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啊 作者:黄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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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啊 作者:黄孝阳-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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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抿嘴笑笑,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买了台电脑,然后天天用手指敲击键盘。这种动作,令人有点儿快活。我开始幻想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故事。“我”是每一个故事里的主人公。“我”会御剑飞行,会口吐白烟,会凌波微步,会倒转乾坤;“我”还有一条魔裤,里面的银票永远掏不完,每一张银票都崭新笔挺,若往人脸上抽去,保证立马会起个红印;“我”长得那当然得是玉树临风,简单讲,潘安宋玉见了,都会哭爹喊娘求人把他们的眼睛弄瞎。于是,天底下的美女纷纷排着队来自动献身,甚至出现了插队加塞这种不道德的行为。许多美女便大打出手,“我”则在一边为她们呐喊加油。 
  
  韦小宝有七个老婆,那算什么玩意儿?某个故事里的“我”就在短短几个月里弄来了七十个老婆。可到后来,我发现他吃不消了,因为我对数字一直缺乏概念,我无法在文章中描绘出一张可以同时安顿下七十个老婆的大床,到底有多高?多长?多宽?我决定向童话书学习,不写“我”与七十个老婆在床上的那些事情,这会污染环境,会弄脏小孩子们的眼睛,我很得意地在键盘上敲出一行话——“从此,他们过着幸福无忧无虑的生活”——这句话确实太经典了。 
  
  那时,吴晴的相片还挂在墙壁上。有时我写累了,就站起身,来到它面前,用力地伸个懒腰,她在相片上也是这般迷人,风情万种。我常偷偷往四周打量一眼,确定没有人偷窥,便踮起脚尖。她的相片挂得较高,我老够不着她,但这难不倒我,猴子都晓得搬一把椅子来摘香蕉,我依葫芦画瓢那也是会的。我也找来把椅子,站上去,在她唇上飞快地一吻,然后心满意足地抹抹嘴。不过,有一次,可能是因为那个吻太香了,我正在仔细回味,也不知怎么搞的,重心一歪,我从椅子上跌下,摔了个狗吃屎,她在相片上笑得更开心了。我有点儿恼火,就又爬上椅子去扇她耳光。可她仍笑,一点也不理会我的愤怒。我气得都快发疯了,所以我再一次从椅子上掉下来。这一次,我四脚朝天,屁股把地板擂得山响。我放弃了这种不明智的举动,万一楼下的邻居打电话报警,那麻烦可就大了。于是,我坐回电脑旁,继续写故事。再后来,精神病院来了人,说有个叫钟情的女人,在墙壁上把我的名字乱涂乱画。问我有什么想法?我当时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侵犯了我的姓名权。可忽然又发现钟情这个名字有点儿熟悉,于是,我拼命地想,她到底是谁? 
  
  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终于想了起来。我也想起来,我并不是“我”,我只是一个叫马原的家伙。再后来,也就是现在了,我从钟情家回来,拿着她给我的一枚锁匙,躺在床上,像一大堆已经干硬的狗屎。 
    
果是因报,因是果由,因也是果,果也是因,因在果之后,果在因之前。我所以为的幸福并没有真正排遣我的寂寞,我还是一粒无根无依的尘土。有时感觉不舍离我很远,一觉醒来,忽然就会诧异身边怎么躺着这么位陌生人。他很多时候根本就听不懂我的话,也许是他太聪明,不屑于去听。不舍一再标榜自己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嫖妓。说实话,这种好就是再乘以一万倍,我也不稀罕,这样的男人满大街都是。我当初爱他,并不是因为他像只蚂蚁或老鼠般没有所谓的男人恶习,也就根本不必把它们当成可供炫耀的资本。 
            
  昨夜做梦,我以为寻到了我的家,可以任性,能够披头散发,允许说真话,还能脱下丝袜露出脚趾甲,最后当然还可以把自己的小心眼告诉“他”,而“他”则体谅地摸摸我脑袋说声,人之常情嘛。不舍,我在半夜里醒来,对着月亮说话,我有些怕。不舍,有时感觉自己就是个孩子,拿了个自以为是珍奇的果实,认准一个知音,以为他能理解,明白这果实的全部,便不顾一切地送去给他。可他只把它当成个苹果吃掉,漫不经心地吃,边吃边吐核,一点也没有珍惜它。不舍,你总是不愿听我的话,昨天是我们的结婚记念日,可你竟然忘记了。你忙忙碌碌地上班下班吃饭看书睡觉,你心里到底在想些啥?我情愿你骗我,哄我,给我虚伪的“假”,不舍,你知道吗? 
  
