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时代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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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时代的爱情-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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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X海鹰后来和我算总账时,说我当时不但不肯承认她盘亮,而且面露诡异微笑。微笑就
像痔疮,自己看不到,所以她说是有就是有。但是为什么会有这种微笑,却要我来解释。只
可惜我当时没看过金庸先生的力作,否则可以解释道:刚才有个星宿老怪躲在
门外,朝我弹了一指"三笑消遥散"。三笑消遥散是金庸先生笔下最恶毒的毒药,中在身上
不但会把你毒死,还能让你在死前得罪人。其实在革命时期只要能叫人发笑就够了,毒性纯
属多余。假如你想让谁死的"惨不堪言",就在毛主席的追悼大会上往他身上弹一点。只要
能叫他笑一笑就够了,三笑也是浪费。但是在我得罪X海鹰的过程中,那一笑是结尾,不是
开始。在这一笑之前,我已经笑了很多回。这个故事可以告诉你为什么在革命时期里大家总
是哭丧着脸。

    。

    革命时期是一座树林子,走过时很容易迷失在里面。这时候全凭自己来找方向,就如塞
利纳(Celine)这坏蛋杜撰的瑞士卫队之歌里说的:

    我们生活在漫漫寒夜,

    人生好似长途旅行。仰望天空寻找方向,天际却无引路的明星!

    我很高兴在这一团混乱里没有摔掉鼻子,也没有被老鲁咬一口。有一天我从厂门口进
来,老鲁又朝我猛扑过来。我对这一套实在腻透了,就站住了不跑,准备揍她一顿,并且已
经瞄准了她的鼻子,准备第一拳就打在那里。但是她居然大叫了一声"徐师傅",兜了一个
大圈子绕过我,直扑我身后的徐师傅而去。像这样的朝三暮四,实在叫人没法适应。所以每
个人死后都该留下一本回忆录,让别人知道他活着时是怎么想的。比方说,假如老鲁死在我
之前,我就能从她的回忆录里知道她一会抓我,一会不抓我到底是为什么。让我自己猜可猜
不出来。

    后来老鲁再也不逮我了,却经常缠住徐师傅说个没完。从张家长李家短,一直扯到今年
的天气。老鲁是个很大的废话篓子,当领导的往往是这样的。徐师傅被缠得头疼,就一步步
退进男厕所。而老鲁却一步步追进男厕所去。我们厂的厕所其实不能叫厕所,应该叫作"公
共茅坑",里面一点遮拦都没有,一览无余。见到他们两位进来,原来蹲着的人连屎都顾不
上屙,匆匆忙忙擦了屁股跑出来。

    黑格尔说过,你一定要一步步地才能了解一个时代,一步步甚为重要。但是说到革命时
期的事,了解是永远谈不上的。一步步只能使你感到下次发生的事不很突兀。我说老鲁把徐
师傅撵进了男厕所,你感到突兀而且不能了解。我说老鲁原要捉我,发现我要打她就不敢
捉,就近捉了徐师傅来下台,你同样不能了解。但你不会感到突兀。自从去逮徐师傅,老鲁
再没有来找我的麻烦,但我的日子还是一点不好过。因为现在不是老鲁,而是X海鹰要送我
上学习班。对我来说,学习班就是学习班,不管谁送我进去都是一样的。不管是老鲁因为我
画了她的毛扎扎,还是因为X海鹰恨我不肯说她漂亮,反正我得到那里去。那里似乎是我命
里注定的归宿。

    。

    上大学本科时,我的统计教授说,你们这些人虽考上了大学,成绩都不坏,但是学概率
时十个人里只能有一个学懂——虽然我也不忍心给你们不及格。他的意思是说,很多人都不
会理解有随机现象,只相信有天经地义。这一点他说得很对,但是我显然是在那前十分之一
以内。而X海鹰却在那后十分之九之内。这是我们俩之间最本质的区别。其他如我是男的,
她是女的,只要做个变性手术就能变过来。只要X海鹰想道:我何时结巴何时不结巴,乃是
个随机现象,那她就不是X海鹰,而是王二;而只要我想道:世界上的每一件事必有原因,
王二在说我盘亮之前犯了前结巴也必有原因,一定要他说出来,那我也不会承认自己是王
二,而要认为我是X海鹰。当然,我属于这十分之一,她属于那十分之九,也纯属随机,对
于随机现象不宜乱揣摸,否则会导致吃下月经纸烧成的灰。

    现在我回忆当年的事,多少也能找到一点因果的蛛丝马迹:比方说,小时我见到一片紫
色的天空和怪诞的景象,然后就开始想入非非;后来我饿得要死又没有东西可吃,所以就更
要想入非非。想入非非的人保持了童稚的状态,所以连眼前的女孩子漂亮不漂亮也答不上
来。但是谁都不知道我六岁时为什么天上是一片紫色,也不知为什么后来我饿得要死。所以
我长成这个样子纯属随机。

