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台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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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台风-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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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她笑了笑:“那就再站一会吧。” 
  “我的意思是……”他说:“我们回屋去吧。” 
  “我想。”他继续说:“我们回屋去坐一会,就坐在门口,然后再去那里。”他朝简易棚疲倦地看了一眼。 
  监测仪一直没有出现异常情况。这天上午,雨开始趋向稀疏,天空不再是沉沉一色,虽然乌云依然翻滚,可那种令人欣慰的苍白颜色开始隐隐显露,霉雨已经持续了三天。他望着此刻稀疏飘扬的雨点,心里坚持着过去的想法:地震不会发生。街道上的雨水在哗哗流动,他曾经这样告诉过顾林他们。工宣队长的简易棚在操场的中央。阿尔卑斯山峰的积雪在蓝天下闪闪烁烁。但他不能告诉工宣队长地震不会发生,他只能说:“监测仪一直很正常。” 
  “监测仪?”工宣队长坐在简易棚内痛苦不堪,他的手抹去光着的膀子上的虚汗。“他娘的,我怎么没听说过监测仪。” 
  他一直站在棚外的雨中。 
  工宣队长望着白树,满腹狐疑地问: 
  “那玩艺灵吗?”白树告诉他唐山地震前三天他就监测到了。 
  工宣队长看了白树一阵,然后摇摇头: 
  “那么大的地震能提前知道吗?什么监测仪,那是闹着玩。”物理老师的简易棚接近那条小道。他妻子的目光从雨水飘来,使他走过时,犹如越过一片阳光灿烂照射的树林。监测仪一直没有出现异常情况,他很想让物理老师知道这一点。但是插在裤袋里的手制止了他,那是一把钥匙制止了他。 
  现在飘扬在空气中的雨点越来越稀疏了,有几只麻雀在街道上空飞过,那喳喳的叫声暗示出某种灿烂的景象,阳光照射在湿漉漉的泥土上将会令人感动。街上有行人说话的声音。“听说地震不会发生了。” 
  白树在他们的声音里走过去。 
  “邻县已经解除了地震警报。” 
  监测仪始终没有出现异常情况。白树知道自己此刻要去的地方,他感到一切都严重起来了。 
  那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走在街上时,会使众人仰慕。他的眼睛里没有白树,但是他看到了陈刚: 
  “你爸爸好吗?”后来陈刚告诉白树:那人就是县革委会主任。 
  县委大院空地里的情景,仿佛是学校操场的重复。很多大小不一的简易棚在那里呈现。依然是阿尔卑斯山下的营地。白树在大门口站了很久,他看到他们在雨停之后都站在了棚外,他们掀开了雨布。“那气味太难受了。”白树听到他们的声音里有一种晴天时才有的欢欣鼓舞。 
  “这日子总算到头了。” 
  “虚惊一场。”有几个年轻人正费劲地将最大的简易棚的雨布掀翻在地。那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站在一旁与几个人说话,和他说完话的人都迅速离去。后来他身旁只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那雨布被掀翻的一刻,有一片雨水明亮的倾泻下去。他们走入没有了屋顶的简易棚。 
  现在白树走过去了,走到他们近旁。县革委会主任此刻坐在一把椅子里,他的手抚摸着膝盖。那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和一张办公桌站在一起,桌上有一部黑色的电话。他问: 
  “是不是通知广播站?” 
  革委会主任摆摆手:“再和……联系一下。” 
  白树依稀听到某个邻近的县名。 
  那人摇起电话:嘎嘎嘎嘎。 
  是长途台吗?接一下……” 
  “你是谁?”革委会主任发现了白树。 
  “监测仪一直很正常。”白树听到自己的声音哆嗦着飘向革委会主任。“你说什么?”“监测仪……地震监测仪很正常。” 
  “监震监测仪?哪来的地震监测仪?” 
  电话铃响了。那人拿起电话。 
  “喂,是……”白树说:“我们学校的地震监测仪。” 
  “你们学校?”“县中学。”那人说话声:“你们解除警报了?”然后他搁下电话,对革委会主任说:“他们也解除警报了。” 
  革委会主任点点头:“都解除警报了。”随后又问白树:“你说什么?”“监测仪一直很正常。” 
  “你们学校?有地震监测仪?” 
