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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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葡萄-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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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
    上了公路,妈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她慌张地回转头去,有个男人赶了上来,是
个小农场主,有二十亩棉花,成熟得迟了点,现在总算可以摘了,想要雇一些人来
摘,肯出九毛一百磅的工钱,妈问明了地点,说:“我们一定去。”回到未一辆大
货车里,爸和约翰叔叔跟住在货车另一头的魏赖特先生背靠车壁坐在那儿。妈讲了
明天去别处摘棉花的事,爸说最好开了卡车去,去早些可以多摘些。这儿的棉花快
摘完了。魏赖特问,他们是不是也可以去。
    妈说,当然可以;还说魏赖特一家可以搭他家的卡车,汽油两家平摊。魏赖特
很感激,妈说这对双方都有好处。
    爸告诉妈,魏赖特先生是来跟他们谈一伴事的,这件事叫魏赖特很担心,原来
他的女儿阿琪天天晚上跟奥尔一起在外面蹓跶,没准出了什么岔子。阿琪已经成人,
该有丈夫了。魏赖特夫妇也并不拘怨奥尔,还挺喜欢他,只是担心两家一旦分手,
阿琪又会出岔子,他们不愿意丢人现眼。妈答应魏赖特,一定不叫他家丢脸,爸会
跟奥尔说的;如果爸不肯说,她自己跟奥尔说。魏赖特道过谢,绕过隔在车厢当中
的油布挡子,到那一头去了。
    妈把爸和约翰叔叔喊到身边,一同坐在床垫上,低声对他们说:“我打发汤姆
走了,到老远的地方去了。”爸和约翰叔叔都觉得只好这么办。爸说:
    “我知道。我已经不中用了。我时刻想着过去的情形。老惦着家乡,这里的情
形就象看不见似的。真怪,让女人当家作主了!女人叫干这干那,叫上这儿上那儿,
我也满不在乎。”妈安慰他说:“女人比男人能适应环境。女人靠双手过活,男人
靠脑子过活。你别发愁。也许明年咱们能弄到一块地呢。”爸怎么能不愁?手里一
无所有,马上就有一长段日子找不到活干,再说罗撒香的产期也不远了。为了避开
这些揪心的事情,他就老回想从前的光景。他说:“咱们这辈子象完蛋了。”妈笑
笑说:“不,没完。这个道理又只有女人懂得。男人的生活是一跳一跳的——孩子
出生,大了去世,这是一跳;置了一块地又把它丢了,这又是一跳。女人呢,女人
的生活象河水似的,不断地往前流。女人对生活的看法就是这样。咱们不会完蛋的。
人们总在前进,尽管有人死了,剩下的人却更坚强了。总得把眼前的日子过好。一
天也不能放松。”妈的话叫约翰叔叔想起他的妻子来,“当初她要是不死该多好—
—”踏板上一阵缓缓的脚步响,奥尔从油布挡子边走进来。妈唤他过去,说他们正
在交谈。奥尔说他也正想谈谈,他不久就要走了。妈问他为什么要走,奥尔说他跟
阿琪想结婚,他打算去车行找个工作。听说奥尔和阿琪要结婚,妈高兴得要命,只
希望他暂时别走。油布挡子那边的魏赖特太太也听到了奥尔宣布的喜讯,高兴地探
过头来,说可惜没有喜糕,该做块喜糕什么的才好。
    妈就说:“我来煮点儿咖啡,做几个饼子吧。”魏赖特太太说:“太好了!
    我拿点糖来放在饼子里。”妈忙着和面粉的时候,罗撒香从外面回来,问妈发
生了什么事情。听到奥尔和阿琪想要结婚,她一声不响地看看奥尔,转身又走了出
去。她走到小溪边,钻进柳树林,在柳林深处仰面躺下。她感到肚里的孩子沉甸甸
的。
    第二天天还没亮,妈就起来了。刚生起炉子,罗撒香也坐了起来。妈发觉罗撒
香不同往常,问她有什么心事。罗撒香说她也要去摘棉花。妈不同意罗撒香去,因
为她产期快到了。可是罗撒香坚持要去。妈问她,是不是奥尔和阿琪的事引起了她
什么想法?问了几遍,女儿没有回答。
    喊起了一家子,那边魏赖特家也动了起来。奥尔嘀咕着,天不亮又摘不了棉花。
妈说得在天亮前赶到那儿。两家人都准备完毕,妈还是希望罗撒香别去。女儿咬紧
牙关,非去不可。妈说:“你没有袋子,也拖不动袋子。”“我摘到你的袋子里好
了。”妈只得叹口气答应。
    他们到得并不早,那儿已经聚集了一群人。天蒙蒙亮,大家就赶到地里,各占
一行,摘起棉花来。西风呼呼地吹动他们的衣裳,一堆堆灰色的云乘风飘过山头,
快下雨了。人们相互比赛,也跟快要落下来的雨比赛。只有这点棉花可摘,也只有
