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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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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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果土墩没去自杀,看了朵尕的笑脸之后,就提着筐子去地里收拾玉米去了。

  确切地说,这一件事是由我的自杀引起的。

  现在推想起来,如果当时我没去自杀,或者去自杀了而且自杀成功的话,土墩和朵尕的命运就会是另外一种样子。这就是说,人的命运跟其它的事物一样存在着无限多的可能性,但是任何一种可能性几乎都在人的不经意和意料之外产生,只有当这种可能性形成之后,它才被人认为是一种顺理成章的事,是命运中注定要发生的事。

  那一年秋天,阳光也跟往年一样高深而淡漠地悬照着戈壁滩,风儿瑟瑟地吹拂着。我站在荒漠的冷风中,仰首面对宁静淡远的天空望着,望久了,一股浩大的悲哀就占据了我心胸,我就产生了自杀的念头。

  在这样的天空下,人很容易想到死,想到永恒。天太高远了,戈壁太寂寞太辽阔了,我太渺小。我作了很大的努力也无法将自己从那样一种充满死亡的气氛中超越出来。

  想死的念头一经产生,就迅猛地在心中滋长,像细菌一样繁殖,到最后我浑身都为之颤抖起来。

  后来我在一本书中看到一个外国的心理学家说,有自杀情结的人,一般都会在很短的时间里,甚至瞬间迷恋上自杀。那种症状很像吸毒的人在吸毒之后产生的那种亢奋、虚幻、飞翔的冲动。

  我大概就是那种有着自杀情结的人,在遥望深空的那一瞬间产生了自杀念头,甚至迅速地迷恋上,可是我缺乏飞翔感。

  当时我采取的自杀方式,多半抑或全部是受了土墩的女人的那几句话的启示。

  现在追索起我当时想死的原因,恐怕有三种因素。第一是因为我太孤独了,我既渺小又是一个凡夫俗子,不能跟伟大的人物相比,伟大的人越孤独心灵就越伟大,而我是一个俗人,孤独只会令我感到死亡的阴冷和僵硬。第二个原因恐怕就像前边说的那位心理学家分析的那样我是一个有着自杀情结的人。第三个原因恐怕是当时的环境给我心灵上造成的压力太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这三种原因归纳在一起,我就很难超越死亡了。因为我很怕,特别是这里的夜晚,浩浩淼淼的一地月光,寂静得人心发怵,戈壁深处时断时续的狼嗥,凄惶而苍凉,听着那样一种嗥叫,又是这样一种夜气森森的寒夜,人不能不想到死。

  在红草滩知青点的时候,我从未想到过自杀,不想自杀的根本原因是,我在坚忍不拔地等待活下去的机会——等待马尔一个月一次送来的粮食。我无时不在等待和渴望之中,因为我饿,饥饿使我无时无刻地寻找生存下去的机会。那个时候,我不但不想自杀,而且在我饥饿得快倒下去的时候,我就有一个念头——杀人!我要打死给我送粮食的马尔。饥饿和仇恨一起燃烧着我,可是当我能够填饱肚子,不受饥饿折磨的时候,我却想到了自杀。自杀也许来自精神的深处,它远离着肉体和物质,却又无时不受着肉体和物质的制约和控制。

  到了冬天,戈壁滩的夜晚就更显得险恶了,深夜里寒风呼啸,像一个捶胸顿足哭天抢地的妇人在深夜里嚎啕大哭。我躺在知青小屋里毛发直立。这里离天山和天池很近,山里常下来一些饥饿难忍的动物,按土墩的说法是黑熊,或者野猪之类的动物,要么就是饿昏了头的狼,要么就是野骆驼野牛什么的。土墩还有一种说法,即便是野兽,肯定是雄性的。朵尕听了就翻一连串的白眼,说,你这人下流不下流!土墩说,你们身上擦的那种雪花膏,香气满戈壁窜,不招来异性才怪了。

  深更半夜时,土墩说的那些野兽经常来袭击我的知青小屋,什么古怪的声音都有,吓得我常常因心脏供血不足而导致昏迷。我的小屋里有一窝老鼠,是一个大家族,冬天到了搬进我的屋里住,天气暖和了搬到地里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那时我有一个很悲观很幼稚的想法,就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老鼠,一只老鼠不管怎么说也有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三妻四妾,三兄四弟,三姐四妹的;而我还是人,却孤苦伶仃的(没见着这窝老鼠我还没有这种想法),守着这么一种充满险恶恐怖和各种奇奇怪怪的脚步声的夜晚,我连老鼠都超越不了,我还能超越死亡吗?

