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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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六年-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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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袋。那双赤裸的脚看上去如一张苍老的脸,那一道道长长的裂痕像是一条条深深的皱纹,裂痕里又嵌满了黑黑的污垢。脚很大,每一脚踩在地上的声音,都像是一巴掌拍在脸上。他也走进了春天,和他们走在一起。他们都看到了他,但他们谁也没有注意他,他们在看到他的同时也在把他忘掉。他们尽情地在春天里走着,在欢乐里走着。女孩子往漂亮的提包里放进了化妆品,还放进了琼瑶小说。在宁静的夜晚来临后,她们坐到镜前打扮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后就捧起了琼瑶的小说。她们嗅着自己身上的芬芳去和书中的主人公相爱。男孩子口袋里装着万宝路、装着良友,天还没黑便已来到了街上,深更半夜时他们还在街上。他们也喜欢琼瑶,他们在街上寻找琼瑶书中的女主人公。 
  没呆在家中的女孩子,没在街上闲逛的男孩子,他们则拥入影剧院,拥入工会俱乐部,还拥入夜校。他们坐在夜校课桌边多半不是为了听课,是为了恋爱。因为他们的眼睛多半都没看着黑板。多半都在搜寻异性。 
  老头那个时候还坐在茶馆星,他们坐了一天了,他坐了十多年,几十年了。他们还要坐下去。他们早已过了走的年龄。他们如今坐着就跟当初走着一样心满意足。 
  老太太们则坐在家中,坐在彩电旁。她们多半看不懂在演些什么,她们只是知道屏幕上的人在出来进去。就是看着人出来进去,她们也已经心满意足。 
  往那些敞着的窗口看看吧,沿着这条街走,可以走进两边的胡同。将会看到什么,将会听到什么,而心里又将会想起什么。十多年前那场浩动如今已成了过眼烟云,那些留在墙上的标语被一次次粉刷给彻底掩盖了。他们走在街上时再也看不到过去,他们只看到现在。现在有很多人都在兴致勃勃地走着,现在有很多自行车在响着铃声,现在有很多汽车在掀起着很多灰尘。现在有一辆装着大喇叭的面包车在慢慢地驰着,喇叭里在宣传着计划生育,宣传着如何避孕。现在还有另一辆类似的面包车在慢慢地驰着,在宣传着车祸给人们生活带来的不幸。街道两旁还挂着牌牌,牌牌上的图画和照片吸引了他们。他们现在知道已经人满为患了,他们中间很多人都掌握了好几套避孕方法。他们现在也懂得了车祸的危害。他们知道尽管人满为患,可活着的人还是应该活得高高兴兴,千万不能让车祸给葬送了。他们看到中学生都牺牲了自己的星期天,站到桥边,站到转弯处来维持交通秩序了。 
  那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小镇。 
  他看到前面有一个人躺着,就躺在脚前,那人的脚就连看自己的脚。他提起自己的脚去踢躺着的脚。不料那脚猛地缩了回去。当他把脚放下时,那脚又伸了过来,又和他的脚连在了一起。他不禁兴奋起来,于是悄悄地将脚再次提起来,他发现地上的脚同时在慢慢退缩,他感到对方警觉了,便将脚提着不动,看到对方的脚也提着不动后,他猛地一脚朝对方的腰部踩去。他听到一声沉重的响声,定睛一瞧,那躺着的人依旧完好无损,躺着的脚也依旧连着他的脚。这使他怒气冲冲了,于是他眼睛一闭,拚命地朝前奔跑了起来,两脚拚命地往地上踩。跑了一阵再睁眼一看,那家伙还躺在他前面,还是刚才的模样。这让他沮丧万分,他无可奈何地朝四周张望。此刻阳光照在他的背脊上,那披着的麻袋反射出粗糙的光亮。他看到右前方有一汪深绿的颜色。于是他思索起来,思索的结果是脸上露出滞呆的笑意。他悄悄地往那一汪深绿走去。他发现那躺着的人斜过去了一点,他就走得更警觉了。那斜过去的人没有逃跑,而是擦着地面往池塘滑去,走近了,他看到那人的脑袋掉进了池塘,接着身体和四肢也掉了进去。他站在塘沿上,看到那家伙浮在水面上没往下沉,便弯腰捡起一块大石头打了下去。他看到那人被打得粉身碎骨后,才心满意足地转过身去。一大片金色的阳光猛然刺来,让他头晕眼花。但他没闭上眼睛,相反却是抬起了头。于是他看到了一颗辉煌的头颅,正在喷射着鲜血。 