  我恨,一想到过去的一切与身边这个俗气的男人连在一起,就恨自己。也许我当初深爱的“不舍”早已经死了,而现在的不舍只是你的身体。其实结婚以来,我就发现你变了。只是我一直在哄自己,拿许多装腔作势的形式来哄自己,有时我能感觉到你吻我只是应付差事,你的眼中并没有柔情。不舍,我们之间什么时候有了这些虚情假意?我真的好怕,我们都小心翼翼,都怕捅破。你对我好,我相信,可为何稍一争吵,你就大发脾气,原形毕露?你在单位上再不如意,也不应该把气拿到家里撒啊,这是我们自己的家。给你买衣服,你说没品味,眼光太差;给你做饭,你又说我好笨,还不如我妈做的一半好吃。 
  
  不舍,我有了你的孩子,每天他都在我肚子里挣扎,我感觉到了,他想来到这个世界,我们要给他爱,你说是吗?不舍,我害怕,怕你不再爱我,也不再爱我肚子里的孩子了。不舍,我流着眼泪在写这些话,月光正轻轻擦拭着我脸上的泪花,我祈愿天上的神灵都能看见,不舍,我爱你,可我真不晓得自己能忍受到什么时候?有人说,爱也是伤害。我很害怕。 
  
  这或就是所谓成熟。我怀疑自己,确切说是开始了解自己——那一直确信不移,愿为之生或者去死的“爱”,掺有的多也是个人强烈的占有欲,我是自私的,也只在乎自己的感受。 
  
  日子百无聊赖,从镜里看见自己的脸,无所事事却满是疲倦。黑眼圈,眼神迟钝而且黯然,眼角还有细小难看的皱纹。这就是我吗?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不清楚不舍为何愿意娶我,此刻,我想他就是在某日弃我远去,我也丝毫不会觉得奇怪。我讨厌自己整日的胡思乱想,我不明白到底是哪种悲哀像空气一般轻轻包围着我。从“爱”的心情中跳出,打量自己,我是什么?我来自哪里?又将去向何处?这种鸡与蛋谁先存在的问题永无休止地折磨我。我不愿是自己,情愿是一个盲目没有思想每日看着丈夫就笑的小女人。不舍,我需要爱你,否则我会发疯的。有些慌张,我赶紧拿出脂粉香水口红,不能让不舍看见自己这模样,女为悦已者容,我得让自己漂漂亮亮。 
  
  不舍回了家,我盈盈站起,我想我是美的,好看的,对着镜子看了千百遍,自己应该有这份信心。走上前,微笑,一笑倾人,再笑倾城,我努力地让自己脸上每一个细胞都生动起来。却听见不舍奇怪的声音,你用口红?我点点头。口红让女人娇艳,这不好吗?我在肚里说,然后伸手想去抱他,想给他一个吻,告诉他,我有多么爱他。不舍却近乎粗鲁一把将我推开,你怀了孩子,口红含铅,对孩子不好,你不知道?不舍说的一点也不错,我还真忘了他是个医生,人却傻了,眼泪不争气地住下淌,我冲向洗手间,在把脸上所有的东西都洗得干干净净的同时,听见自己低低的哭声。不舍没有跟进来,他又遇上什么不开心事? 
  
  晚上,不舍告诉我,他父亲在日本有位朋友愿意做担保人,他想出国继续深造。这些天来,不舍显得忧心忡忡,原来一直是在为此事犯愁。我静静躺着,听他说话,感觉到肚子里的小宝贝正用手抵着我的肚皮,他在蹬腿。我用心感受。我没有哭。外面忽然下起了雨,点点滴滴,街灯在亮,凝眸望去,那些雨点翻着筋斗,从黑乎乎苍穹深处跳下,像一些嘻笑淘气的孩子。黑夜里会有听雨的花吗?黑夜里,谁又在听着那些雨花?听老人说,每一朵雨花都是一个精灵,它们在尘世打个转,就又回到天上去了。 
  
  不舍问我,去还是不去?我能说什么?说去,我舍不得,不晓得离开他的日子后会变得怎样;说不去,我会一直感到歉疚,觉得是自己在害他,阻挠他。我对不舍说,你觉得如何做对自己来说更有意义,你去做吧。不舍听完我说的话后,一直沉默,黑夜里他的眼睛亮晶晶,他从来就是个很有主见的人。 
  
  天越来越冷,要下雪了。喜欢雪,雪是死去之雨的精灵,从小我就羡慕妹妹有这么个动听的名字。听雪花,妹妹还真是在下雪时候生的,再过几天,就是我生日。妹妹这些天也真有点儿奇怪,过去一回家就大声嚷嚷,现在就老老实实听音乐,眼里竟然还会闪着泪花。没有取笑妹妹,她正在长大。 
  
