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大学微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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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大学微言-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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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光义即位,史称宋太宗,做了二十二年皇帝,并没有遵照他母亲杜太后的遗嘱,把帝位传给兄弟,再传侄子,而且早已把兄弟光美和侄子德昭,因犯错误而处置了,最后还是传位给他自己的第三个儿子赵恒(宋真宗)。据说,他不遵守杜太后的遗嘱,传位给自己的儿子,也是经过和赵普商量而决定的。赵普告诉他,太祖赵匡胤听信皇太后的吩咐,已经做错了,你可不要再错。因此就传皇帝之位给自己本支的子孙,直到徽宗、钦宗,被金人所俘虏,康王南渡浙江为南宋高宗以后,因为没有儿子,才找出赵匡胤一支后代七世的孙子赵眘(读“慎”)过房做他的儿子而继承大统,后来因他对高宗比亲生的儿子还要孝顺,所以历史上的谥号,便称他为“孝宗”了。
    我们为什么费了那么多的时间,说明宋初开国这一段的历史内幕呢?因为两宋的政治中心,在表面上,是尊重儒家的孔孟之教的学术思想为中心。儒学重“圣人以孝弟治天下”。从“齐家、治国”之道立论,对于兄弟的友爱情谊,自宋太宗开始,已违背他母亲的教诲和本身的初衷,而且犯了儒家“伦常乖舛”的大忌。宋人笔记史料,还记载赵普在临死的时候,因有负杜太后的嘱咐,白日见鬼,吓得请僧道来做佛事以求忏侮,并且亲自写悔过书烧化,向杜太后祈求饶恕。不过,这是过于迷信鬼神之说,所以正史便不采录。到了清初,名儒查慎行(初白)有一首诗,专指宋初开国的这一桩公案,最为精彩。
    梁宋遗墟指汴京(开封府),纷纷禅代事何轻(由五代后周等变宋的禅让)。
    也知光义难为弟(故事如前面所讲的便是),不及朱三尚有兄(后梁太祖全忠与宗戚饮酒酣醉,其兄全昱视帝曰:“朱三,汝本砀山一民,奈何一旦灭唐家三百年社稷!”)。
    将帅权倾皆易姓(针对赵匡胤的事,言将帅权倾人主者,皆欲篡位也),英雄时至忽成名。
    千秋疑案陈桥驿,一着黄袍便罢兵。

    宋真宗神道设教的愚民政策
    宋太宗即位做了二十二年的皇帝,传位给真宗赵恒,赵宋自开国到此,还不到四十年的时间。但在黄河以北的契丹,国势兵力,坐以强大,便在真宗即位的第七年出兵南犯,同时又派人来谈和,宋朝也派曹利用代表和谈。但契丹攻势,由河北的德清,直逼冀州(真定),到达澶州(大名府开州),军书告急,一夕五至。
    当时的宰相“平章事”寇准,对于边防告急的公文,一概不理,“饮笑自如”。真宗知道,吓坏了。追问寇准,他便说,“欲了此事,不过五日耳”,但陛下你一定要亲自到澶州的前方去一趟。真宗听了很为难,其实是真不敢去,就想回宫去了。寇准拦住他说,你一回宫,我就见不到你了,“大事去矣”。另一位宰相毕士安便极力劝真宗要采用寇准的建议。因此真宗只好召开御前会议,商量御驾亲征的事。有些大臣们听到了契丹入寇,吓死了,王钦若建议迁都南京,也有建议迁都成都的。真宗便再问寇准的意见,寇准假装不知道是哪个人的提议,便说:“谁为陛下画此策,罪可斩也。”他就详细为真宗讲明战略上的胜算,因此真宗才决定了御驾亲征。但他到了澶州以后,还是胆小不敢过河,寇准再三鼓励,而且说:“陛下惟可进尺,不可退寸。”跟在真宗旁边的“殿前都指挥使”高琼也极力赞成寇准的战略,就命令御林军的卫士们,快推皇帝所坐的銮驾过河。前方的战士们,看到了皇帝果然亲到前方,便士气百倍,踊跃呼万岁,声闻数十里。对方的敌人契丹也被吓住了,赶紧用数千骑兵来进攻,但被宋军打败。
    真宗回到行宫,悄悄派人去看寇准在做什么。回报便说,寇准正和皇帝的秘书长杨亿在喝酒打脾,说笑唱歌呢!真宗听了便说:“寇准如是,吾复何忧。”但是到了最后关头,这位赵宋的皇帝真宗,还是决定和谈,几次往返,仍然由曹利用做代表。甚至愿意每年出百万两银子给契丹,互称兄弟同盟。同时有人在造谣挑拨“寇准幸兵以自取重”。因此,寇准对这样一个老板,实在也无能为力。但他特别吩咐曹利用,“虽有敕旨,汝所许过三十万,吾斩汝矣”。议和到了最后的定案,每年给契丹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称宋朝为兄,契丹才引兵北去。这便是两宋两百余年来,由宋真宗开始,对辽、金、元等,都自低首自卑,只用金钱外交的弱国政策。但宋真宗却又自作掩饰地说:“数十年后,当有捍御之者。吾不忍生灵重困,姑听其和可也。”其实,他是真的吓破了胆。加上寇准的政敌王钦若的谗言,只是轻轻说他一句,“寇准好赌”。澶州之役,他是拿你皇上的生命做赌注。从此寇准富国强兵的统一思想,就永无出路,而且也被免了宰相的职权,下放做地方官去了!