  他仰着头朝那颗高悬在云端的头颅走去,他看到头颅退缩着隐藏到了一块白云的背后,于是白云也闪闪发亮了。那是一块慢慢要燃烧起来的棉花。 
  他是在那个时候放下了头,于是他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障碍。他不能像刚才那样远眺一望无际的田野,因为他走近了一座小镇。这巨大的障碍突然出现,让他感到是一座坟墓的突然出现。他依稀看到阳光洒在上面,又像水一样四溅开去。然而他定睛观瞧后,发现那是很多形状不一的小障碍聚集在一起。它们中间出现了无数有趣的裂隙,像是用锯子锯出来似的。阳光掉了进去,像是尘土撒了进去,无声无息。 
  此刻他放弃了对逃跑的太阳的追逐,而走上了一条苍白的路。因为两旁梧桐树枝紧密地交叉在一起,阳光被阻止在树叶上,所以水泥路显得苍白无力,像一根新鲜的白骨横躺在那里。猛然离开热烈的阳光而走在了这里,仿佛进入阴森的洞穴。他看到每隔不远就有两颗人头悬挂着,这些人头已经流尽了鲜血,也成了苍白。但他仔细瞧后,又觉得这些人头仿佛是路灯。他知道当四周黑暗起来后,它们会突然闪亮,那时候里面又充满流动的鲜血了。 
  有几个一样颜色的人在迎面走来,他们单调的姿态也完全一样。那时他听到了古怪的声音,然后看到有两个人走到了一起。他们就在他前面站住不动,于是他也站住不动。他听到刚才那种声音在四溅开来。随后他看到一个瘸子在前面走着,瘸子的走姿深深吸引了他。比起此刻所有走着的人来,瘸子走得十分生动。因此他扔开了前面这两个人,开始跟着瘸子走了。不一会他感到四周一下子热烈起来,他看到四周一片金黄,刚才看到的那些灰暗的人体,此刻竟然闪闪发亮了。他不禁仰起头来,于是又看到了那辉煌的头颅。现在他认出刚才看到的障碍其实是楼房,因为他认出了那些敞着的窗和敞着的门。很多人在门口进进出出。出来的那些人有的走远了,有的经过他的身旁。他嗅到一股暖烘烘的气息,这气息仿佛是从屠场的窗口散发出来。他行走在这股气息中,呼吸很贪婪。后来他走到了河边,因为阳光的照射,河水显得又青又黄。他看到的仿佛是一股脓液在流淌,有几条船在上面漂着,像尸体似的在上面漂着。同时他注意到了那些柳树,柳树恍若垂下来的头发。这些头发几经发酵,才这么粗这么长,他走上前去抓住一根柳枝与自己的头发比较起来。接着又扯下一根拉直了放在地上,再扯下一根自己的头发也拉直了放在地上。又十分认真地比较了一阵。结果使他沮丧不已。于是他就离开了它们,走到了大街上。 
  他看到有两根辫子正朝他飘来,他看到是两只红蝴蝶驮着辫子朝他飞来。他心里涌上了一股奇怪的东西,他不由朝辫子迎了上去。那一家布店门庭若市,那是因为春天唤醒了人们对色彩的渴求。于是在散发着各种颜色的布店里,声音开始拥挤起来,那声音也五彩缤纷。她们多半是妙龄女子。她们渴望色彩就如渴望爱情。她们的母亲也置身于其中,母亲们看着这缤纷的色彩,就如看着自己的女儿,也如看着自己已经远去还在远去的青春。在这里,两代人能共享欢乐,无须平分。 
  她带着无比欢乐从里面走出来,左边是她的伙伴。她的两根辫子轻轻摆动。原先她不是梳着辫子,原先她的头发是披着的。她昨天才梳出了这两根辫子。那是她看到了一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她发现梳着辫子的母亲格外漂亮。于是她也梳起了两根辫子,结果她大吃一惊。她又往辫子上结了两个红蝴蝶结,这更使她惊讶。现在她正喜悦无比地走了出来,她的喜悦一半来自布店,一半来自脑后微微晃动的辫子。她知道辫子晃动时,那两只红蝴蝶便会翩翩飞舞了。 
  可是迎面走来一个疯子,疯子的模样叫她吃惊,叫她害怕。她看到他正朝自己古怪地笑着,嘴角淌着口水。她不由惊叫一声拔腿就跑,她的伙伴也惊叫一声拔腿就逃。她们跑出了很远,跑到转了个弯才收住脚。然后俩人面面相觑,接着咯咯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她的伙伴说:“春天来了,疯子也来了。” 
  她点点头。然后俩人分手了,分手的时候十分亲密地拉了拉手,接着就各自回家。 
  她的家就在前面,只要在这条洒满阳光洒落各种声音的街上再走二十步。那里有一家钟表店,里面的钟表闪闪发亮,一个老头永远以一种坐姿坐了几十年。朝那戴着老花眼镜的老头望一眼,就可以转弯了,转进一条胡同。胡同里也洒满阳光,也走上二十步,她就可以看到那幢楼房了,她就可以看到自己家中那敞开的玻璃如何闪闪烁烁了。不知为何她开始心情沉重起来,越往家走越沉重。 
  母亲独自坐在家中,脸色苍白。她知道母亲又在疑神疑鬼了。母亲近来屡屡这样,母亲已有三天没去上班了。 
  她问母亲:“是不是昨天晚上又听到脚步声了?” 
