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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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6年第6期-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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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由。周膘子一听就发怒了,他把铁铲啪地摔在地上,铁铲溅了春生一脸的雪。他说你读书读到牛屁眼里去了,连扯谎都扯不圆。你病了,你还这么早就来到公路上?你病了你还背着链子走这么远的山路?少废话,要拴链条就快铲雪。春生气得发抖,泪花在眼里打转他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他说我不拴还不行吗?我真的要回去吃药,支撑不住了。周膘子说我晓得你的心思,你读几天书就以为自己清高,就以为自己正派了。我铲雪也不是为自己,你看城里这帮狗日的,吃好的穿好的住高楼大厦,出门就是小汽车。凭啥他们该享福老子们就该受罪,赚他们几文钱也是血汗钱。这种天气,哪个不想在家暖暖和和烤火,还不是为了这几文钱才来受罪。你要是男子汉你就来铲雪,你要不铲你蹲在这里屙泡尿你就走人。春生被他羞辱得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了。春生说我就走,哪个把咬来吃了。这话一说,春生立即后悔了,他知道一场祸是躲不过了。不过,既然说了,就豁出去了。果然,周膘子眼睛一下瞪得卵子大,两个拳头攥起来像两个擂钵。他说你再说一遍,不说就是他妈和他舅舅养的。这话是很恶毒的,春生咬着牙,梗着脖子,大声地又说了一遍。周膘子再不说话,追上来,几拳就把春生打在地下,春生也豁出去了。狗急了也要咬上几口的。他躺在地上奋力反搏,手、口、脚一起上,拼了一条命狠命地打。两人在凌了冰的路上翻过来覆过去,乱打一阵,周膘子也是挨了几拳并被咬了一口的,但毕竟春生瘦小,又没常年参加劳动,被凶悍的周膘子不用多大工夫就打得没有还手之力,眼青了,脸肿了,嘴角流血。 
  如果不是秀娟赶来,春生吃的亏更大了。 
   
  二 
   
  搅天的大雪把人心搅得更加烦躁。整个凉风垭口完全笼罩在灰蒙蒙、迷茫茫的雪雾中,这里的天气也真是日怪,凉风垭口之外的天空完全放晴了,站在凉风垭口的边缘上可以看见远远近近的天,全披上了一层橙黄色的暖暖的色调。这样的色调,使人想起温暖的绒毯,大山是有福了,在温软蓬松的绒毯下还会寒冷,还会颤栗吗?春生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一路还跌了几跤,才走到凉风垭口的边缘,在垭口上,看见了暖暖的色块,他知道那是阳光编织的,凉风垭口的人没得这福气,凉风垭口的人一年有半年在风雪冰凌中苦苦挣扎。看见这阳光编织的暖暖色块,他就想哭,鼻子发酸,心里难受极了。 