  晚上六点,不舍还没有回来,坐在厅里与妈妈看电视,电话忽然响了,是三叔从老家打来的。妈妈的脸刹那间就白了,半分钟后开始放声大哭。外公去世了,前段日子我与不舍还回了趟老家,他老人家还是好好的,怎么忽然间说走就走了?心抽搐成一团,眼泪流下。这天真冷。外公吃过很多苦,普普通通一个农民,节俭得令人吃惊,妈妈送过去的奶粉糕点,存放得发硬仍舍不得吃。外公手上满是裂皱,老茧很厚,小时候回老家,外公用粗糙的手摸我的小脸,然后抖抖索索从柜子底翻出些糖果,一个劲地说,吃吧吃吧。外公有过三个妻子,一个跟人跑了,一个饿死了,生我妈与小姨的外婆则在很多年前就病死了,我都记不得我的模样。外公生过很多孩子,但现仍活在这世上的只有妈妈与小姨。 
  
  爸妈没有让我去见外公最后一面,回来后说,外公非常安详,甚至比生前还要好看些,脸色也好。爸妈拿给我一副银首饰,说是外公给未见面曾孙留的,外公临走的时候说,这次一定是男孩。外公没有儿子,这或就是他老人家最大遗憾。 
    
 我死活就想不通钟情说的那密码到底是如何一回事。我还是老老实实去了银行,再怎么说,那也要对得起已花出去的二百块钱。锁匙上有号码,我在一个巨大的钢铁怪兽前站住,这里有几百个贮物柜,每个柜子上都有标有0123456789这几个数字怕按钮,它们会有多少种排列组合?我皱起眉头。钟情给我开的这个玩笑未免有些太大?我很快就找着了那个与锁匙上有相同编号的柜子。把锁匙塞进去,轻轻一转,柜面上出现一行提示——请输入密码。我扭扭脑袋,望着大厅内一个威风凛凛的保安人员苦笑起来。他腰间系着一根警棍,不知是否 
        
能够把这柜子撬开?   
  保安果然有着异乎常人灵敏的嗅觉,蓦然回头,目光炯炯。他的视线严厉而又果断。他大步走过来,我的心也咚咚跳起来。前些天在网上看到有个保安把一个进商店的民工活生生打死了,这样的惨剧应该说是不会落到我头上吧?我匆匆低下头,大理石的地面上清晰可见自己的影子,没有西装革履,一件劣质的夹壳衫,但万幸的是经过多日与电脑的相看两不厌,我的容颜还算是苍白。民工能有这么张毫无血色的脸?我暗暗喘口气,我相信阅人无数的保安应该会有这么点眼力,可还是有点儿慌,若他问我从哪里弄来的锁匙,这可真不好回答。我抬起头,冲保安先生一笑,这叫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你好。”   
  “你也好。先生,有什么是我能够为你效劳的吗?”   
  “没什么,我只是忽然忘记了密码。”   
  “那我只能说声对不起。”   
  “忘了密码,就不能把这柜子打开?”   
  “是的”。   
  “没有别的办法了?”   
  “是的,没有。”   
  “这不合道理啊。就是在网上,也能通过回答问题找回被自己遗忘的密码。”   
  “我们这是银行,不是网吧。”   
  “可物主万一被车撞了,变成了植物人,那怎么办?”   
  “这属于小概率事件,不给予考虑。”   
  “可小概率事件不等于不会发生。摸彩票也期期有人中大奖。”   
  “我们不是搞彩票发行,我们只是为你提供一个尽可能安全的贮物箱给你。”   
  “可我现在不能把柜子打开了,再安全对我来说,也毫无意义。我能把它撬开吗?”   
  “那这样,我们就要送你去坐牢。”   
  “没有一点儿道理可讲?”   
  “这是制度。”   
  “制度就不能根据实际情况加予修改?”   
  “制度现在就是这样,除非上头有文件下来。”   
  “上头什么时候会有文件下来?”   
  “不知道。”   
  “换而言之,若我想不起密码,这贮物柜就只能这么永远地锁着?”   
  “是的。”   
  “那这不是浪费了你们的资源吗?你们以后不就无法收到保管费了?”   
  “我们可以去造更多的贮物柜。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钱只是一个方面,它并不是万能的。等到物主想起密码时,我们会叫他把拖欠的费用全部补齐。”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制度?”   
  “为什么就不可以有这样的制度?任何东西既然存在,就一定会有着不完善。一根木棒你不可能让它忽长忽短忽圆忽方。人是活的,所以制度必须是死的。否则就无法做到在制度面前,人人平等。” 
  
  “可人本来就生而不平等啊。”   
  “这就不属于我们能够提供的服务范畴。很抱歉,我无法对此作出更好的解答。否则我就不必在这做个保安,可以直接上北大清华做教授了。”   
  “可全国不是有这么多教授吗?他们就没有办法把这个制度制订得更完善些?”   
  “我不是教授,我无法知道他们脑海里想的是什么。”   
  “你说话怎这么有学问?”   
  “我没学问,只是尽可能让你满意,这是职责所在。前些天,有人拿着物主的死亡证明、户口本等一大摞资料,说他是物主的继承人,可物主还没来得及说出密码就咽了气,他希望能打开柜子。我们只能很抱歉地告诉他,这不可能。他最后大发脾气,我们就用警棍把他请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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