  “是的。”白树点点头:“唐山地震我们就监测到了。” 
  “还有这样的事。”革委会主任脸上出现了笑容。 
  “监测仪一直很正常。地震不会发生。”白树终于说出了曾经向顾林他们说过的话。 
  “噢——”革委会主任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地震不会发生?”“不会。”白树说。 
  革委会主任站起来走向白树。他向他伸出右手,但是白树并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他又抽回了手。他说: 
  “你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我代表全县的人民感谢你。”然后他转身对那人说:“把他的名字记下来。” 
  后来,白树又走在了那条雨水哗哗流动的街道上。那时候有关地震不会发生的消息已在镇上弥漫开去了。街上开始出现一些提着灶具和铺盖的人,他们是最先离开简易棚往家中走去的人。“白树。”他看到王岭坐在影剧院的台阶上,王岭全身已经湿透,他满面笑容地看着白树。“你知道吗?”王岭说:“地震不会发生了。” 
  他点点头。然后他听到广播里在说:“有消息报道,邻县已经解除了地震警报。根据我县地震滥测站监测员白树报告,近期不会发生地震……”王岭叫了起来:“白树,在说你呢。” 
  白树呆呆地站立着,女播音员的声音在空气里慢慢飘散,然后他沿着台阶走到王岭身旁坐下。他感到眼前的景色里有几颗很大的水珠,他伸手擦去眼泪。 
  王岭摇动着他的手臂:“白树,你的名字上广播了。” 
  王岭的激动使他感到不已,他说:“王岭,你也到监测站来吧。”“真的吗?”物理老师的形象此刻突然来到,于是他为刚才脱口而出的话感到不安,不知道物理老师会不会同意王岭到监测站来。 
  物理老师的简易棚就在路旁,他经过时便要经过他妻子的目光。他曾经看到她站在一颗树下的形象,阳光并未被树叶全部抵挡,但是来到她身上时斑斑驳驳。他看到树叶的阴影如何在她身上安详地移动。那些幸福的阴影。那时候她正笑着对体育老师说:“我不行。”体育老师站在沙坑旁,和沙坑一起邀请她。 
  弥漫已久的霉雨在这一日中午的时刻由稀疏转入终止。当钟其民坐在窗口眺望远处的天空时,天空向他呈现了乱云飞渡的情景。他曾经伸手接触过那些飞渡的乱云,在接近山峰时,如黑烟一般的乌云从山腰里席卷而上。那些漂浮在空中的庞然大物,其实如烟一样脆弱和不团结,它们的消散是命中注定的。在空地上,李英又在呼喊着星星。星星逃离父母总是那么轻而易举。林刚在那里掀开了盖住简易棚的塑料雨布,他说:“也该晒晒太阳了。”“哪儿有太阳?”王洪生在简易棚里出来时信以为真。 
  “被云挡住了。”林刚说。 
  他说的没错。“翻开雨布吧。”林刚向王洪生喊道:“把里面的气味赶出去。”几乎所有简易棚的雨布被掀翻在地了,于是空地向钟其民展示了一堆破烂。吴全的妻子站在没有雨布遮盖的简易棚内,她隆起的腹部进入了钟其民的视野。李英在喊叫: 
  “星星。”“别叫了。”王洪生说。“该让孩子玩一会。” 
  “可他还是个孩子。”李英总是哭丧着脸。 
  音乐已经逃之夭夭。他们的嘈杂之声是当年越过芦沟桥的日本鬼子。音乐迅速逃亡。钟其民从椅子里站起来,此刻户外的风正清新地吹着,他希望自己能够置身风中,四周是漫漫田野。钟其民来到户外时,大伟从街上回来: 
  “地震不会发生了。”他带来的消息振奋人心。“他们都搬到屋里去了。”“星星呢?”李英喊道。 
  “我怎么知道。”“你就知道自己转悠。” 
  “你只会喊叫。”接下去将是漫长的争吵。钟其民向街上走去。女人和男人的争吵,是这个世界里最愚蠢的声音。街道上的雨水依然在哗哗流动,他向前走去时,感受着水花在脚上纷纷开放与纷纷凋谢。然后他看到了一些肩背铺盖手提灶具的行人,他们行走在乌云翻滚的天空下,他们的孩子跟在身后,他们似乎兴高采烈,可是兴高采烈只能略略掩盖一下他们的狼狈。他们正走向自己家中。王洪生他们此刻正将铺盖和灶具撤离简易棚,撤入他们的屋中。地震不会发生了。他感到有人扯住了他的衣角。星星站在他的身旁,孩子的裤管和袖管都高高卷起,这是孩子对自己最骄傲的打扮。 
  星星告诉钟其民:“那里没有人。”孩子手指过去的地方有几棵梧桐树,待那位老人走过之后,那里就确实没有人了。 
  孩子走过去,他的手依旧扯着钟其民的衣服。钟其民必须走过去。来到梧桐树下后,星星放开钟其民,向前几步推开了一幢房屋的门。“里面没有人。”屋内一片灰暗。钟其民知道了孩子要把他带向何处。他说:“我刚从房屋里出来。” 
