轻,像飘浮在空气之中,让人无处捕捉,不久就传来男人的打鼾声。

  我望着屋里静静流淌的月光,怎么也睡不着了。我想起土墩和朵尕来,我一直跟他们在一起,就这么突然走了,而且是去自杀,他们知道了肯定会很难过,想到这些我心里就生出许多的惭愧来。

  几天过去之后,土墩在一天中午时分突然出现在牧人的小屋里,他风尘仆仆的样子令我大吃一惊,很显然他是被牧人领来的。土墩说他在戈壁滩上奔跑了一个整夜加一个半天。

  土墩目光炯炯地望着我,说,你原来去自杀啊?我和朵尕都以为你回城市去了。朵尕说她没想到你照她说的话去自杀,她是让我去的,没想到你去了,朵尕很后悔。

  我看着土墩不知道说什么好。土墩说,朵尕说了这个冬天哪儿也不去,咱们都在一起,啊?

  土墩的神情有点缠绵,使我心里很酸楚,但我仍然不知说什么好,因为我脑里一直是一片空白,自从见到土墩之后一直这样。土墩就急了,说,就是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也应该说两句话吧!

  我就只好笑了。土墩见我笑了才如释重负地摇摇头,说,女人一笑男人就发虚,朵尕轻易不笑,她一笑我就知道准出事,要么就……土墩把话咽了回去,土墩脸红了。土墩的意思我明白,朵尕每次在深夜里“格格格”地笑过之后准怀孕,他们的几个孩子都是在朵尕的笑声中孕育的。

  我坐上了土墩的马车,与牧人和他的女人道别,我望着牧人和他的女人,心里千头万绪,一股巨大的悲怆从心底里涌出来,我知道要再见到他们是很难了。在沙漠中生存过的人知道,像这样茫茫无际的戈壁滩,人和人相遇是幸运,人和人相助相救更是恩赐,相别相离,可能是永别,你根本无法想象在这人迹罕见、地阔天荒的地方,你见到过的人未必就能再见到,如果幸运地两次见到,准保你一辈子忘不了他(她)。所以我能在那次决意自杀后活到现如今,除了牧人在戈壁中把我这条命捡了回来,并送给我一句相当于护身符一样含义的话——活下去,可能更重要的还是,有了在荒漠中的一段人生经历(包括自杀),就懂得了珍视生命,就更深切地知道生命是什么,当我再次仰望天空的时候,心中就涌出强烈的感受——那是生命啊,怎么能随意地践踏。

  牧人和他的女人一直送我,我发现牧人用一支胳膊搀着他的女人,女人仍然还是高一脚低一脚地在行走。牧人突然朝我招手,我让土墩把车停下,牧人放下女人,走近马车,将一包干粮递给我,说差点忘了。

  牧人留恋地望我,欲言又止,他转过头去看一眼他的女人,说,她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六年以前就瞎了……都为了我。当姑娘的时候,她的一双眼睛明亮着呐,后来活活地瞎了……

  听了牧人的话,我被震呆了,愣证了片刻,我跳下马车,朝她走去。我发现她在倾听我的脚步声,她听出来了,她脸上闪现极其生动的笑意来。她朝我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我。我怔怔地盯着她一双眼睛,我不敢相信这样一双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我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晃,她一点点也没感觉,我的心蓦然被揪痛了。跟她相处的几天中竟然一点没有发现她双目失明,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她感到了我在流泪,感到我无声地抽泣引起的浑身颤抖。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她垂下头,她说,路程远着呐,走吧。

  我们的马车在戈壁滩上整整跑了一天,到了天黑才见到远处村子朦朦胧胧的影子。

  土墩一直很少与我说话,心事很重的样子,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不想问,大概是为了我的自杀,他很愤怒。

  土墩在见到村子隐隐约约的灯光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知青,你恨我?土墩的语调很生涩。

  我望着他的后背,默然。

  土墩说,往后你还想死吗?

  我想了想,突然大声说,不死啦!我对着寂静的荒漠高声地笑起来。我的笑声在荒原中跌宕,传得很远。

  土墩转过头愕然地看着我,看我在笑,他也莫名其妙地笑了,他笑得很茫然很苦涩。

  我说,土墩,我不恨你,真的不恨你,如果在当时,我发现你偷看我,而我又有一杆枪的话,我一定会打你个人仰马翻,打得你四处找不到……我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那是朵尕说的话,我怕说出来土墩会产生误解。

  我说,土墩,当我走向死亡的途中,我想到过你……在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有一个叫土墩的男人偷看过我,将要离别这个人世的时候,我没有仇恨,而我心里是其它,是温暖和留念……

  土墩猛然转过头,双目怔怔地看着我,他厚重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他的脸涨得很红。

  他转过头去,继续赶车。沉默一阵之后,他语气滞重地说,知青,你走了以后我老做噩梦,梦见你被浪撕来吃了,衣服也撕得稀烂,血淋淋的,我急得四处找枪找不着……

  我说,我被狼撕的样子很像在芦苇棚里洗澡的样子吧?