这点钱可挣了。十一点钟,二十亩棉花全都摘完。算了工钱,约德和魏赖特两家又
坐上卡车回去。
    车到半路,大雨点洒下来了。罗撒香靠在妈胳膊上,直打哆嗦。妈说罗撒香不
该来的,她顶多不过摘了十三四磅。奥尔听妈的吩咐,开快车回到大货车那儿。妈
一边让男人们和两个孩子赶紧去拾点柴火回来,一边和魏赖特太太一起把罗撒香扶
进货车,扶上床垫。
    罗撒香只觉得冷,妈把所有的毯子拿来,全给她盖在身上。
    天黑得比往日早。一户户人家挤在大货车里,听着倾泻在车顶上的雨声。
                                 二十九
    开始是下一阵停一阵的骤雨,渐渐变成均匀的小雨,不停地下着。地里吸足了
雨水,出现许多泥潭,低洼的地方成了小湖。高山也吸足了雨水,山洪涌入溪流,
使溪流和河水泛滥起来,田野成了一片灰色的湖泊。
    下第一阵雨的时候,人们还以为雨不久就会过去。等到地面有了水潭,人们就
拿了铲子,冒雨在他们帐篷周围修起小小的堤坝,大雨打在帐篷的帆布上,淋透了
帆布,往下直淌。堤坝给冲走了,外面的水溢进来,把床垫毯子全弄湿了。人们叠
起木箱,在木箱上搭起板子,穿着湿衣服日夜坐在木板上。
    终于非搬不可了。但是旧汽车上的点火线和气化器着了水,往往开不动,即使
机器转动了,深深的泥浆又陷住了车轮。
    人们只好抱着孩子,背着老人,带上潮湿的毯子蹚水离去。要是高地上有个棚
子,那些打着哆嗦的绝望的人就把它住满了。
    渐渐,最大的恐惧降临了。将要有三个月找不到活干。人们挤在棚子里,恐惧
笼罩着他们。孩子们饿得又哭又叫,谁都没有吃的。疾病跟着来了,有肺炎,有麻
疹。
    于是一些湿淋淋的男人蹚水到市镇上,到乡间的店铺里,到救济机关去讨饭,
请求救济,或者偷扒拐骗。住在舒适的房屋里的人们对这些流离失所的人起初感到
怜悯,后来感到厌恶,终于感到憎恨。镇长们派出了大批警察,添置了枪支弹药和
催泪弹。
    肺炎害得直喘气的妇女在棚子里的湿草堆上生孩子。老人蜷缩在墙角里死去,
使得验尸员没法弄直他们的身子。夜里,饿疯了的人大胆来到鸡埘边,抓了一只就
走。要是有人对他们开枪,他们也不跑,只是满腔怒火地踩着水走去;要是给打中
了,就有气无力地跌倒在泥潭里。
    雨停了。日野里积着水,映出灰白色的天空。男人们走出棚子,一声不响望着
淹没了的土地。偶尔,他们小声交谈几句。不到春天决不会有活干。
    没有活干就没有钱,没有东西吃。人们养了一群马,用它们来耕地。在它们不
干活的时候,决不会把它们赶出去挨饿。那是马,咱们是人。
    女人盯着男人,看他们是不是终于会泄气。只要一些男人聚在一起,他们脸上
的恐惧就不见了,变成了愤怒。女人们于是宽慰地叹口气,知道可以放心了:男人
们并没泄气;只要恐惧能变为愤怒,那就永远不会泄气。
    草的嫩芽从地面钻出未,几天工夫,山头就透出初春的淡绿色了。
                                  三十
    下雨的第二天,奥尔取下隔在大货车中间那块油布,拿去铺在卡车车头上。这
么一来,大货车上的两家就成为一家了。
    到第三天,魏赖特夫妇焦急起来,想走。妈竭力挽留他们。爸和约翰叔叔站在
车门口,望着涨水的小河。爸说:“约翰,水再涨上来,我看会把咱们淹了的。”
“是呀,不保险。”爸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个弧形,“要是从上面到底下筑一道堤坎,
准能把水挡住。只要大家动手就行。”“是呀,就是不知道别人肯不肯干。也许他
们宁可往别处搬。”“咱们该去找人家商量商量。要是大家都不干,那就只好离开
这儿了。就怕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地方。”爸把自己的想法说给魏赖特听。魏赖特
以为可能还是走的好。奥尔表示如果魏赖特家要走,他也要走,总之他要跟阿琪在
一起。爸说他再去问问别人,别人不干,大家都走就是了。就和约翰叔叔一起,到
别的车上商量去了。
    妈在炉子眼前往火里添柴。露西靠着她直嚷饿,缠得妈心烦意乱。躺在床垫上
的罗撒香忽然一声尖叫。妈连忙走过去,只见罗撒香牙齿咬住下嘴唇,满头是汗,
眼睛里闪着害怕的神色。她把魏赖特太太喊来,说,“我看要生了。早产。”魏赖
特太太接过许多生,很有把握,她和妈一起推上货车的拉门,只留下一道缝,不让
罗撒香叫风吹着,又叫阿琪领着露西和温菲尔德下车去;然后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一
把削果皮的小刀,放在床垫底下,准备割断脐带的时候用。
    妈问罗撒香:“这会儿觉得还好吗?”罗撒香紧张地点点头,问:“要生了吗?”
