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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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6年第6期-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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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献花人从未读过康德的书。 
  可他们知道,康德代表世界和平、思想自由和文明社会。 
  康德逝世后118年,一个中国人在1922年把《康德传》翻译成中文。他是在中国共产党党史上有过“路线”的罗章龙。又过了58年,商务印书馆将此书更名《康德生平》重印。 
  那是翻译工具和翻译理论十分幼稚的年代。 
  然而,那个年代译文的平均质量,超出2006年2006倍。 
  因为,罗章龙是用心译的。 
  (2006年7月3日十三稿于北京卧藏居) 


写给一位“同龄者”的墓志铭
毛志成 
  毛志成,男,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多年从事杂文随笔写作,著述颇丰。 
   
  六十多年前,有个人与我同日生。我几岁时,自然不理会那样的事。事实上也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更不知道他的生日。我只知道有一个名噪一方的特殊人物姓罗,外号“罗大肠子”,是世代“花子王”,即职业乞丐头。时年,他四十来岁。有一次他因饿因病,倒在了我家的门口,身边还有一个破衣烂衫的五六岁男孩在哭。我家尚为富裕,祖辈父辈都信佛,又认出了倒在地上的人是罗大肠子,那男孩自然是他的儿子,便把这一父一子“请”到家里吃了点热汤热饼,又允许他和儿子暂住在我家门外装草料的一间草棚中。此中的原因,除了信佛之外,更主要的是出于对罗大肠子的害怕,因为他什么恶事都敢做。 
  正在罗氏父子在我家草棚中住下来时,我患了不轻的病,一家人很发愁。罗大肠子得知,作出“大仙”的模样向我祖母、父母问了问我的生辰八字,便一拍大腿说:“ 巧!巧! 巧!跟我儿子生在同一天!穷人命硬!”他将他儿子的破衣烂衫脱下来,往我身上一丢说:“只要把我儿子的衣裳穿上十天不脱,百病都解!再弄些好衣裳给我儿子换上,你家里的人再有什么病都让我儿子顶替了!” 
  我家的人照办了。真也怪,我的病渐渐好了。再过些时候,我便能到村塾里读书了(那时村里还没有正式的小学校)。 
  此后,罗氏父子白天照例四下里讨饭,晚上便住在我家门外的草棚中。 
  这一年,大约是一九四六年。 
  我出生的地方是华北一个非常孤陋的小村,孤陋到连日寇和打日寇的共产党、八路军都没有亲自进入过我村。只有少量的村民听到过“共产党”、“八路军”这样的词儿。五六岁的我,照例到读古书的村塾中上学,读的也自然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之类的启蒙读物,头上留的仍是从清朝遗下的小辫。而与我同龄的罗家之子也照例“遵从祖业、父业”,小小年纪就做了小叫花,四下里乞讨。不过,我和他的关系不错,用句文雅的话来说就是有“童稚之谊”。有时,我甚而很崇拜他。我只会念书,在别的事上显得很呆。而他,除了会乞讨之外,还会爬上很高的树掏鸟蛋、摘果子。见了我很怕的蛇,他也能很熟练地捉住、弄死。有一次还弄来一堆柴草,点燃之后把蛇烧着吃了。他也递给我一点来吃,我不敢。他对我鄙夷了,嘲笑着说:“窝囊废!连这么好吃的东西都不敢吃、不会吃,没福气!长大了,也是受罪的命!” 
  不过他也有让我十分恐惧的事:他仅仅出于“即兴”式的恶作剧,就可以把邻家走出门的狗、猫、鸡、鸭一棒打死,丢到一旁。此事又未必与饥饿有关,只是以此取乐而已。据说他爹干的伤人(乃至致命)之事尤多,包括将所恨之人的孩子偷偷踢进井中。又听说,他的老婆就是被他一棒打死的,仅仅因为他患病时强令他老婆到药店讨药而她没有听从。 
  此外,我的这位同龄小友还有另外一种从他爹身上传下来的“才能”,也使我惊讶。这就是:嘴上的功夫出色,在敲开人家(特别是富有的人家)之门时,能即兴唱出一段顺口溜。比方说,见了个有钱人家的老太太,就一边敲着牛骨(一种用之于乞讨的“道具”)一边唱:“老太太身上三宗宝:绸子裤, 绸子袄,身上的洋钱少不了。我身上也有三宗宝:破棉裤,破棉袄,身上的虱子少不了。老太太赏我几顿饭,子孙满堂灾祸少,活到百岁也不老。”老太太图吉利,自然满足了他。若是没讨到饭,而且被人赶走,他就唱:“你不给,我不要,在你门口撒泡尿,小心家里把鬼闹!”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才能,是老老实实的农民所不具备的。 
  不过,有一件事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的。 
  某日,在罗大肠子决定携子到很远的地方四下里讨饭之前,因为不知何时回来,便一手扯着他儿子,一手扯着我,到村外一座残破的关帝庙中,要让我和我的同龄人搞一场“结拜”。反正庙中的地上有些零零散散、长长短短的香,关帝像前有供案。 
  我大约是从塾师口中听“三国故事”听多了,觉得“结义”很有意思。兼之我对罗氏之子虽无太大的好感也无恶感,此外对他还有一点怕,就照办了。当然,要对我的父母永远保密。 
  罗氏之子虽与我同月同日生,但他比我早生两个时辰,我只能称其为哥。但此后我却很少这样称呼他。 
  “结拜”仪式结束后,老叫花对我和他儿子说:“实话说吧:我这辈子跟一群花子拜把子(结义)的事,干了百八十遍了!妈的都是哄人!见了一堆可吃的东西照样你争我抢,还常常打得头破血流!为了一件小事背后下黑手的事也不少!唯独今天,你们两个人拜把子的事必须信关老爷的话,要当真!你们俩,一个是小叫花子,一个是小秀才,一武一文谁也不能缺!以后长大了,互相帮衬的事多了。我见过的世面多,信我的没错!” 