    可是,宋初全国人心,仍然希望这个国家,能够做到华夏一体的统一局面。那又怎么来对付这种政治趋势呢?因此便由王钦若出个鬼主意,假造“天书”,造成真宗皇帝领导全国军民都信奉道教,“敬事上天”,只要太平安定,就不要随便谈兵,轻举妄动。因此宋朝代代相传这个统治秘诀,用了一百多年,到了宋徽宗赵佶“道君皇帝”手上,就和他的儿子钦宗赵桓,一起当了金人的俘虏,受苦受难,老死在东北的“五国城”了。
    可是宋真宗想用宗教信仰的“愚民政策”,淡化一统中国江山的全民思想,也并不如此简单。首先需要得到政府人民所依赖的宰相王旦的意愿。因为宋朝的制度,比较历代帝王最尊重相权,而且对朝廷中的文臣,也特别尊重。宰相是文臣的领袖,也是全国民意的象征,所以他必须先要使王旦默认这个不可公开的政策才行。但王旦对于这个措施,始终不肯表态。宋真宗没有办法,只好向王旦府上,多送名贵重礼。这是历史上皇帝向宰相行贿的第一次举动。王旦心里有数,天下是赵家的,政府是赵家的朝廷,皇帝已经低声下气,要求宰相同意他的办法,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他就把皇帝送来的礼物封存起来。“归家或不去冠带(上朝回来,有时连礼服都不脱掉),入静室独坐。”他是在打坐参禅呢?或是无言的抗议呢?他平常就是“与人寡言笑,默坐终日”。因此谁也无法窥测他的心境了。
    可是到王旦临死的时候,便遗命家人,不许用官服来埋葬他,只准用和尚的身份收殓。史载:“旦遗令削发披缁以敛。盖悔其不谏天书之失也。诸子欲奉遗命,杨亿以为不可,乃止。”他是忏悔呢?或是遗恨呢?就不得而知了。同时也记载他对于当时用道教做愚民政策的事,也早有后悔,再想极力反对,又觉得“业已同之(已经表示同意了)。欲去(辞而不干了),则上遇之厚(但皇帝对他太尊重,太好了,不忍心舍他而去)。”虽然有当时担任宋真宗皇帝的枢密副使(中央政府副秘书长)马知节,也曾经对宋真宗说过:“天下虽安,不可忘战去兵。”仅他自己到底没有恳切地表示这个意见.所以临死还不心安。
    宋真宋也曾经在他病危的时候问过他,假如你过世了,谁做宰相最好,他就毫不迟疑地说寇准最好,除此以外,“臣所不知也”。读《宋史》,必须先要了解宋初真宗的这一段事实的大关键处,就可知道两宋三百年来的赵家天下,为什么会成为中国历史第二个“南北朝”的由来了。清人王仲瞿有题《汉武帝茂陵》的诗中说:
    和议终非中国计,穷兵才是帝王才
    守文弱主书生见,难与英雄靖九垓
    王仲瞿这四句话,虽然言重一点,过于偏激,但对于治国当家者,实在是值得警惕的名言啊!孔子答子贡问政,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并非是必要发动战争才能解决问题啊!