    作为一个学数学的学生,我对黑格尔的智力不大尊重。这不是出于狂妄,因为他不是,
也不该是数学家学习的榜样。当你一步步回溯一件过去的事时,当然会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
么。但是假如你在一步步经历一件当前的事,你就会对未来一无所知,顶多能当个事后诸葛
亮,这一点在革命时期尤甚。假如黑格尔一步步活到了五七年,也绝不知为什么自己会被打
成右派,更不知道自己将来是瘠死在北大荒了呢,还是熬了下来。我一步步从七三年活到了
七四年,到X海鹰问我她是否盘亮那一秒钟前,还是一点也不知道自己会犯前结巴,假如我
能知道,就会提前说道:"你盘亮",以便了结此事;后来我更不知道自己到底会不会进学
习班,一直熬到了七四年底,所有的学习班都解散了,才算如释重负。这说明一步步什么用
也不顶。就算是黑格尔本人,也不能避免得罪X海鹰。我倒赞成塞利纳在那首诗里的概括,
虽然这姓塞的是个流氓和卖国贼。

    。

    现在让我回答X海鹰当年的问题,我就不仅能答出"盘亮",还能答出"条直"(身材
好)等等黑话。除此之外,还要说她charming,sexy等等。总而言之,说什么都可以,一定
要让她满意。X海鹰身材硕长,三围标准,脸也挺甜,说过头一点也不肉麻。除此之外,我
的小命还在她手里捏着哪。现在说她漂亮意味着她可以去当大公司的公关小姐,挣大钱,嫁
大款。除此之外,如果到美国去,只要上男教授的课,永远不会不及格;去考驾驶执照,不
管车开得多糟都能通过。有这么多好事,她听了不会不高兴。但是在革命时期里,漂亮就意
味着假如生在旧社会则一定会遭到地主老财的强奸,在越南打游击被美国鬼子逮住还要遭到
轮奸。根据宣传材料,阶级敌人绝不是奸了就算,每次都是先奸后杀。所以漂亮的结果是要
倒大霉,谁知道她喜欢不喜欢。

    在革命时期里,漂亮不漂亮还会导出很复杂的伦理问题。首先,漂亮分为实际上漂亮和
伦理上漂亮两种。实际上指三围和脸,伦理上指我们承认不承认。假如对方是反革命份子,
不管三围和脸如何,都不能承认她漂亮,否则就是犯错误。因此就有:

    1:假设我们是革命的一方,对方是反革命的一方,不管她实际上怎么样,我们不能承
认她漂亮,否则就是堕落。

    2:假设我们是反革命的一方,对方是革命的一方,只要对方实际上漂亮,我们就予承
认,以便强奸她。

    其它的情况不必再讲,仅从上述讨论就可以知道,在漂亮这个论域里,革命的一方很是
吃亏,所以漂亮是个反革命的论域。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
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根据这些原理,我不敢质然说X海鹰漂亮。

    我把X海鹰得罪了之后,对她解释过这些想法。她听了说:你别瞎扯了。后来我又对她
说:你到底想让我说你漂亮还是不漂亮,应该事先告诉我。我的思想改造还没有完成,这些
事搞不太清。她听了怒目圆睁,说道:我真想揍你一嘴巴!七四年春夏之交我把X海鹰得罪
了的事就是这样的。更准确的说,这是四月中旬的事。后来她就打发我去给她买炒疙瘩,我
又想往她饭盒里吐吐沫。但是这个阶段很快就过去了。

    6

    到了五月初,我到X海鹰那里受帮教时,她让我在板凳上座直,挺胸收腹,眼睛向前平
视,双手放在膝盖中间,保持一个专注的模样。而她自己懒散的坐在椅子里,甚至躺在床
上,监视着我。我的痔疮已经好了。除此之外,我还受过体操训练——靠墙根一站就是三小
时,手腕绑在吊环上,脚上吊上两个壶铃;这是因为上中学时我们的体育老师看上了我的五
短身材和柔韧性,叫我参加他的体操队,后来又发现我太软,老要打弯,就这样调理我。总
而言之,这样的罪我受过,没有什么受不了的。除此之外,X海鹰老在盯着我,时不常的喝
斥我几句。渐渐地我觉得这种喝斥有打情骂俏的意味。因为是一对男女在一间房子里独处,
所以不管她怎么凶恶,都有打情骂俏的意味。鉴于我当时后进青年的地位,这样想实在有打
肿了脸充胖子的嫌疑。

    后来我到美国去,看过像之类的书,又通读了弗洛伊德的著作。前者提供了
一些感性的知识,后者提供了一种理论上的说法。这些知识和我们大有关系,因为在中国人
与人的距离太近,在世界其它地方,除了性爱的伙伴不会有这么近,故而各种思想无不带有
性爱的痕迹。弗洛伊德说,受虐狂是这样形成的:假如人处于一种不能克服的痛苦之中,就
会爱上这种痛苦,把它看成幸福。从我个人的经历来看,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但是有关虐
待狂形成的原因,他说得就不全对。除了先天的虐待狂之外,还有一种虐待狂是受虐狂招出
来的。在这方面,可以举出好多例子。以下例子是从一本讲一九零五年日俄海战的书里摘出
来的,当时日本人没有宣战,就把停在旅顺口外的俄国战舰干掉了好几条:

    "帝俄海军将战舰泊于外海,且又不加防护,招人袭击。我帝国海军应招前往,赢得莫
大光荣。"

    按照这种说法,俄国人把军舰泊于外海不加防护,就好像是撅起了屁股。日本人的鱼雷
艇是一队穿黑皮衣服的应招女郎,挥舞皮鞭赶去打他们的屁股,乃是提供一种性服务。这段
叙述背后,有一种被人招了出来,无可奈何的心境。还有个例子是前纳粹分子写的书里说,
看到犹太人被剃了大秃瓢,胸口戴着黄三角,乖乖的走路,心里就痒痒,觉得不能不过去在
那些秃头顶上敲几个大包。假如这些例子还不够,你就去问问文化革命里的红卫兵干嘛要
给"牛鬼蛇神"剃阴阳头,把他们的脸画得花花绿绿的——假如他们不是低头认罪的话,那
些红卫兵心里怎会有这些妙不可言的念头?另一些例子是我们国家的一些知识分子,原本迂
头迂脑,傻呼呼的,可爱极了。打了他一回,还说感觉好极了,巴不得什么时候再挨一下。
领导上怎能抗拒这种诱惑呢?所以就把他们打成右派了。我看到毡巴白白净净,手无缚鸡之
力,也觉得他可爱极了,不打他一下就对不起他。而我在X海鹰那里受帮教时,因为内心紧
张,所以木木痴痴,呆呆傻傻,也就难怪她要虐待我了。这些解释其实可以概括为一句:假
如某人总中负彩,他就会变成受虐狂。假如某人总中正彩,她就会变成虐待狂。其它解释纯
属多余。

    。

    X海鹰出门的时候,只要我不当班,就要把我带上。我说:原来你不是把我锁起来的
吗?她说:原来锁,现在不;因为"你翻我抽屉"。就这样把我带到公司团委去。别人见了
就问她:这小伙子是谁?X海鹰说:我们厂的一个后进青年,叫王二。听见这样的介绍,我
就出了神。直到她叫我:王二,把你干的坏事说说!才回过神来。然后我就简约的介绍道:
我把我们厂团支委毡巴的一条肋骨打断了。她说:讲得仔细一点!我就说:是这样子的,我
扭住了毡巴的领子,第一拳打中他的右眼,第二拳打中了他左眼,以后的拳头都打在他软肋
上……X海鹰说:够了!你到外面等我罢。于是我到办公室外面去站着,叉手于胸,听见里
面嘻嘻哈哈的笑。

    X海鹰去公司时,骑一辆自行车,我跑步跟在后面。为了躲老鲁,我把自行车搁在隔壁
酒厂了,假如爬墙距离很近,要是从地面走就很远。我跑步时,像一切身体健壮的小个子一
样,双臂紧贴身体,步伐紧凑,这样能显得高一点。跟在X海鹰背后时,更显得像个马弁。
跑着跑着就会唱出一支歌来,是歌剧中奴隶们的合唱——这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像
个奴隶。我这个人的最大缺陷还不是色盲,而是音盲。从来没有任何人能听出我在唱什么。
这就是说,在任何时期,任何时代,我想唱什么都自由。当然,我唱起来也是绝对的难听。
但我不是文字盲,也就是说,我写出的文字别人能够看懂。这就是说,我不是在什么时候想
写什么都自由。除了不自由,我还不能保证自己写出的东西一定会好看。照我看这一条最糟
糕。

    。

    我在X海鹰面前坐得笔直笔直时,我们俩之间就逐渐无话可说了。与此同时,那间小房
子里逐渐变绿了。这是因为院子里那些饱经沧桑的树逐渐长出了叶子,那些叶子往窗户里反
光。那些树叫"什么榆","什么梅"等等,都是些很难记住的名字,一棵棵罗锅的罗锅,
驼背的驼背,都像一些小老头;那些树上的肉瘤就像寿星老多肉的额头。人家说,不管什么
动物,都是阉了以后活得长。所以我怀疑这些树都被阉过。院里还有一棵赤杨树,长得极
疯,大概不会比我更老,已经长得一个人都抱不过来;树身开裂,流出好几道暗色的水来,
这棵树肯定没有阉过。那棵树老长毛毛虫,不像那些榆啦,梅啦,什么都不长。我在那张凳
子上直着脖子看树长叶子,看到入神时,常常忘了自己是谁,更忘了X海鹰是谁,与此同
时,我倒记住了院子里每一棵树的模样。冬天下雪后,有人把雪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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