  老叫花把他儿子扯过来,强调地说:“你爹我这半辈子跟人拜把子的事多了,可都是花子对花子,没跟一个秀才拜过把子!今天跟你拜把子的是小秀才,将来他要不认你这个哥,还反目成仇,你就往死里坑他害他!这样的招儿我教过你,用不着去学去练!可你要听真:长大以后,他只要不小瞧你,不害你,还关照你,你就得对得起他!要像狗护主一样护着他!此外你坑多少人、害多少人,我都不管不问。只要你害了他,定遭雷报!好,为了让你有记性,我先给你留个记号!” 
  说着,这老叫花特意从他的衣袋里掏出一把三四寸长的刀子,扯过儿子的胳膊就猛地捅了一下。他的儿子也真让我佩服,挨了一刀居然没动声色,只是对我说:“兄弟,我行吧?” 
  第二天,这一对父子走了。我送了他们好几里路才回家。 
  一别就是两年。直到一九四八年六七月,这一父一子才在村里露了面。我和其他村民照旧生活在那个十分封闭的小村,只有极少数的人进过城或走过远路,回乡后透露过“毛主席”、“共产党”、“革命”这样的名词。但古板的农民也只是听听而已,不去细问。 
  但罗大肠子回村之后,却成了见识很广的“名人”。其实他也是道听途说,连一知半解的水平都未必达到。例如有一天晚上,村民们在一块空场上乘凉闲谈。这时罗大肠子来了,坐下来便像说评书一样大讲“天下大事”,吹牛式地说:“诸位压言落座,听我给你们讲‘革命’、讲‘共产’、讲毛主席。要说革命,说共产,我是万事通!要说毛主席,和我也不是外人。我已入了‘革命帮’,毛主席是我们的头。你们管毛主席叫毛主席,我却叫他毛大哥。我跟毛大哥好得像亲兄弟,睡觉的时候共枕过一块石头。毛大哥的武艺很高,飞檐走壁不在话下,善使两把飞叉……” 
  村民听得很入神,但农民就是农民,对“评书”只是听听而已,不往心里去。 
  有一段时间,村里还是过着“古”式的日子。 
  一九四八年底,我的小村解放了。我那个封闭式的且又多年孤陋的小村,大多数古板的农民虽然遵命式地入了农会,但有胆量出任什么官衔的人却没有。这时,串过十里八乡因之有了见识的罗大肠子却抢了先,他十分鄙夷地训斥纯粹的农民说:“整个是土鳖!连‘翻身’、‘革命’这样的新名词儿都不懂,更不知道如今世道时兴的是穷者为尊。你们真是土透了!要比穷,我最拔尖儿!我不主事谁主事?” 
  他当了农会主席兼村长。 
  解放了,老式的村塾也变成了正式的小学校。时年我八岁(当然罗氏之子也八岁),鉴于某些农民对孩子上学的事不感兴趣,认为干好农活才是正道,因此小学校的生源少,学校难办,校长、老师便要求我们这些“在校生”四下里动员其他孩子上学,动员成功了还给予我们表扬。我动员的对象中,就包括罗大肠子之子。但他听了上学的事就害怕,就逃跑。后来他之所以勉强同意上学了,还是得力于他的爹。他爹是农会主席,处处要带头,便抢先找人给八岁的儿子起了个名字“罗吉利”,继之把儿子往小学校扭送,一边骂着:“小兔崽子!如今你爹是村中王!必须处处给我作脸!如今上级还说了个新词儿,叫‘文化翻身’!你要给我抹了黑,我立马把你扔到井里!我说到做到,信不?” 