  更大的恐惧是我惟一的邻居——朵尕和土墩两口子每到秋收完毕,冬天将至,全家人就像候鸟一样飞走,去朵尕的娘家过冬,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才回来。土墩赶着马车,车上堆着大包小包的粮食,还有几个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欢叫的小女孩,是土墩和朵尕的三个小女儿。朵尕像新娘一样安然地坐在车上,笑吟吟地望着我。我是用仇恨和幽怨的目光将他们送走的,等他们一走,我几乎绝望得快崩溃了。因为他们一走,这里就成了我一个人。方圆十几里就我一个。我在这里一个人守着一个又一个的漫长的冬天。这里离镇子有十二里地,平时干活我和朵尕坐土墩的马车从镇子里穿越而过再到地里干活,我实在想不通土墩和朵尕为什么跑到这么一个地方来作巢。

  他们每次一走我的心情坏透了,我压根不知道自己怎么度过漫长的冬天,这一回他们也许看出了我的心思,大概他们走后的两个钟头又原班人马地回来了,不同的是几个小姑娘排着队跟在朵尕的身后,朵尕挺着大肚子,摇摇摆摆地跟在马车后面,像母鸡带小鸡似地款款地回来了。土墩慢悠悠地赶着马车,车上堆满了红色的砖块。我望着他们大惑不解,我不知道他们这一去一回地载着砖头干什么。

  土墩将马车径直赶到我的小屋门前。土墩说这砖是从镇上的砖窑拉来的,用它们把你的窗户堵了。土墩就开始卸砖。土墩边卸砖边说,我从镇上专门买了六副铁环,把门框和门环住,到了冬天,这四周无人,是人是鬼都进不了屋,你就放心大胆地过日子。再说怕也没有用。

  朵尕站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看着我和土墩,她说这都是土墩的馊主意。

  我对此已经很感动了。

  土墩用两袋烟的功夫就把我小屋的窗口堵死了,还特意在窗户的顶端留下一个小方洞。土墩从窗上跳下来很诡秘地对我说,那是放枪的地方。他说他有一杆老猎枪,打猎用的,子弹是一口袋从镇上铁匠那里搞来的铁砂子。所谓的铁砂子就是比豌豆粒小一倍的圆圆的铁粒,和着火药灌到枪筒里,打出去铁子满天飞,打在人的脸上像种上了黑芝麻似的。我对土墩的老猎枪兴奋不已。它虽然与老班那一枝老枪完全不一样,可是它仍然也是枪啊!我对土墩没有提及那枝老枪以及因为老枪所发生的一系列问题,心里很侥幸也许土墩知道。土墩从不问我。我说有一杆枪简直太好了就是放枪的地方离地面高出这么大一截,怎么打?即便是打出去了,也是朝天上放,什么也打不着。

  土墩说,你这就不明白了,枪口放低了要出问题,如果来的是动物还好说,一枪打出去,怎么也打它个半死,既有了肉吃又得一张兽皮,到时你欢喜都来不及了。如果来的不是动物而是人的话,事情就复杂了,现在阶级敌人已被专政,不敢乱说乱动了,敢乱说乱动的是咱们阶级内部的同志,如果半夜里来了一位内部的同志,你不问青红皂白地一枪打出去,正好打在人家肚脐眼上,或者打在宝贝蛋上,不是犯了大错误了吗?不逮你去坐牢,也得速我去,或者咱俩一起去,剩下朵尕和三个闺女咋办?吓吓别人算了,别弄出人命来,夜间有了情况,对外放上一枪,是人是野兽都吓跑了,准保你一夜平安无事。我对土墩的说法高兴得心花怒放,因为我有枪了,有枪就什么也不怕了。他又去把自家的木梯搬来,放在窗户前,把枪杆架在梯子的顶端,枪口从小洞里伸进去,不外露,从外面看一点也看不见,土墩把枪架好之后,就开始教我如何装子弹,如何拉钩,如何上膛,如何放枪。我人还不傻,土墩一教我就会,因为以前使那杯老枪已是得心应手了。最后土墩将一布袋又沉又硬的铁砂子和火药,很慎重地交给我,说,目前这种铁砂很难找到了,提供这玩艺儿的老铁匠前些日子去世了,就断了来源,要省着用,不要有事没事都放,放完了真有情况就该抓瞎了。土墩还特意将口袋挂在离枪很近的墙上,站在梯子上伸手就可以抓到。我站在梯子上端着枪试了一下,那种感觉就跟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战士藏在地堡里朝日本鬼子打冷枪一个味道。

  窗户堵严之后屋里一点光亮也没有了,大白天也只好点着灯,土墩对自己的这种创举十分满意,就去把朵尕叫过来,把朵尕抱上梯子,朵尕爬上去端住枪,说,外面的什么都看不见了,打什么?

  土墩说,看得见还行吗,人一急了不专找有形的地方打才怪了,打死人了怎么办?

