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八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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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八辑)-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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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队,现在肯定是什么什么。奶奶反驳说,如果不是她,爷爷他也可能是什么什么,
也可能什么什么都不是。
  爷爷说:“至少,我是个国家干部吧?”
  奶奶说:“至少,你没被一颗子弹要了你的命!”
  从那时起,爷爷的糊涂又加深了。在此之前,发生我爸跟我妈的事那会儿,他
还清醒得很呢。他趁着清醒,拉上我奶奶,为阻止两个年轻人的结合,用尽各种手
段。先是苦口婆心劝说,包括阶级分析、痛说家史之类,接着是施加高压恐吓,包
括断绝经济、脱离关系之类。这场旷日持久的两代人的战争,最后结局是,两个老
的没斗过两个小的,我爸我妈排除万难,住在一起。过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我呱
呱坠地,爷爷才承认失败,也是从这时起,他一天到晚蜷缩在他的睡椅里,不肯挪
窝,而且,总是陷入长久的糊涂之中。
  我返回天磬饭店,告诉我爸我妈,爷爷窝在睡椅里,不搭我的碴儿。我转述了
奶奶的话,就是她说的“不要硬把他们搅和到一块”、“让两个老家伙呆在他们自
己的地方,随他们去吧”这两句。我爸我妈又互相推来推去,谁也不肯做主。我明
白,他们铭记当年旧账,认为,先是让儿子回两个老的身边过生日,后来又让儿子
回省城当刑警,跟两个老的住在一起,已经摆足姿态,够对得起谁谁谁了。他们不
可能再让步,所以,他们此刻就推来推去,谁也不肯做主。
  我回到自己房间,外公坐在里面,等着。他关好门,神秘兮兮地问起我来。外
公问我,回没回过老家。我说,在我读小学时回去过两次。他又问,去没去看过那
条河。我说去过。他再问,看没看见,河滩上有高高一个土堆,是不是修成坟墓,
想必还立个石碑什么的。我说,是的,修成了一座很大的坟墓,是用水泥浇筑的,
那个石碑立在墓前,正面是“烈士之墓”四个字,背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最后还
标有数字。
  外公说:“是58个人。”
  我说:“是的,的确是,58个人。”
  我告诉外公,我一共去过两次,第一次是爷爷带着的,第二次,是我爸我妈一
道带去的。我说,爷爷那次带我去,还让我磕了头。爷爷让我跪在碑前,连磕了三
个响头,说里面埋着的亡灵,都是他的亲人、战友。外公点点头,告诉我,我爷爷
说得不错。外公承认,那58个人,就是他亲自指挥手下将他们杀害的。
  当年,我爷爷和我外公在大河两边,加入各自队伍,他们互相真枪真刀对着干,
不止一回两回,是无数回。后来,爷爷打过河去,解放了那片土地。过了些年头,
就是爷爷他们“北撤”时,外公领着人马卷土重来,挖地三尺,抓住了那58位烈士,
包括我爷爷的亲属和战友,押往河滩,下令集体枪杀了他们。外公供述完毕,又耍
起什么“履行职责”那一套来,我拼命吞咽着奶奶的话,就是,“这两个人,还有
那些事,老得掉牙,嚼都嚼不动”这句,但仍然抑制不住腾腾而起的满腔怒火。
  外公说:“从你爷爷的角度讲,从你这个刑警的角度讲,我确实血债累累,十
恶不赦!”
  他说,这就是他迟迟不敢回大陆的原因。说完这句,他又往下问,我第二次去
河滩,是不是真的是我爸我妈带去的。
  他说:“他俩都去那儿,同时去那儿,怎么可能?”
  我没好气地说:“怎么不可能?他俩就是在那儿,订下终身的!”