  我们为了说明传统文化中儒家经学在历史上的衍变,以及宋初文运的昌盛,乃至形成宋儒理学家的因由,因此,花了不少时间介绍赵宋开国的重文轻武政策,恰为宋儒理学成长的助缘。由此而使《大学》、《中庸》在儒学“十三经”中的突出,和《论语》、《孟子》共称为“四书”的经学,主导中国文化教育,配合元、明、清考试取士、读书做官的政策,千年以来,牢笼天下的才智之士,都陷于功名泥淖之中,难得自拔。但不要因为我的这一说法,便误解了儒家“四书”害了中国文明,或耽误了中国文明的发展。其实,儒家的“四书”,并没有妨碍了中国,只是南宋以后的有些学者,过于迂曲误解了“四书”,反而妨害了传统儒学对民族文明发展的重要。
    如果从人类学的观点来说,对比东西文化的演变,而且以中国文化史的立场来讲,就像太阳运行东西两半球的一昼夜之间,西欧和东亚的中国,明暗代谢,几乎似有类同,而又有大不相同的差别情况。我只是首先提出大家的注意,希望青年后生,可以做多方的研究探讨。
    例如西方的欧洲文化,自第五世纪罗马帝国瓦解到第十世纪,战争相寻不息,新国互有兴亡,人民生活困苦不堪,文化低落,正是欧洲文化史上所谓的“黑暗时代”。这时犹如日出东方,西方正处于长夜漫漫之中。但在中国,恰是由南北朝经唐朝、五代,到宋朝开国初期的阶段。虽如旭日东升,朝阳艳丽,有时也是阴云密布,阳光黯然失色。西方文化从公元第九世纪开始,由黑暗时代进入基督教的经院哲学时期,长达六个世纪之久,到十五世纪,才渐渐有了转变。十六世纪“文艺复兴”运动以后的西方文明和文化,才换了一个崭新的面目。
    所谓“经院哲学”,就是专门研究基督教的神学,它在研究怎样认识神与实在存在的关系。思辨精密,论证迂回,烦琐曲折万分。所以后世学者,又有称它是“烦琐哲学”的。但非常巧合的,中国在第十世纪开始,便是宋朝建国,到十一世纪中间,宋儒的理学、道学也开始兴盛,二程(程颢、程颐)一系传承的朱子(朱熹)学派建立权威。“四书”的朱著章句之学,也迂曲了周公、孔子以来的儒家“经义”之学,长达八个世纪之久,到二十世纪的初期,遗风渐息。在这样一个长期的黯淡状况中,犹如在东方的日丽中天过后,阴霾四合,完全是一片“万木无声知雨来”的现象,所以才有二十世纪中苦难的中国,不得不重新革命,重新建立中华。
    我们必须先要了解了前面所讲的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对比,然后回转来探讨儒家学说的演变,就可启发大家的反思,运用“正思维”来寻求答案,然后再来重估传统儒学对人类的“人道”文明的价值了。

    文运鼎盛的前因
    现在要讲宋初的文运之先,必须要注意由盛唐到五代,帝王政权的兴替,与中国文化儒、佛、道三家之学的盛行,并无多大影响。甚至反使当时的聪明才智之士,厌恶乱世,逃避现实,去参禅学佛,或修炼神仙道学的,更为多数。宋朝初建,禅宗的“五家宗派”,正是盛极一时。道家和道教经过宋真宗的提倡,也是有声有色。例如宋真宗景德年间,公元一○○四年,就有禅僧道原首先汇集禅宗公案的《景德传灯录》著作面世,而且有当时的名臣杨亿为它作序推荐,这是后世研究禅宗第一都重要的宝典,《五灯会元》等书,都是后来居上的续成之作。在道教方面,也有张京房召集道士所集《云笈七签》大部著作的完成,为后世编集《道藏》,开其先河。稍后,有张紫阳(伯端)《悟真篇》问世,融会禅佛儒行的精华,是开创道家“神仙丹诀”、“南宗”的宝典。
    但不要忘了,前面已经说过由五代唐明宗李嗣源时代开始的雕刻传统儒学“九经”出售,以及周世宗(柴荣)时代“九经”的刻版完成,和西蜀四川“九经”的流通,都是促使宋初读书士子学习儒学更加方便有利的条件,也是使儒学更为广泛传布的原因。因此,宋初文运的鼎盛,并非出于偶然,实在是有它的前因。同时,也需要了解,在唐宋的阶段,中国的学术文化的重镇,大多还在关中(陕西、山西)及河洛(洛阳、开封)等黄河流域等地为盛。唐宋的名儒学者,也是这个区域范围的人物占多数。过去所谓的“华夏文化”、“中原文化”,或“中原人物”大多也是这一区域的人。
    到了宋朝开始,由读书学儒而考取功名,渐至跃登为朝廷的政要,功显当时,名留千古的一大群人物,大多都由平民、贫民出身的寒士,正如古人所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或如说,“一举名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等颂辞,便是从宋初开始,考试制度最为成功特出的现象。
    但是,同时还有一些读书学儒有成的学者,淡泊名利,志行高尚的人,始终不求功名,以耕读自娱,终身以学问为重,虽然名重当时,但又隐居不出的处士也不少。所谓“处士”的意义,就是善于自处,不求闻达于当时的清高代号。这在唐代的习惯上,称为
    “高士”,再早一点,便叫“隐士”,都是同一涵义的名称。这一类人,在中国历代的历史上,关系也很重要。甚至每使历代的帝王或朝廷,隐隐约约都在注意他们的言行举动,心存顾忌。那些帝王将相,生怕被他们看不起,便会觉得自己很不安心。这也是中国历史文化上的特色人物。如果比照西方文化,从西洋的政治学说上,勉强的比类,便是属于保留“不同意”的主张,或“不合作”的态度的人。不过,这种比方也很勉强,中国文化中的隐士、高士们,是属于道家一流的人物。他们绝对不肯只为自己而鸣高,有时为了国家天下人民的利益,也会婉转设法,提出很有影响力的主意,帮助社会的安定,然后即所谓“功成而弗居”、“没世而无闻”而已。
    宋初开国的第二十四年,也就是宋太宗赵光义即位的第十四年,年号“雍熙”开始,就召请当时在华山的隐土陈抟入朝,在名义上是皇帝向他请教道术。究竟他们所谈的真实内容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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