妈说:“对啦,要生个好娃娃了。你要听话,能站起来走走吗?”“我试试。”妈
和魏赖特太太一人一边扶着罗撒香,慢慢地走了几个来回。
    一会儿,罗撒香觉得一阵疼痛,哭起来了。她们让她在床垫上躺一会,等阵痛
过去,又扶着她来回地走。爸从门口留下的缝里探头进来,问干吗把门关上。知道
罗撒香快生了。他说:“那么,咱们要走也不能了。”爸蹚着泥浆走到小河边边。
那儿有二十个男人站在雨里。爸喊道:“非修堤坎不可了。我女儿要生孩子了。”
一个高个儿说:“又不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可以走。”爸说:“当然可以,谁也不
会拦你。反正只有八把铲子。”他奔到河岸最低的地方,动手干起来。其余的人排
在他后面。他们用泥土堆成一道长堤。
    没有铲子的人折下柳条,编成蓖子插在堤上。大伙儿鼓起了工作的热情,战斗
的热情。一个人刚放下铲子,另一个又拿起来。每逢约德家住的大货车上传来尖厉
的叫声。这些人不安地听一会,又拼命干起来。那堤坎越修越长,两头都接上了公
路的路坎。水涨得慢了,爸得意地笑了。河水冲击着新修的堤坎。爸喊道:“再加
高些,咱们把它再加高些。”直到天黑,他们还在干。他们忘记了疲劳,脸上毫无
表情,象机器似地干着。罗撒香的疼痛一阵紧似一阵,隔二十分钟就要发作一次,
剧烈的号叫声不断传来。爸叫约翰叔叔别干得太猛,要累坏的。约翰叔叔说他受不
了那号叫声,叫得象当初他妻子那样。要不是拼命地干,他只好跑掉了。持续了很
久,号叫声终于停止了。爸说:“要是孩子生下来了,妈会叫我的。”翻腾的河水
冲击着河岸,哗啦一声巨响,上游倒下一棵白杨。那颗树顺流而下,树根挂住了堤
坎。后面的水涌过来,树一动,把堤拉了个决口。爸往前一扑,想用泥堵住决口。
已经堵不住了,堤坎很快就给冲垮,那些人一哄而散,急流冲进来。冲到大货车和
卡车底下。约翰叔叔不由自主地跪倒在汹涌的流水里。爸扶起他来往大货车走去。
奥尔转身奔到卡车跟前,掀开车头盖着的油布,跳上卡车。可是引擎怎么也发动不
起来。
    爸和约翰叔叔走进大货车。只见罗撒香沉静地躺在床垫上,妈坐在她身边,用
一块纸板给她扇着。爸问:“她——怎么样?”妈看了爸一眼,随即又低下了头,
“很好。睡着了。”魏赖特太太过来,拉拉爸的胳膊往一个角落走去,她手上的提
灯用见个发青的小尸体,踡缩在只苹果箱上。她小声说:
    “生下来就是死的。”回到妈身边,爸原想蹲下,只是两条腿太乏,却跪下了。
妈呆呆望着他,两眼象梦游人那样睁得很大。爸说:“我们算尽了力了。”“我知
道。”“一棵树把堤挂坍了。”“我知道。”“听见车底下的水响吗?”“听见了。”
“说不定会把这辆车淹掉。”“我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妈不做声了。
    爸问:“我们做错了?莫非还有别的办法?”妈同情地说:“别抱怨了。怕什
么!不要紧的,总会起变化的——整个起变化。”“咱们也许还是得走才行。”
“到该走的时候,咱们就走。非做不可的事,咱们就做。现在先别响,莫把她吵醒
了。”外面传来奥尔和一个男人的愤怒的声音。那男人要找爸说话,以为如果不是
爸出那个修堤的馊主意,他们早走了。现在汽车开不动了。奥尔和他争吵说:“你
当我们的车就开得动了?”爸站起来,走到门口,说:“奥尔,我来了。我们有病
人,跟我上那儿说去。”雨轻轻洒在车顶上。魏赖特太太走到妈那儿,“大嫂,你
睡一会儿。我来陪她。”妈说:“不,我不累。”“我不信。快躺一会儿吧。”
“谢谢你,你心眼儿真好。”“不用谢。大家的处境都不好。要是我病了,你们也
会帮忙的。”“是的。当然会帮忙。”“谁都一样。”“谁都一样。过去总是先顾
到自己一家子。现在不了,对谁都一样。日子过得越不顺当,越要多帮别人的忙。”
魏赖特太太拿过妈手里的硬纸板,妈就在女儿旁边躺下。
    爸、奥尔和约翰叔叔坐在车门口,眼看青灰色的黎明到来。雨已经停了,天空
还有许多阴沉沉的浓云,阳光一照,就映在水面上。奥尔估计,水要是涨进车里来,
顶多淹三四时深,他们可以拆下卡车的边栏,在大货车里搭个平台,既能坐人,也
能堆东西。爸估计水还得涨,说:“就这么办吧。”妈在梦中忽然尖声叫起来:
“汤姆!哦,汤姆!汤姆!”魏赖特太太安慰了她几句,然后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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