  他信,因为他太了解他爹的脾气了。 
  他上学了,成了我的同学。 
  他上小学的时候,对所有的科目如算术、语文、自然、修身,凡是牵涉到笔算、笔答的事,几乎都头疼得很,因之也很难及格。但一经靠嘴逞“才”,尤其是编“革命”性的顺口溜,就往往使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例如校长、老师动员学生宣传“土改”时,他都能站到开会的台上说出合辙押韵的顺口溜。这是他爹当年做“叫花王”时的强项之一,今天年纪小小的他就继承了此种“宣传才能”。他唱出的顺口溜是:“我磕头,我下跪,平地冒出了新社会!土改好处千万宗,如同天上掉大饼!斗地主,要争前,穷人今天要成仙!斗地主若是胆子小,只配老穿破棉袄!翻身若是往后退,一辈子睡不上缎子被!” 
  无论如何这也是“才能”,他能落得小学毕业也可能与此有关。 
  不过细想起来,也有使我不解之处。他爹和他虽然在土改、斗地主时干了很多过分的狠事,连对地主富农的孩子也不手软,偏偏对我格外关照,示以温情。后来我从他爹的口里得知:其实他爹也有很迷信的一面,有些时候很信神鬼、命相。这老叫花曾当着我的面一次又一次教训他儿子:“小子!嘴上虽然不能说,但心里还是要信命!信报应!我是注定下地狱的人,你可别照我的模子办!你别忘了当初你和他(指我)互换衣裳的事!这事说吉利就吉利,说不吉利就不吉利!你和他要互相照应,互相借光。你此后坑一千人、害一万人我都不管,唯独你不能伤他!你们俩,是一形一影,失一不可!” 
  孩子谁信这样的“鬼话”!听过也就忘了。 
  还是把话说回来吧:后来,我小学毕业,随之中学毕业,他却因多次留级仍读小学五年级,到六年级时高小毕业仍是被学校恩赐的。其中的原因之一是他的顺口溜编得好,在“土改”、“抗美援朝”、“反对包办婚姻”等宣传活动中都显示出了非同一般的出色,也出了名。 
  一九五七年,我已经读大专。回乡时遇到他,见他穿上了制服,得知他在县委宣传部当了小小的干事,我当然为他高兴。他还请我到数里外的县城小饭馆里吃了一顿饭,喝了一顿酒。他似乎是懂得感恩的人,一边喝酒一边指着他这一身蓝制服对我说:“我得谢你!没有你当初劝我上学,认几个字儿,我怎能混上这身蓝制服穿穿?当一辈子农民有啥出息?” 
  我说:“你也得感谢你爹。没有你爹下狠心把你扭送到小学校,也就没有你后来的出息。”他并不感谢他爹,这似乎也是另一种“觉悟”。他爹当农会主席不到两年便被上级撸了,原因之一便是他不是正经农民,劣迹很多,有文化的上级领导称他为“流氓无产者”。我的这位同龄人罗吉利,觉悟之一便是懂得了以他有那样的父亲为耻。当着我的面还挖苦他爹说:“多亏他两年前死了,省得他那些下作事和他那个臭名声弄得我脸上无光。否则,连在县城里找个对象都甭想!再说,我在县里的政治宣传部门里工作,除了要有一点文化之外,还要靠会说。说什么?大都是政治名词、政治道理、政治口号!但我爹呢?满口的‘叫花子经’!下流话一大串,连正正经经的贫下中农的土话都不会说,话里话外透着下三烂味!我自己也得提高呀!有他那样的人添乱,我怎能大抬头?”不过,他还是说了他爹的几句好话:“说到根儿上,我感谢我爹的还是他赐给我的贫雇农出身!没有这一条,后来的福气全都有可能等于零!想入党?熬一辈子都未必有戏!像你,就连想都不要去想!” 
  无论如何,我也必须承认他有“明白”的一面。 
  在小饭馆里吃过了饭,喝过了酒,他还特意要我到他的办公室里坐坐,要我“旁听旁听”。 
  我问:“旁听什么?” 
  他说:“旁听我审右派分子呀!” 
  我的心一抖。为什么抖?那时因为反右派的风声早已传进我的学校,我的几个老师已经受到“揭发批判”了。何况,也有人说过“学生里也有右派”。 
  我怀着很复杂的心情来到了他的办公室。见他要单独审问的人竟然是我所认识的人,为此十分吃惊。此人正是当年我上中学时的景校长,两年前他刚刚提升为县教育局的局长。 
  提到景校长,据我所知他是一个“极为革命”的人。他出身于本县大地主家庭,上大学时是“闹学潮”的悍将,并成了地下党员。解放后搞土改,他抢先登台揭发了他父亲、他大哥很多鲜为人知的“特殊罪行”,并将他那位经“父母包办”始终在农村生活的妻子认定为“地主分子”,并登报做了离婚声明。 
  但今天,他有可能成为“右派分子”。而审问他的,又恰恰是我的那位同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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