  春生不是爱动感情的人,苦涩的日子早把他的心磨砺得很粗糙了。但今天早上的事,仍然使他伤心不已,寒心不已。今早出门时,他是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的,饥饿、寒冷,被堵车辆的司机的傲慢、歧视、鄙夷,包括同去的人之间的无情的竞争,他都想到了。但他没想到的是,同村的周膘子竟然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人的道德、良心竟然沦丧到这种地步。这到底是谁的错?春生是个爱追问的人,他想是生存环境太过于艰难的错?是贫富悬殊造成的人的心理变态扭曲?抑或是人性中最冷漠最残忍的显现?周膘子这样的人,难道与生俱来性格中就有最邪恶的东西?春生摸摸被打青的脸,他的上唇也肿得老高,是周膘子的拳头揍的,他感到屈辱,感到愤怒,但又无可奈何。 
  身上的伤疼痛着,身上也被垭口上的风刺得针扎一样疼,春生感到的,是心上比身上更疼。心里比身上更冷。在他和周膘子打架的时候,秀娟来了。秀娟看着他们打,看着他们在地上翻来滚去,秀娟也不去拉。秀娟说周膘子你真有本事,不光敢抢东西敢打村长,连春生这样弱小的学生哥你也照样打。怪不得大家服你,称你是大哥,威风着哩。你今天不要打春生你来打我,大家更服你了。秀娟这样一说,周膘子举起的拳头就放不下去了,周膘子压在他身上坚如磐石重如泰山的身子就松弛了。周膘子触电一般颤抖了一下,他一步从春生身上跨下来,说老子今天不揍你了,你不值得揍。要揍就揍那些一锤一朵火、比老子更横的人。 
  周膘子走后,秀娟把他扶起来,秀娟用挎包里的一块干毛巾给他揩干身上的雪水。好在高速公路的路面是冻着的,坚硬如铁,要不然他一身泥水是无疑的了,凉风垭口的风一吹,不把他冻成冰棍才怪。秀娟捧来路边干净的积雪,让他把脸擦干净。春生手上的雪一接触到脸上的伤,冰凉的雪变得像灼灼的火焰,猛烈、疼痛尖锐地烤炙着伤口,使他疼得跳了起来。他把手里的雪狠狠摔在地下,再也不去擦。秀娟说还是男子汉哩,这点伤算啥?你看我一年到头,哪里不是伤。秀娟走过来,秀娟将捧在手里的雪用双手捂成了水,她把雪化成的水渗到手绢上,那是一条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洁白的手绢。在山区,这是姑娘家最珍贵的小饰物,是做姑娘时的一点小小的享受和小小的奢侈,是做姑娘的美好的念物。秀娟让他把脸抬起来,她轻轻地、柔柔地用洁白的手绢将春生脸上的脏污揩去,春生不再感到灼热的刺疼。秀娟为他揩去脸上的脏物时,她嘴里的热气轻轻地吹拂到春生脸上。这柔柔的揩拭和轻轻的吹拂,使春生心里漾起一股柔情,一种从未体验的躁动,春生的脸红了起来。他扭过了头,不让秀娟再擦。 
  秀娟是村里女孩中唯一读过初中的人,秀娟读书时成绩是蛮不错的,从他们村里到有初中的学校去,要走十五里山路。山区的天亮得晚,山区的路,曲曲折折,坑坑洼洼。曲折坎坷的路一会儿伸入谷底,一会儿隐入林中,一会儿又爬上山崖。那时,秀娟和春生都在读初中,村里就他俩读中学。秀娟的爹瘫痪在床,他是在背木料时跌下山崖摔成残废的,山区的人常常靠扛一点木料去换点钱。秀娟的妈也是病秧子,拼命挣扎着养活一家人。秀娟的妈找到春生,让春生在上学的路上照顾秀娟。山高谷深,不是野兽出没就是坏人做恶。春生口头上是答应了的,春生尽管身单力薄,但毕竟是男孩子。但春生性格内向,又羞怯,十多岁的男孩是会羞怯的,所以春生从来不去秀娟家叫秀娟。秀娟也是个腼腆的不善言辞的人,两人从不互相邀约,每次春生走出村口,秀娟早就立在村口的那块石笋样的巨石下面了。他们谁也不说话,春生在前面走着,秀娟隔了一段距离。山道上只有沙沙的脚步声,岑寂的山道上,像是行走着两只潜行的小动物。那时,春生一门心思放在读书上,他的父亲,那个代了一辈子课、一辈子只拿60元工资、还经常提心吊胆惶恐不安的小学老师的境况,极大地刺激了春生。