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台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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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台风-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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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闪闪发亮。在这阴雨弥漫的空中,红色的果子耀眼无比。四天前的这条街道曾经像河水一样波动起来,那时候他和王岭坐在影剧院的台阶上。那个下午突然来到的地震,使这条街道上充满了惊慌失措的情景。当他迅速跑回最北端的小屋时,监测仪没有出现异常情景。后来,霉雨重又猛烈起来以后,顾林他们来到了他的面前。 
  就在这里,那棵梧桐树快要死去了。他的脑袋就是撞在这棵树上的。顾林他们挡住了他。“你说。”顾林怒气冲冲。“你是在造谣。” 
  “我没有造谣。”“你再说一遍地震不会发生。” 
  他没有说话。“你说不说?”他看到顾林的手掌重重地打在自己脸上。然后胸膛挨了一拳,是陈刚干的。陈刚说:“你只要说你是在造谣,我们就饶了你。” 
  “监测仪一直很正常,我没有造谣。” 
  他的脸上又挨了一记耳光。 
  顾林说:“那么你说地震不会发生。” 
  “我不说。”顾林用腿猛地扫了一下他的脚,他摇晃了一下,没有倒下。陈刚推开了顾林,说:“我来教训他。” 
  陈刚用脚猛踢他的腿。他倒下去时雨水四溅,然后是脑袋撞在梧桐树上。就在这个地方,四天前他从雨水里爬起来,顾林他们哗哗笑着走了。他很想告诉他们,监测仪肯定监测到那次地震,只是当初他没在那座最北端的小屋,所以事先无法知道地震。但是他没有说,顾林他们走远以后还转过身来朝他挥了挥拳头。当初他没在小屋里,所以他不能说。 
  一片树叶在街道的雨水里移动。最北端小屋的桌面布满水珠,很像是一张雨中的树叶。四天来他首次离开那间小屋。监测仪持续四天没有出现异常情况。现在他走向县委大院。 
  那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和蔼可亲。他和顾林他们不一样,他会相信他所说的话。他已经走入县委大院,在很多简易棚中央,是他的那个最大的简易棚。他走在街上时会使众人仰慕,但他对待他亲切和蔼。他已经看到他了,他坐在床上疲惫不堪。四天前在他身边的人现在依然在他身边。那人正在挂电话。他在他们棚口站着。他看到了他,但是他没有注意,他的目光随即移到了电话上。他犹豫了很久,然后说:“监测仪一直很正常。” 
  电话挂通了。那人对着话筒说话。 
  他似乎认出他来了,他向他点点头。那人说完了话,把话筒搁下。他急切地问:“怎么样?” 
  那人摇摇头:“也没有解除警报。” 
  他低声骂了一句:“他娘的,这日子怎么过。”随后他才问他,“你说什么?”他说:“四天来监测仪一直很正常。” 
  “监测仪?”他看了他很久,接着才说。“很好,很好。你一定要坚持监测下去,这个工作很重要。” 
  他感到眼前出现了几颗水珠。他说:“顾林他们骂我是造谣。”“怎么可以骂人呢。”他说。“你回去吧。我会告诉你们老师去批评骂你的同学。”物理老师说过:监测仪可以预报地震。 
  他重新走在了街上。他知道他会相信他的。然后他才发现自己没有告诉他一个重要情况,那就是监测仪肯定监测到了四天前的小地震,可是当初他没在场。 
  以后告诉他吧。他对自己说。 
  物理老师的妻子此刻正坐在简易棚内,透过急泻的雨水能够望到她的眼睛。她曾经在某个晴朗的下午和他说过话。那时候操场上已经空空荡荡,他独自一人往校门走去。 
  “这是你的书包吗?”她的声音在草地上如突然盛开的遍地鲜花。对书包的遗忘,来自于她从远处走来时的身影。 
  “白树。”雨水在空中飞舞。呼喊声来自于雨水滴答不止的屋檐下,在陈旧的黑色大门前坐着陈刚。 
  “你看到顾林他们吗?” 
  陈刚坐在门槛上,蜷缩着身体。 
  白树摇摇头。飘扬的雨水阻隔着他和陈刚。 
  “地震还会不会发生?” 