  母亲无动于衷,很久后才抬起头来,那双眼睛十分惊恐。 
  “不,是现在。”母亲说。 
  她在母亲身后站了一会,她感到心烦意乱,于是她就走向窗口。在那里能望到大街,在大街上她能看到自己的欢乐。可是她却看到一个头发披在腰间,麻袋盖在背脊上,正一瘸一拐走着的背影。她不由哆嗦了一下,不由恶心起来。她立刻离开窗口。这时她听到楼梯在响了,那声音非常熟悉,十多年来纹丝未变。她知道是父亲回来了。她立刻变得兴奋起来,赶紧跑过去将门打开。那声音蓦然响了很多,那声音越来越近。她看到了父亲已经花白的头发。便欢快地叫了一声,然后迎了上去。父亲微笑着,用手轻轻在她头上拍了一下,和她一起走进家中。她感到父亲的手很温暖,她心想自己只有这么一个父亲。她记得自己七岁那年,有一个大人朝她走来,送给了她一个皮球。母亲告诉她:“这是你的父亲。”从此他和她们生活在一起了。他每天都让她感到亲切,感到温暖。可是不久前,母亲突然脸色苍白地对她说:“我夜间常常听到你父亲走来的脚步声。”她惊愕不已,当知道母亲指的是另一个父亲时,不禁惶恐起来。这另一个父亲让他觉得非常陌生,又非常讨厌。她心里拒绝他的来到,因为他会挤走现在的父亲。 
  他感到父亲轻快的脚一迈入家中就立刻变得沉重起来,那时候母亲正抬起头来惊恐不安地望着他。她发现母亲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了。 
  那时候黄昏已经来临,天色正在暗下来。一个戴着大口罩的清洁工人在扫拢着一堆垃圾。扫帚在水泥地上扫过去,发出了一种刷衣服似的声音,扬起的灰尘在昏暗中显得很沉重。此刻街上行人寥寥,而那些开始明亮起来的窗口则蒸腾出了热气,人声从那里缥缈而出。街旁商店里的灯光倾泻出来,像水一样流淌在街道上,站在柜里暂且无所事事的售货员那懒洋洋的影子,被拉长了扔在道旁。那个清洁工人此刻从口袋里掏出了火柴,划亮了那堆垃圾。 
  他看到一堆鲜血在熊熊燃烧,于是阴暗的四周一片明亮了。他走到燃烧的鲜血旁,感到噼噼啪啪四溅的鲜血有几滴溅到了他的脸上,跟火星一样灼烫。这时他感到自己手中正紧握着一根铁棒,他将手中的铁棒伸了过去,但又立刻缩回。他感到只一瞬间工夫铁棒就烧红了,握在手中手也在发烫。此刻那几个人正战战兢兢地走过来,于是他将铁棒在半空中拚命地挥舞了起来,他仿佛看到一阵阵闪烁的红光。那几个人仍在战战兢兢地走过来,他们没有逃跑是因为不敢逃跑。于是他停止了挥舞,而将铁棒刺向走来的他们。他仿佛听到一声漫长几乎是永无止境的“嗤——”的声音,同时他仿佛看到几股白烟正升腾而起。然后他将铁棒浸入黑黑的墨汁中,提出来后去涂那些已被刺过的疮口,通红通红的疮口立刻都变得黝黑无比。他们就这样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这时疯子心满意足地大喊一声:“墨!” 
  那几个人走过去的时候,显然看到了这个疯子。看到疯子将手伸入火堆之中,又因为灼烫猛地缩回了手。然后又看到疯子的手臂如何在挥舞,挥舞之后又如何朝他们指指点点。他们还看到疯子弯下腰把手指浸入道旁一小滩积水中,伸出来后再次朝他们指指点点。最后他们听到了疯子那一声古怪的叫喊。所有一切他们都看到都听到,但他们没有工夫没有闲心去注意疯子,他们就这样走了过去。 
  往往是这样,所有地方尚在寂静之中时,影剧院首先热烈起来了。它前面那块小小的空地已经被无数双脚分割,还有无数双脚正从远处走来,于是他们又去分割那条街道。那个时候电影还没有开映,口袋里装着电影票的人正抽着烟和没有电影票的人闲聊。而没有电影票的人都在手中举着一张钞票,朝那些新加入进来的人晃动。售票窗口已经挂出了“满”的招牌,可仍然有很多人挤在那里,他们假设那窗口会突然打开,几张残余的票会突然出现在里面。他们的脚下有一些纽扣散乱地躺着,纽扣反映出了刚才他们在这里拚抢的全部过程。这个时候一些人从口袋里拿出电影票进去了,他们进去时没有忘记向那些无票的打个招呼。于是那人堆开始出现空隙,而且越来越大。最后只剩下那些手里晃动着钞票的人,就是这时候他们仍然坚定地站在那里,尽管电影已经开演。他感到自己手中挥舞着一把砍刀,砍刀正把他四周的空气削成碎块。他挥舞了一阵子后就向那些人的鼻子削去,于是他看到一个个鼻子从刀刃里飞了出来,飞向空中。而那些没有了鼻子的鼻孔仰起后喷射出一股股鲜血,在半空中飞舞的鼻子纷纷被击落下来。于是满街的鼻子乱哄哄地翻滚起来。“劓!”他有力地喊了一声,然后一瘸一拐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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