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里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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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里斯朵夫-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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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正面瞧着他,心软了。她看见克利斯朵夫的嘴唇在发抖。 
  “你以为,〃他声音更轻了,〃恩斯德和阿达……” 
  她微微一笑:“嘿!嘿!” 
  他气得直跳起来:“不!不!那是不可能的!你决不会这样想的!……不!不!” 
  她把手按着他肩膀,笑倒了:“哎啊!亲爱的,你多傻!你多傻!” 
  他用力摇着她的身子说:“别笑!干吗你笑?要是真的话,你就不会笑了。你是爱恩斯德的……” 
  她继续笑着,把他拉过去拥抱了。他不由自主的还了她一吻。但他一接触她的嘴唇,感觉到还有他兄弟的亲吻的暖气,就望后一退,把她的头捧着,隔着相当的距离,问: 
  “那么你是早知道的!你们早商量好的?” 
  她一边笑一边说:“是的。” 
  克利斯朵夫既不叫嚷,也没有一个发怒的动作。他张着嘴仿佛不能呼吸了,闭着眼睛,把手紧紧的压着胸部:心快要爆裂了。接着他躺在地下,捧着脑袋,因为厌恶与绝望而浑身抽搐起来,象小时候一样。 
  并不怎么温柔的弥拉这时也觉得他可怜了;她凭着那种母性的同情,俯在他身上,和他说着亲热的话,拿出提神醒脑的盐来要他闻一闻。他可不胜厌恶的把她推开了,冷不防站起身子,吓了她一跳。他没有报复的气力,也没有报复的念头。他瞅着她,痛苦得脸都抽搐了。 
  “混蛋,〃他垂头丧气的说,〃你不知道你害得人多苦……” 
  她想留住他。可是他望树林中逃了,对着这些无耻的勾当,污浊的心灵,和他们想拖他下水的乱伦的淫猥,深恶痛绝。他哭着,哆嗦着,又恨又怒,大声嚎了出来。他厌恶她,厌恶他们,厌恶自己,厌恶自己的肉体与心灵。他心中卷起一股轻蔑的怒潮:那是酝酿已久了的;对于这种卑鄙的思想,下流的默契,他在里面混了几个月的恶浊的空气,他迟早要起来反抗的;只因为他需要爱人家,需要把爱人造成种种幻象,才尽量的拖了下来。现在可突然爆发了:而这样倒是更好。一股精纯的大片。一阵冰冷的寒风,把所有的臭秽一扫而空。厌恶的心情一下子把阿达的爱情给毁灭了。 
  如果阿达以为这件事可以加强她对克利斯朵夫的控制,那就更证明她庸俗不堪,不了解她的爱人。嫉妒的心理,可以使不清白的人更恋恋不舍,但在一个克利斯朵夫那样年轻,纯洁,高傲的性格,只会因之而反抗。他尤其不能而且永远不能原谅的,是这次的欺骗在阿达既非由于热情冲动,也非由于女人的理智难于抗拒的那种下流的使性。不是的,——他现在明白了,——她的用意是要使他丢人,使他羞辱,因为他在道德方面和她抗衡,因为他抱着与她敌对的信仰而要惩罚他,要把他的人格降低到跟普通人一样,把他踩在脚下,使她感觉到自己作恶的力量。他不明白:为什么多数的人要把自己和别人所有的纯洁一起玷污而后快?为什么这般猪狗似的东西,乐此不疲的要在垃圾中打滚,要浑身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才快活?…… 