  白树举起手抹去脸上的雨水。他说: 
  “监测仪一直很正常。”他没有说地震不会发生。 
  陈刚也抹了一下脸,他告诉白树: 
  “我生病了。” 
  一阵风吹来,陈刚在风中哆嗦不止。 
  “是发烧。”“你快点回去吧。”白树说。 
  陈刚摇摇头:“我死也不回简易棚。” 
  白树继续往前走去。陈刚已经病了,可老师很快就要去批评他。四天前的事情不能怪他们。他不该将过去的事去告诉县革委会主任。吴全的妻子推着一辆板车从雨中走来。车轮在街道滚来时水珠四溅,风将她的雨衣胡乱掀动。板车过来时风让他看到了吴全宁静无比的脸。生命闪耀的目光在父亲的眼睛里猝然死去,父亲脸上出现了安详的神色。吴全的妻子推着板车艰难前行。多年前的那个傍晚霞光四射,吴全的妻子年轻漂亮。那时候没有人知道她会嫁给谁。在那座大桥上,她和吴全站在一起。有一艘木船正从水面上摇曳而来,两端的房屋都敞开着窗户,水面上漂浮着树叶和菜叶。那时候他从桥上走过,提着油瓶望着他们。还有很多人也像他这样望着他们。 
  那座木桥已经拆除,后来出现的是一座水泥桥。他现在望到 
  物理老师的妻子一直望着对面那堵旧墙,雨水在墙上飞舞倾泻,如光芒般四射。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的情影,此刻依然生机勃勃。旧墙正在接近青草的颜色,雨水在墙上唰唰奔流,丝丝亮光使她重温了多年前的某个清晨,她坐在餐桌旁望着窗外一片风中青草,青草倒向她目光所去的方向。 
  ——太阳出来了。老师念起了课文。 
  ——太阳出来了。同学跟着念。 
  ——光芒万丈。——光芒万丈。日出的光芒生长在草尖上,丝丝亮光倒向她目光所去的方向。旧墙此刻雨中的情景,是在重复多年前那个清晨。 
  四天前鼓舞人心的撤离只是昙花一现。地震不会发生的消息从校外传来,体育老师最先离去,然后是她和丈夫。他们的撤离结束的那堵围墙下。那时候她已经望到那扇乳黄色家门了,然而她却开始往回走了。 
  住在另一扇乳黄色屋门里的母亲喜欢和猫说话: 
  ——你要是再调皮,我就剪你的毛。 
  身边有一种哼哼声,丈夫的哼哼声由来已久,犹如雨布上的滴滴答答一样由来已久。 
  棚外的风雨之声什么时候才能终止,太阳什么时候才能从课本里出来。——光芒万丈。——照耀着大地。撕裂声来自何处?丈夫坐在厨房门口,正将一些旧布撕成一条一条。 
  ——扎一个拖把。他说。 
  她转过脸去,看到丈夫正在撕着衬衣。长久潮湿之后衬衣正走向糜烂。他将撕下的衣片十分整齐地放在腿上。 
  她伸过手去,抓住他的手。“别这样。”她说。他转过脸来,露出幸灾乐祸的微笑。 
  他继续撕着衬衣。她感到自己的手掉落下去,她继续举起来,又掉落下去。“别这样。”她又说。他的笑容在脸上迅速扩张,他的眼睛望着她,他撕给她看。她看到他的身体颤抖不已。他已经虚弱不堪,不久之后他便停止了手上的工作,脸上的微笑也随即消失。然后双手撑住床沿,气喘吁吁。她将目光移开,于是雨水飞舞的旧墙重又出现。 
  ——北京在什么地方?她问。 
  只有一个学生举手。——康伟。康伟站起来,用手指着自己的心脏。 
  ——北京在这里。——还有谁来回答?没有学生举手。——现在来念一遍歌词:我爱北京天安门…… 
  床摇晃了一下,她看到丈夫站了起来,头将塑料雨布顶了上去。然后他走出了简易棚,走入飞扬的雨中。他的身体挡住了那堵旧墙。他在那里站着。破烂的衬衣在风雨里摇摆,雨水飞舞的情景此刻在他背上呈现。他走开以后那堵旧墙复又出现。那个清晨,丝丝亮光倒向她目光所去的方向。 
  父亲说: 
  ——刘景的鸽子。一只白色的鸽子飞向日出的地方,它的羽毛呈现了丝丝朝霞的光彩。旧墙再度被挡住。一个孩子的身体出现在那里。孩子犹犹豫豫地望着她。孩子说:“我是来告诉物理老师,监测仪一直很正常。” 
  她说:“进来吧。”孩子走了进来,他的头碰上了雨布,但是没有顶起来。他的雨衣在流水。“脱下雨衣。”她说。孩子脱下了雨衣。他依然站着。 
  “坐下吧。”他在离她最远的床沿上坐下,床又摇晃了一下。现在身边又有人坐着了。傍晚时刻的阳光从窗户里进来异常温暖。 
  她是否已经告诉他物理老师马上就会回来? 