  朵尕被土墩抱下来之后,思忖片刻,说,土墩这坏东西,有时想事还挺细。

  土墩和朵尕第二天赶着马车载着孩子去朵尕的娘家了。

  我站在古道上目送着他们。车在古道上晃晃荡荡地行进,直到完全消失。

  我当时那种感伤忧愁恐惧全搁到一边去了,我脑子里全是那杆老猎枪的事,想到土墩那么慷慨地将他心爱的宝贝枪和珍贵的子弹全都交给了我,心里就无限感激。

  我很想唱歌,可是张着嘴却唱不出来,只发出断断续续极不连贯的杂音,很难听,尽管这样,我心里仍然充满了歌声,一个下午都这样,就在傍晚时分,我竟突然唱出了声——“我的眼泪啊,能冲平了萨里尔高原……”

  我听到自己的歌声,在这个没有人的声音的世界里,我的声音使自己感动得泪流满面,我颤抖着嗓子不停地唱着,生怕一打住便永远失去……我就这样反复地唱着,我冲进荒漠里大声地唱,我仰首面对苍天,我唱啊,我想把自己的声音永远留住,留在没有人的空间里,让我时时刻刻地听到它……就这样唱着直到我累倒在荒漠中,我的嘴再也张不开了,浑身的骨头酸痛得几乎寸寸欲断。我躺在荒野里,望着阴沉的天空,飕飕的冷风拂面而过,空气中夹杂着下雪的气息,我的四肢几乎冻麻木了。当我回到屋里,沉默像山一样压着我,一股不良情绪涌进心里,我突然厌倦说话,讨厌听到自己的声音,我甚至想将自己的声音永远压在沉默的深处,我累得一头倒在了床上。

  夜里下起了大雪。深夜里,我的确听到了下雪的声音,在这寂静无声的旷野里,下雪的声音是那么的神奇和悠扬……它似乎来自邈远而神秘的世界,它带着神秘的话语,轻悄地述说着,飘盈而来,那么细腻而精粹,那么广博和深沉。这些声音在我心中悠久地回荡……

  我陶醉地半闭着眼,倾听着天籁中的声音……有一种声音是那样辉煌地升起和落下,那就是心的声音和天籁的恒长律动啊!

  我知道,这个世界并不寂静,它充满了声音,人们已经听惯了物质世界的声音,他们听不见这远离物质世界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我打开门时,雪已经堵住了半截门,像半张白布帘挂在门口,接着一股清新的刺鼻的冷空气钻进来,我一下就乐了,我从半人高的雪壁内探出头去,远处一片雪白。土墩他们的房屋,被雪覆盖了,仅剩下半截黑灰的墙,房顶上蓬蓬松松地堆满了雪,从远处看去就像一个臃肿的老人,遮头盖脑地蹲在雪地里,观望着雪花飘摇的世界。

  我像游泳似的从鲜松的雪里爬出去,雪太深,我无法站稳,一迈腿就陷进去,我就势坐在了雪地里。朝远处看,我才发现,这个世界广阔和单调得让人绝望,白色势不可挡地遮掩了一切障碍,它让人的目光毫无所阻地升向无际的远方,我竭力地朝望到的尽处和望不尽的远处望着,直到眼睛被雪光刺痛流出泪来。我顺势倒在了雪地里,头触到鲜松的雪时,发出许多细密的亲切的响声……在这个世界里,任何一种声音都以它最原始最本真的状态呈现出来,它毫无矫饰和夸张,没有欺骗和狡诈。当我身下的声音渐渐变成一种混浊不清的余音时,我就想,像这样的下雪天,土墩和朵尕他们在干什么?在想什么?马尔呢?二妲呢?他们也像我一样站在这种罕见的大雪里不知所措吗?

  一群乌鸦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落在不远的雪地上,在雪的映衬下,那些乌鸦黑得有些古怪,像一坨一坨的木炭在跳跃,一会儿它们就飞走了。对它们飞走的黑色影子,我留恋极了,痴痴地望着它们消失,心里渴望着它们什么时候再飞来。

  我跃起身,钻进屋子,从门后拿出一把铁锹,开始铲雪,在门口的地方先铲出一米宽的巷道,由这条巷道一直通往土墩他们的房子。主意一拿定,我便不停地干了起来。由于刚下的雪,还未被封冻,雪还处于鲜松的状态,仅用了半天的时间就铲出一条通道来,通道的那端是土墩他们的大门,我在这条通道里跑来跑去,齐腰深的雪墙像战壕一样,我趴在雪墙上往远处看,虽然目及处什么也没有,就连那些乌鸦也不知去向,但我还是感到无比的开心,真想对着天边放上一枪,我想到土墩借给我的那枝枪,心里极其美满。接着我就想起了老班,心情就慢慢黯下来。

  下了大雪的头一两天平安无事,到了第三天晚上,来了一群狼,狼在屋门前跳来跳去的,还发出类似于人那样怪怪的嬉笑,我知道这是狼,过去土墩告诉我狼会发出像人那样的笑声,我不信,这次我听了就深信不疑了。在红草沟住的时候只听见了狼在深夜里饥饿的哀嚎,却没听到过类似这样的狼笑,我非常好奇。我从门缝里往外看,就看见远远近近的狼图像绿莹莹的星点在跃动,竟然有几个大黑影一下窜到门边像人那样拍打我的门,然后转过身去用屁股擂门,并发出一种肉乎乎的冲撞声。我气坏了,爬上梯子,毫不犹豫地朝外放了一枪,枪声太响了,震得房上直掉渣,放枪口地方掉下一块砖头来,我的双手似乎也被震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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