  阿达等了两天,以为克利斯朵夫会去迁就她的。过了两天她发急了,给了他一封亲热的短信,绝口不提过去的事。克利斯朵夫置之不理。他对阿达切齿痛恨,简直没有言语可以形容。他把她从自己的生活中扫除了。世界上没有她这个人了。 
  克利斯朵夫摆脱了阿达的羁绊,但还没有摆脱他自己的。他徒然对自己作种种的幻想,徒然想回到过去那种贞洁,坚强,安静的境界。一个人决不能回到过去,只有继续向前。回头是无用的,除非看到你早先经过的地方,和住过的屋顶上的炊烟,在天边,在往事的云雾中慢慢隐灭。可是把我们和昔日的心情隔离得最远的,莫如几个月的热情。那好比大路拐了一个弯,景色全非;而我们是和以往的陈迹永诀了。 
  克利斯朵夫不肯承认这一点。他向过去伸着手臂,非要他从前那种高傲而隐忍的精神复活过来不可。可是这精神已经不存在了。情欲的危险不在于情欲本身,而在于它破坏的结果。尽管克利斯朵夫现在不爱了,甚至暂时还厌恶爱情,也是没用;他已经被爱情的利爪抓伤了,心中有了个必须想法填补的窟窿。对柔情与快感的需要那么强烈,使尝过一次滋味的人永远受着它的侵蚀:一旦没有了这个风魔,就得有别种风魔来代替,哪怕是跟以前相反的,例如〃憎厌一切〃的风魔,对那种〃高傲的纯洁〃的风魔,“信仰道德〃的风魔。——而这些热情还不能厌足他的饥渴,至多是暂时敷衍一下。他的生活变成了一连串剧烈的反动,——从这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时而他想实行不近人情的禁欲主义:不吃东西,只喝清水,用走路,疲劳,熬夜等等来折磨肉体,不让它有一点儿快乐。时而他坚信,对他那一类的人,真正的道德应当是力,便尽量去寻欢作乐。禁欲也罢,纵欲也罢,他总是烦恼。他不能再孤独,却又不能不孤独。 
  他唯一的救星可能是找到一种真正的友谊,——也许象洛莎的那一种,那他一定会借以自慰的。但两家之间已经完全闹翻,不见面了。克利斯朵夫只碰到过一次洛莎。她望了弥撒从教堂里出来。他迟疑着不敢上前;她一见之下似乎想迎着他走过来;可是他从潮水般的信徒堆里向她挤过去时,她把头转向了别处;而他走近的时候,她只冷冷的行了个礼就走开了。他觉得这姑娘对他存着冷淡与鄙薄的心,可不知道她始终爱着他,极想告诉他;但她又因之埋怨自己,仿佛现在再爱他是一桩罪过,因为克利斯朵夫行为不端,已经堕落,跟她距离太远了。这样,他们就永远分离了。而这对于两人也许都有好处。虽然心地极好,她可没有活泼泼的生命力去了解他。他虽然极需要温情与敬意,也受不了平凡的,闭塞的,没有欢乐,没有痛苦,没有空气的生活。他们俩一定会痛苦的,——为了教对方痛苦而痛苦。所以使他们俩不能接近的不幸,归根结蒂倒是大幸,——那对一般刚强而能撑持的人往往是这样的。 
  但在当时,这个情形对他们毕竟是大大的不幸与苦恼,尤其对克利斯朵夫。一个有道德的人这样的不容忍,这样的心地褊狭,把最聪明的人变得不聪明,把最慈悲的人变得不慈悲的褊狭,使克利斯朵夫非常气愤,觉得受了侮辱,甚至为表示抗议起见,他走上了极端放纵的路。 
  他和阿达常到郊外酒店去闲坐的时候,结识了几个年轻人,——都是些过一天算一天的光棍;他们无愁无虑的心情与无拘无束的态度,倒也并不使他讨厌。其中有一个叫做弗烈特曼,跟他一样是音乐家,当着管风琴师,年纪三十上下,人很聪明,本行的技术也不坏,可是懒得不可救药,宁可饿死渴死也不愿意振作品来的。他为了给自己的懒散解嘲,常常说一般为人生忙碌的人的坏话;他那些不大有风趣的讥讽,教人听了发笑。他比他的同伴们更放肆,不怕——可是还相当胆小,大半出之以挤眉弄眼与隐隐约约的措辞,——讽刺当道的人,甚至对音乐也敢不接受现成的见解,把时下徒负虚名的大人物暗中加以挞伐。他对女人也不留余地,专门喜欢在说笑话的时候,引用憎厌女性的某修士的名言:“女人的灵魂是死的。〃克利斯朵夫比谁都更欣赏这句尖刻辛辣的话。 