  旧墙上的雨水飞飞扬扬。 
  曾经有过一种名丁香的小花,在她家的门槛下悄悄开放过。它的色泽并不明艳。——这就是丁香。姐姐说。 
  于是她知道丁香并不美丽动人。 
  ——没有它的名字美丽。 
  傍晚的时候,大伟从街上回来时依然独自一人。李英的声音在雨中凄凉地洋溢开去: 
  “没有找到?”“我走遍全镇了。”大伟踩着雨水走向妻子。 
  然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钟其民说:“我知道星星在什么地方。” 
  吴全的妻子躺在床上。钟其民坐在窗旁的椅子里,他一直看着她隆起的腹部,在灰暗的光线里,腹部的影子在墙上微微起伏,不久之后,就会有一个孩子出现在空地上,他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走路,孩子很快就会长大,长到和星星一样大。星星不会回来了。钟其民又说:“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吴全的妻子从火化场回来以后,没再去简易棚,而是走入家中,然后钟其民也走入吴全家中。 
  箫声飞向屋外的雨中。箫声和某种情景有关,是这样的情景:阳光贴着水面飞翔,附近的草地上有彩色的蝴蝶。但是草地上没有行走的孩子,孩子还没有出生。 
  钟其民并不是跟着吴全的妻子来到这里,他是跟随她隆起的腹部走入她家中。现在吴全的妻子已经坐起来了。她的眼睛在灰暗的屋中有着水一般的明亮。运河即将进入杭州的时候,田野向四周伸延,手握镰刀、肩背草篮的男孩,可能有四个,向他走来。那时候箫声在河面上波动。吴全的妻子依然坐在床上,窗外的雨声在风里十分整齐。似乎已经很久了,人为的嘈杂之声渐渐消去。寂静来到雨中,像那些水泥电线杆一样安详伫立。雨声以不变的节奏整日响着,简单也是一种宁静。吴全的妻子站了起来,她的身体转过去时有些迟缓。她是否准备上楼?楼上肯定也有一张床。她没有上楼,而是走入一间小屋,那可能是厨房。 
  “啊——”一个女人的惊叫。犹如一只鸟突然在悬崖上俯冲下去。 
  “蛇——”女人有关蛇的叫声拖得很长,追随着风远去。 
  “蛇,有蛇。”叫声短促起来了。似乎是逃出简易棚时的惊慌声响,脚踩得雨水胡乱四溅。 
  “简易棚里有蛇。”没有人理睬她。“有蛇。”她的声音轻微下去,她现在是告诉自己。然后她记忆起哭声来了。为什么没有人理睬她? 
  她的哭声盘旋在他们的头顶,哭声显得很单薄,瓦解不了雨中的寂静。钟其民听到厨房里发出锅和什么东西碰撞的声音。她大概开始做饭了。她现在应该做两个人的饭,但吃的时候是她一个人。她腹中的孩子很快就会出世,然后迅速长大,不久后便会悄悄来到他脚旁,来到他的箫声里。 
  箫声一旦出现,立刻覆盖了那女人的哭泣。雨中的箫声总是和阳光有关。天空应该是蓝色的,北方的土地和阳光有着一样的颜色。他曾经在那里行走了一天,他的箫声在阳光的土地上飘扬了一日。有一个男孩是在几棵光秃秃的树木之间出现的,他皮肤的颜色摇晃在土地和阳光之间,或者两者都是。男孩跟在他身后行走,他的眼睛漆黑如海洋的心脏。 
  吴全的妻子此刻重新坐在了床上,她正望着他。她的目光闪闪发亮,似乎是星星的目光。那不是她的目光,那应该是她腹中孩子的目光。尚未出世的孩子已经听到了他的箫声,并且借他母亲的眼睛望着他。 
  有一样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似乎有人挣扎的声音。喊声被包裹着。终于挣扎出来的喊声是林刚的: 
  “王洪生,我的简易棚倒了。” 
  他的声音如惊弓之鸟。 
  “我还以为地震了。”他继续喊:“王洪生,你来帮我一把。” 
  王洪生没有回答。“王洪生。” 
  王洪生疲惫不堪的声音从简易棚里出来: 
  “你到这里来吧。”林刚站在雨中:“那怎么行,那么小的地方,三个人怎么行。” 
  王洪生没再说话。“我自己来吧。”林刚将雨布拖起来时,有一片雨水倾泻而下。没有人去帮助他。吴全的妻子此刻站起来,重新走入厨房。他听到锅被端起来的声响。他对自己说: 
  她感受着汗珠在皮肤上到处爬动,那些色泽晶莹的汗珠。有着宽阔的叶子的树木叫什么名字?在所有晴朗的清晨,所有的树叶都将布满晶莹的露珠。日出的光芒射入露珠,呈出一道道裂缝。此刻身上的汗珠有着同样的晶莹,却没有裂缝。 
  滴答之声永无休止地重复着,身边的哼哼已经消失很久了,丈夫是否一去不返?后来来到的是那个名叫白树的少年,床上又坐着两个人了。少年马上又会来到,只要是在想起他的时候,他就会来到。那孩子总是那样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哼哼声,也不扯衬衣,但是床上又坐着两个人了。 
  旧墙上的雨水以过去的姿态四溅着。此刻有一阵风吹来,使简易棚上的树叶发出摇晃的响声,开始瓦解那些令人窒息的滴答声。风吹入简易棚,让她体会到某种属于清晨户外的凉爽气息。 
  ——现在开始念课文。 
  语文老师说:——陈玲,你来念这一页的第四节。 
  她站了起来:——风停了,雨住了…… 
  雨水四溅的旧墙被一具身体挡住,身体移了进来,那是丈夫的身体。丈夫的身体压在了床上。白树马上就会来到,可是床上已经有两个人了。她感到丈夫的目光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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