有好些次,秀娟实在憋不住,想和春生说几句话,春生都紧锁着口。他怕一和秀娟说上话,事情就会朝不可逆料的方向发展,16岁的春生被生活的重压和读书的强大诱惑所控制。春生闷着头只顾走路,秀娟也就觉得没趣。在将近一年的相伴走路中,他们就是以这种状态来来回回地不知走了多少沉闷、沉默而又冗长的路。只有一次秀娟在后面发出撕人心魄的一声大叫,春生才回过头来。那是一条突然从路边的草丛中蹿出的长蛇,粗大滑腻,吐着血红蛇信子的长蛇,使得秀娟发出利刃似的尖叫。春生回过头时,那条手臂粗的长蛇已蹿过路面,还扭头朝他们望了一望。春生看着秀娟苍白如纸的脸,看着她脸上密密的一层细汗,也不晓得去帮她擦一擦,只是问了句咬伤了没?秀娟摇摇头,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秀娟无比地惊恐,无限地伤心,尽管春生和她走了一年的路,但她仍然是孤独和寂寞的,是孤立无援的。春生见她没伤,说快走吧,要不就迟到了。说完扭头就走。 
  秀娟认定春生是个冷漠无情的人,是个极度自私的人。从此她宁肯一个人走路,也不再和他结伴而行。 
  很快,秀娟就辍学了。她爹的病越来越重,家庭越来越困难。 
   
  秀娟帮春生擦了脸,秀娟对春生为啥和周膘子打架的事清清楚楚。其实,秀娟是知道周膘子的所作所为的。对这事,秀娟心里是很矛盾很复杂的,一方面,秀娟从内心确实是厌恶周膘子这样做的。本来就天寒地冻,本来这段公路就危险到极点,再铲雪压冰,不是雪上加霜么?不是趁人之危么?做这种事是丧失良心的。但另一方面,秀娟又希望路上多堵一点车,多一些车拴链条。村里和邻村的人能动的都来了,贫穷驱使着一大群人像一大群被冻坏、饿疯的羊,走到到处是沙砾,只剩些枯草茬的草甸上。羊多草少,能不争夺么?你挤我,我挤你,强壮的还能抢上几口,瘦弱的就连一口也抢不到吃,有时还会被强壮的挤倒踩翻。秀娟深深叹一口气,她的心感到一阵阵发冷,沉重的阴霾,重重地压在她心上。 
  秀娟叫声春生,秀娟想安慰一下春生,但又不知从何开口。她看到春生单薄的身子在冰凉的寒风中簌簌发抖,像一株孤独的小草。秀娟心里涌出一丝怜爱。他们在路上默默地走,谁也不说话,秀娟觉得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上学的日子。秀娟知道春生一直在读书,他是知道生活艰辛和生活的沉重的,但沉重、艰辛的生活被他父亲,那个■弱的小学代课教师扛了,他体会得到但承受不了。像现在,也就是不大工夫,凉风垭口周围的人都匆匆赶来了。他们从四面八方,从各条山路,从旮旮旯旯,汇集到公路上来了。看着他们的穿着和装束,真叫人心里不是滋味。山区寒凉,加上为汽车拴铁链又是件又苦又脏又冷的活计,他们都穿得臃肿而又肮脏。各式各样的人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男的多是穿黑棉袄,用绳子把腰系得紧紧的,外面罩上塑料编织袋,编织袋耐磨又耐脏。尽管如此,他们的衣服裤子上仍然涂满泥浆,还有铁链的油垢。女的穿扇子摆的棉袄,还加上羊毛擀的坎肩,像古代的盔甲。无论男女,脚上都裹着羊毛擀的毡片,毡片防潮、保暖。脚上的名堂更多,有穿长筒水鞋的,走在坚硬的冰面上嘎叽、嘎叽响,很叫人羡慕。有穿解放牌胶鞋的,有穿放羊人穿的放羊鞋的。这鞋是生牛皮做的,皮坚、底厚、鞋底上还有几排铁钉,像过去年代城墙大门上的泡钉,把滑得很。这种鞋是山里人最羡慕的。