  心乱如麻的克利斯朵夫,觉得和弗烈特曼谈天是种排遣。他把他的为人看得很透,对那种粗俗的挖苦人的脾气也不会长久喜欢的;冷嘲热讽和永远否定一切的口吻,很快教人腻烦,只显出说话的人的无能;但这个态度究竟和市侩们自命不凡的鄙俗不同。克利斯朵夫心里尽管瞧不起这同伴,实际却少不了他。他们老混在一起,跟弗烈特曼的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呆在酒店里,而他们比弗烈特曼更无聊:整夜的赌钱,嚼舌,喝酒。在令人作恶的烟草味道与残肴剩菜的味道中间,克利斯朵夫常常突然惊醒过来,呆呆的瞪着周围的人,不认得他们了,只是痛苦的想道: 
  “我在哪儿呢?这是些什么人啊?我跟他们在一起干什么呢?” 
  他们的谈话与嘻笑使他恶心,可没有勇气离开他们:他怕回家,怕跟他的欲念与悔恨单独相对。他入了歧路,知道自己入了歧路:他在弗烈特曼身上寻找,而且清清楚楚的看到,他有朝一日可能变成的那副丢人的面目;而他心灰意懒,看到了危险非但不振作品来,反而更加萎顿了。 
  要是可能,他早已入了歧路。幸而象他那一类的人,自有别人所没有的元气与办法,能够抵抗毁灭:第一是他的精力,他的求生的本能,不肯束手待毙的本能,以智慧而论胜过聪明,以强毅而论胜过意志的本能。并且他虽然自己不觉得,还有艺术家的那种特殊的好奇心,那种热烈的客观态度,为一切真有创造天赋的人都有的。他尽管恋爱,痛苦,让热情把自己整个儿的带走,他可并不盲目,还是能看到那些热情。它们固然是在他心中,可并不就是他。在他的灵魂中,有千千万万的小灵魂暗中向着一个固定的,陌生的,可是实在的目标扑过去,象整个行星的体系在太空中受着一个神秘的窟窿吸引。这种永远不息的,不自觉的自我分化的境界,往往发生在头晕目眩的时候,正当日常生活入于麻痹状态,在睡眠的深渊中射出神秘的目光,显出生命的各种各样面目的时候。一年以来,克利斯朵夫老是给一些梦纠缠着,在梦中清清楚楚的感到一种幻象,仿佛自己在同一刹那之间是几个完全不同的人,而这几个不同的人往往相隔很远,有几个世界的距离,有几个世纪的相差。醒了以后,他只有梦境留下来的一种骚乱惶惑的感觉,而一点记不起造成这惶惑的原因。那感觉好比一个执着的念头消灭以后所给你的困倦;念头的痕迹始终留在那儿,你可无法了解。一方面他的灵魂在无穷的岁月中苦苦挣扎,一方面另有一颗清明宁静而非常关切的灵魂,在他心中看着他劳而无功的努力。他瞧不见这另外一颗灵魂,但它那道潜在的光的确照着他。这灵魂对这些男男女女,对这个世界,这些情欲,这些思想,不问是折磨人的,平庸的,或竟是下贱的思想,都极需要而且极高兴的去感觉,观察,了解,为之受苦;——而这一点就让那些思想与人物感染到它的光明,把克利斯朵夫从虚无中救度了出来。这第二重的心灵使他感到并不完全孤独。它什么都要尝试,什么都要认识,在极有破坏性的情欲前面筑起一座堡垒。 
  这另一颗心灵固然能够使克利斯朵夫的头浮在水面,但还不能使他单靠自己的力量跳出水来。他还不能控制自己,不能韬光养晦。什么工作都没有心思去做。他精神上正在过一道难关,结果是极有收获的:——他将来的生命都在这个转变中间长了芽;——但这种内心的财富,目前除了极端放荡以外别无表现;这样丰满的生命力在当时所能产生的结果,跟最纤弱的心灵的并无分别。克利斯朵夫被生命的狂流淹没了。他所有的力都受着极猛烈的推动,长大得太快了,而且是同时并进的。只有他的意志并没同样迅速的长成,倒反被这些妖魔吓坏了。他的身心到处都在爆裂。可是这个惊天动地的精神上的剧变,别人是一无所见的。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只觉得没有意志,无力创造,无力生存。而欲念,本能,思想,却先后的涌了出来,宛如硫磺的浓烟从火山口中奔腾直冒;于是他问自己: 
  “现在又要冒出些什么来呢?我要变成怎么样呢?难道永远是这样的了?还是我克利斯朵夫就要完了?永远一无所成了吗?” 