  孩子没有理睬他,径自走了进去,孩子都是暴君。钟其民也走了进去。那时孩子正沿着楼梯走上去,那是如胡同一样曲折漫长的楼梯。后来有一些光亮降落下来,接着楼梯结束了它的伸延。上楼以后向右转弯,孩子始终在前,他始终在后。一只很小的手推开了一扇很大的门,仍然是这只很小的手将门关闭。他看到家具和床。窗帘垂挂在两端。现在孩子的头发在窗台处摇动,窗帘被拉动的声音——嘎—嘎嘎——孩子的身体被拉长了,他的脚因为踮起而颤抖不已。嘎嘎嘎——嘎——窗帘移动时十分艰难。 
  嘎——两端的窗帘已经接近。孩子转过身来看着他,窗帘缝隙里流出的光亮在孩子的头发上漂浮。孩子顺墙滑下,坐在了地上。仔细听着什么,然后说: 
  “外面的声音很轻。”孩子双手抱住膝盖,安静地注视着他。孩子的眼睛闪闪发亮,孩子期待着什么他已经知道。他将门旁的椅子搬过来,向孩子而坐,先应该整理一下衣服,然后举起手来,完成几个吹奏的动作。最后是深深的歉意: 
  “箫没带来。”孩子扶着墙爬了起来,他的身体沮丧不已,他的头发又在窗台前摇动了。他的脸转了过去,他的目光大概刚好贴着窗台望出去。他转回脸来,脸的四周很明亮: 
  “我以为你带来了呢。” 
  钟其民说:我们来猜个谜语吧。” 
  “猜什么?”孩子的沮丧开始远去。 
  “这房屋是谁的?”这个谜语糟透了。孩子的脸又转了过去,他此刻的目光和户外的天空、树叶、电线有关。随后他迅速转回,眼睛闪闪发亮。 
  孩子说:“是陈伟的。” 
  “陈伟是谁?”孩子的眼睛十分迷茫,他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很好。”钟其民说:“现在换一种玩法。你走过来,走到这柜子前……让我想想……拉开第三个抽屉吧。” 
  孩子的手拉开了抽屉。 
  “里面有什么?”孩子几乎将整个上身投入到抽屉里,然后拿出了几张纸和一把剪刀。“好极了,拿过来。”孩子拿了过去。“我给你做轮船或者飞机。” 
  “我不要轮船和飞机。” 
  “那你要什么?”“我要眼镜。”“眼镜?”钟其民抬头看了孩子一眼,接着动手制作纸眼镜。“为什么要眼镜?”“戴在这儿。”孩子指着自己的眼睛。 
  “戴在嘴上?”“不,戴在这儿。”“脖子上?”“不是,戴在这儿。”“明白了。”钟其民的制作已经完成,他给孩子戴上。“是戴在眼睛上。”纸遮住了孩子的眼睛。 
  “我什么也看不见。”“怎么会呢?”钟其民说。“把眼镜摘下来,小心一点……你向右看,看到什么了?” 
  “柜子。”“还有呢?”“桌子。”“再向左看,有什么?” 
  “床。”“向前看呢?”“是我。”“如果我走开,有什么?” 
  “椅子。”“好极了,现在重新戴上眼镜。” 
  孩子戴上了纸眼镜。“向右看,有什么?”“柜子和桌子。”“向左呢?”“一张床。”“前面有什么?”“你和椅子。”钟其民问:“现在能够看见了吗?” 
  孩子回答:“看见了。” 
  孩子开始在屋内小心翼翼地走动。这里确实安静。光亮长长一条挂在窗户上。他曾经在森林里独自行走,头顶的树枝交叉在一起,树叶相互覆盖,天空显得支离破碎。孩子好像打开了屋门,他连门也看到了。阳光在上面跳跃,从一张树叶跳到另一张树叶上。孩子正在下楼,从这一台阶跳到另一台阶上。脚下有树叶轻微的断裂声,松软如新翻耕的泥土。 
  钟其民感到有人在身后摇晃他的椅子。星星原来没有下楼。他转过身去时,却没有看到星星。椅子依然在摇晃。他站起来走到窗口,窗帘抖个不停。他拉开了窗帘,于是看到外面街道上的行人呆若木鸡,他们可能是最后撤离简易棚的人,铺盖和灶具还在手上。他打开了窗户,户外一切都静止,那是来自高昌故城的宁静。 
  这时有人呼叫:“地震了。”有关地震的消息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了多日,最终到的却是吐鲁番附近的宁静。街上有人开始奔跑起来,那种惊慌失措的奔跑。刚才的宁静被瓦解,他听到了纷纷扬扬的声音,哭声在里面显得很锐利。钟其民离开窗口,向门走去。走过椅子时,他伸手摸了一会,椅子不再摇晃。窗外的声响喧腾起来了。地震就是这样,给予你昙花一现的宁静,然后一切重新嘈杂起来。地震不会把废墟随便送给你,它不愿意把长时间的宁静送给你。 
  钟其民来到街上时,街上行走着长长的人流,他们背着铺盖和灶具。刚才的撤离尚未结束,新的撤离已经开始。他们将撤回简易棚。街上人声拥挤,他们依然惊慌失措。 
  傍晚的时候,钟其民坐在自己的窗口。有人从街上回来,告诉大家:“广播里说,刚才是小地震,随后将会发生大地震。大家要提高警惕。” 
  铺在床上的草席已经湿透了。草席刚开始潮湿的时候,尚有一股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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