当然,各式各样的人穿的也千奇百怪,有的就穿得很现代,穿风衣的,穿夹克衫的,穿防寒服的,还有穿羽绒服的。当然,这些服装都是城里人淘汰不穿,送来扶贫的。有的服装,原本是好好的,有的人家其实才穿过几次,是蛮新的,但一穿到他们身上,你就感到好笑,感到无奈,也感到心酸。譬如一个瘦高个穿着一件长长的米黄色的风衣,现在肯定不能说是米黄色的了。穿风衣是很绅士很气派很高雅的,可穿在他身上,就别提那些字眼了。提那些字眼是作践这有美好含义的词汇呢。他风衣上的扣子全掉了,也许是嫌碍事,他把那有装饰味的收束风衣的带子也扯了,他用一条宽宽的、长长的黑色头巾紧紧裹住风衣。这样一来,腰带上面就凸起一大堆,是他的黑棉袄凸现出来,风衣的下摆,他嫌不御风,撕成两块,分别绑在腿上,热倒热乎了,但能飘逸,能潇洒,能气派,能绅士么?他这种奇特的穿法,不光把坐在车里的城里人逗得发笑,还引来不少城里人的鄙夷。有的鄙夷地说人是桩桩,全靠衣裳。可这桩桩是七翘八弯的烂木头,衣裳再好,有作用吗?有的说可惜这风衣了,从款式、面料上看,是名牌呢。说不定是哪个有钱有脸面的领导捐的。与其捐这么好的风衣,不如捐块麻布更实惠。也有个戴眼镜的人说话不能这样说,这么冷的天气,上铁链又是很脏的活,能穿出好样么?换上我,也只得这样穿。这里有个文化的人,他不说别人说自己。这样一说,大家也就不好说什么。 
  春生深深叹口气,他是听到这些话的了,尽管听得不明白,不清晰,断断续续的,意思还是知道的了。春生毕竟是山里人,即使他现在仅仅是读高中,就算他考上大学,就算是以后有了体面的工作,就算是他坐在大客车上,甚至坐到豪华的小车上,也改变不了他的身份,这是深入到骨髓里的。山里人的卑贱,山里人的自尊,山里人的人格,其实是深深地烙在他的灵魂里的。春生一方面为自己的乡亲感到悲哀,感到伤感,一方面又为山里的愚昧感到羞耻和无奈。像穿风衣的这人吧,就是再冷,你穿这薄薄的风衣干吗?穿它不如穿编织袋做的套子好,编织袋厚实、耐脏,穿着土气而难看,但至少不会比这样不伦不类地穿风衣惹人笑话。这就是没有文化的悲哀。你看秀娟,秀娟尽管也穿得厚实,臃肿,但她穿得得体,从她领口上的毛线上看,她的线衣是陈旧、粗糙,基本上褪了颜色的,但她罩在外面的那件短的防寒服,是深灰色的。说不上干净,在冰天雪地的车轮泥泞下,能干净么?但整洁。裤子是黑色的长统裤,脚上是一双平底皮鞋,也不横三竖四的系些带子、绳子,也不用脏兮兮的方巾系在头上,而是系了一条橘红色的纱巾在脖上,正是这条纱巾,使秀娟一下子生动起来,亮丽起来。小小的点缀,竟然有这么大的作用。 
  秀娟和春生前后走着,春生仍然是过去上学时的样子,木讷、茫然而又若有所思。只不过这次是秀娟在前,春生在后罢了,秀娟见他期期艾艾、畏畏缩缩地走着,秀娟知道他是还没有完全摆脱羞怯。长期的学校生活使他封闭、内向而缺少面对生活的勇气。生活能是这样的么?生活是拼搏、拼命、挣扎、甚至是残杀,严酷的生活尤其是这样。秀娟停住脚,秀娟等他走拢,告诉他凉风垭口被堵的车多,需要上链条的车多,但四面八方赶来上链条的人更多。这是山里人赚钱的唯一机会,给大车上一次链条60元,小车30元。想想看,从地里刨出的洋芋,翻山越岭挑到城里卖,一挑洋芋也就是十来元。60元呀,要当卖几挑洋芋了。上链条的机会一年只有一次,春天来了,很快冰凌就会化掉,到时再也上不成链条了。所以呀,哪怕脚指头冻掉,哪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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