  而他遗传得来的本能,前人的恶习,此刻忽然暴露了出来。 
  他拚命喝酒了。 
  他往往酒气冲人,嘻嘻哈哈的回家:完全消沉了。 
  可怜的鲁意莎对他望了望,叹着气,一句话也不说,只管祈祷。 
  有天晚上他从酒店里出来,在城门口气见高脱弗烈特舅舅滑稽的背影,驮着包裹走在他前面。这矮子已经有几个月不到本地来,在外边逗留的时期越来越长了。克利斯朵夫非常高兴的老远叫他。给包袱压得弯了身子的高脱弗烈特,回过头来瞧见克利斯朵夫装着鬼脸,便坐在路旁的界石上等他。克利斯朵夫眉飞色舞,连奔带纵的跑过来,握着舅舅的手使劲的摇,表示十二分亲热。高脱弗烈特对他瞅了好久,才说: 
  “你好,曼希沃。” 
  克利斯朵夫以为舅舅认错了,禁不住哈哈大笑。他想:“可怜的人老啦,记忆力都没有了。” 
  的确,高脱弗烈特神气老了许多,皮肤更皱,人更矮,更瘦弱,呼吸也短促而费劲。克利斯朵夫还在那里唠唠叨叨。高脱弗烈特把包裹驮在肩上,默默无声的又走起来了。他们俩肩并肩的一同回家,克利斯朵夫指手划脚,直着嗓子说话。高脱弗烈特咳了几下,只是不做声。克利斯朵夫问他什么话的时候,他仍旧管他叫曼希沃。这一回克利斯朵夫可问他了: 
  “哎!您怎么叫我曼希沃?我明明是克利斯朵夫,难道您忘了吗?” 
  高脱弗烈特只管走着,抬起眼睛把他瞧了瞧,摇摇头冷冷的说: 
  “不,你是曼希沃,我清清楚楚认得是你。” 
  克利斯朵夫停着脚步,呆住了。高脱弗烈特照旧迈着小步走着,克利斯朵夫不声不响的跟在后面。他酒醒了。走过一家有音乐的咖啡店门口,不清不楚的镜子里照出门灯和冷清清的街道,克利斯朵夫上去照了一下,也认出了父亲的面目,不由得失魂落魄的回到家里。 
  他整夜的反省,彻底做了番检讨。现在他明白了。不错,他认出了在心中抬头的本能与恶习,觉得不胜厌恶。他想起在父亲遗骸旁边守灵的情景,想起当时许的愿,又把那时以后自己的生活温了一遍,发觉每件事都违背了他起的誓。一年以来他做了些什么呢?为他的上帝,为他的艺术,为他的灵魂,他做了些什么呢?为他不朽的生命做了些什么呢?没有一天不是白过的,不是糟蹋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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