  土墩登时语咽了,他把头垂下去,很窘迫的样子。由于夜色,我看不清他的面孔,我猜他准是一个大红脸。

  土墩说,其实我并没真心要去偷看,那天刮风,芦苇门被刮开了,我正走过,我就看了。我本来想走开去,但没能走动……后来就真正地偷看了一次,但是我狠狠掴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就在这时,村口响起了朵尕的呐喊——呜哎,知青,回来啦!

  朵尕这一喊,喊得我热血沸腾,我拉长嗓门回应道——哎,嗨、嗨、嗨,我回来啰!朵尕!

  朵尕听见我的声音,就打着尖声又笑又叫,我和朵尕的声音在戈壁滩上传得很远。

  我很开心,放声大笑,喊着朵尕的名字,朵尕扯着嗓子喊道——你如果回不来的话,土墩就要去自杀了,他天天说知青不在了一点意思也没有了,夜里睡觉搂着我喊知青呐!朵尕喊道:土墩,你说对不?

  我迅速地看一眼土墩,土墩把脸扭向一边,他的脸一定又红了。

  这天晚上我在土墩家吃的牛肉面,吃得满头大汗。朵尕一直都在笑,她无限神往地看着我,说,自杀挺好玩的吧?像走了一趟亲戚似的,就土墩没出息,牧人来报信的时候,土墩还哭鼻子呢!他以为你死了,后来牧人说你没死正躺在他家炕上,土墩才不哭了。

  朵尕笑眯眯地望着土墩,土墩神情怔怔地发愣。

  我在他们家呆到深夜才回小屋里去,朵尕把屋子收拾得很干净,炕烧得很热,把我送她的大包遗物也还回来了。窗户被土墩全封严,原来放枪的洞口也被堵死了。

  睡到半夜,传来朵尕“格格格”的笑声,高一声低一声,紧一声慢一声的,朵尕一高兴就这么叫唤。我想朵尕又该怀孕了。

  我回村的第一件事,就是碰到镇上的女医生来找土墩。土墩、朵尕和孩子们正在吃饭,朵尕让女医生吃饭,女医生坐下就吃起来。吃了饭女医生对土墩说跟她去一趟镇上,有事要找土墩。土墩不知道让他去干什么,就显得很茫然,套上马鞍就和女医生去了镇上,仍然是女医生坐前面,土墩坐后面,土墩从后拦腰抱住女医生。女医生很快活地跟土墩说话,一直说到镇里。

  土墩到了镇上,把女医生从马背上抱下来,将马拴在一棵胡杨树上,转身就随女医生进了镇卫生所。土墩刚一进门就被四个壮汉逮住,并立马将其手脚捆绑起来,没待土墩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他已经被抬上了手术台。土墩躺在手术台上才醒悟过来,这是要“计划”他了。他曾经听别人说过,女医生经常这么阉割男人。当地人把这种阉割手术叫作“计划”。土墩登时对女医生仇恨起来,他一直认为女医生是一个好人,不会找他的麻烦,没想到女医生用这种办法把他骗了。他躺在手术台上看着女医生在慢条斯理地给一些亮光光的铁器消毒,然后用一团棉球认真地擦自己的手指,土墩绝望得连粗气都不喘,他伤心透了。女医生跟他解释说,她不这么做已经不行了,等你们生儿子得等到哪年哪月?到时连她的饭碗也保不住了。土墩就这么活活地看着女医生把他裤子扒开将他“计划”了。

  从那之后,土墩好几天闷在家里,什么人也不见。

  朵尕就天天来找我说这事,第一天她说是土墩说的,女医生看了土墩的那玩艺之后,就不忍心下手,摸来摸去很痛惜,最后还是下手了,用刀在小肚子上切了一个小口子,取出一点什么东西来,土墩主要伤心这事。第二天朵尕来告诉我,说土墩说的女医生由于痛惜他就跟女医生干了那事,最后女医生流着泪那般不忍心地下手了,就为了割出那点点东西,土墩伤心透了。

  我对朵尕的说法很茫然,心里生出怪怪的滋味,就问朵尕,说,你说的前面是真的还是后面是真的。

  朵尕也很茫然,她说我也不十分清楚。土墩今天这么说,明天又那么说,弄得我最后也搞不清楚哪是真的哪是假的。他究竟跟女医生干没干那种事,也是糊里糊涂的。朵尕哀哀地摇头。

  后来朵尕又跑来告诉我,说土墩说的,这几天都气糊涂了,只有小肚子上那块伤疤是真真切切的。

  朵尕怏怏不乐地补充说明——现在的情况就好像是,河里游泳的只剩下卵子,而精子没有了,河里就剩下一半了。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时间久了朵尕就不再提起了。

  发生的第二件事,是在我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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