  我妈自打懂事起,就在那个地方受尽屈辱。后来,在那儿,差点送了她的命。
每年清明节,当地的中小学生,照例到烈士墓前祭奠英雄,告慰忠魂。人们同仇敌
忾,诅咒着一个杀人凶魔,就是我外公。每逢这时,我妈只能跟所有的人一道,声
讨她的从未见过面的亲生老子。过了几年,到了我爸我妈像我这么大年纪的年代,
我妈被人揪到烈士碑前,代替我外公,遭到拳打脚踢。她受不了,她实在受不了了。
有一天深夜,她独自来到河滩上,准备死。她想用那块烈士墓碑,碰碎自己的脑袋。
她趴在地下,朝墓里的亡灵磕了无数个头,然后,她喃喃自语,倾诉着胸中委屈。
她称我外公是老不死的,抱怨他生下女儿看都不看一眼,扔下不管,逃往台湾。在
漆黑的夜里,我妈对天倾诉,她说,老不死的造下了天大的孽,倒让她这个做女儿
的代他受罪,受这种任人羞辱的活罪,她还不如不来人世的好,还不如当初一生下
来就被掐死的好。
  她说完了,一头朝石碑撞去,有人拦住了她。这人是个男青年,就是我爸。当
时,我爷爷刚戴上“意志衰退者”帽子,遭到揪斗,我爸深夜来到河滩,也是满腔
压抑,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吐尽肚里的苦水。在那一刻,他突然体验到我妈的心境,
这两个人,在深夜里,在河滩上,在那堆巨大的坟墓前,同病相怜。
  外公在我房间呆了一夜。到天快亮时,才告诉我,他将乘早班飞机走,机票已
经预订过。然后,他不再说话,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我也不说话。我拿我正在
练的脑,来思考面前这个人。我想了又想,觉得真难,最有资格搞清算的我爷爷,
一声不吭,他可能放弃了这种权利,也可能丧失了行使权利的能力。我是这两个冤
家对头共同的第三代,又能把他们怎么样?我想来想去,最后,决定用人们熟悉的
那一套来开导外公,就是,勉励他将功赎罪,结束过去,开创未来。
  两个小时后,我跟我爸我妈送外公去机场。他办好登机手续,拍拍我爸,搂搂
我妈,亲亲我,朝安全通道走去。到了跟前,他停住,回过身来,向我招手。他要
我一个人过去,有话要说。
  外公说,他一直在思考我的话,他认为,过去是一种确凿的存在,是任何人都
无法结束的。人无法结束已经确凿存在过的东西,只能结束还没有降临的东西。
  他说:“这是我的想法:人无法结束过去,人只能结束未来。”
  他举手做了抹脖子的动作,又举手,做了个拿枪朝脑袋开火的动作,说,这样,
他的未来,未来的一切,将到此结束。他又说,可是,哪怕他杀死了自己,本人已
经化成灰烬,而他的那些过去仍然确凿存在过,仍然留着,永远永远,难以清除,
不可泯灭。
  说完这些,外公返回身去,通过安检,挥了挥手,顺着登机甬道,径自而去。

                  11

  我打电话告诉李队长,外公走了。李队长说,大伙儿对我朝天开枪的事,那股
劲没过去,心里还烦着呢,他也是。他说我现在回办公室,跟大家面对着面,坐在
一起,似乎仍然不合适。听他这么说,我想了想,打算把假期再延续下去。
  我说:“正好,我就趁这几天 ,看看我的姑姑去。”
  李队长没丢话筒,说我刚才没听懂他的话,他的意思是让我做另外一件事情,
就是,找几家夜总会,转悠几天,把其中的角角落落,旮旮旯旯,摸索清楚。马上,
我想起他上次说的话,就是我不再当刑警,改当治安警那句。我问是不是那样,李
队长说我误会了,这是一个任务,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任务。
  李队长说的任务,就是再三酝酿过的“ZW”计划。我对它非常熟悉,比如,有
个组织严密、手段残忍的团伙,控制大多数卖淫妇女,还诱拐少女,绑架主妇,推
她们下火坑,等等。当然,这一切都是推论,是根据已经发生的一些蛛丝马迹推断
出来的,它有待实践检验。而现在,这个重任事先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十分意外地落
在了我的肩上。
  具体说来,我将要扮演的是一个寻花问柳、风流成性的角色。通俗地讲,就是
一个嫖客。而且,我还是个大款,有的是钱,大把大把地花在那些用不干净的身体
不干净的方式挣不干净的钱的女人身上。然后,从她们的嘴里掏出想要的东西,就
是,谁在控制她们,最初是谁诱拐了或是绑架了她们,谁直到现在还在继续迫害着
她们,吸她们的血,等等。再然后,就张开大网,将躲在幕后的那帮黑社会团伙一
举歼灭。
  我用我已经在练的脑掂量了一番,觉得自己根本不符合既定角色,我什么都不
像,不像嫖客,也不像大款。问题一是我的年龄,二是那么多钱的来源。无论怎么
看,我都地地道道是个青年,像我这种岁数,不可能当上高官,与公款无缘;若做
生意,不可能发达这样快;除非我抢劫了巨款,即使这样,我就该藏匿起来,不可
能整天泡在这种地方,招摇过市。我用我练得差不多的脑得出结论,像我这种年纪,
这副模样,在夜总会转来转去,拈花惹草,只能有一个解释,就是,这个人,绝对
是个卧底的青年警察。
  我说了担忧,李队长说我想偏了。他指出,假如我是高官、生意人、抢劫犯,
那么,地下团伙只要稍一核对,就将露馅。正因为如此,一切的一切都经过精心设
计,而且是给我量身定做的。我的背景是,外公在台湾,是旧军人,当然,这是真
的。背景中的虚构部分是,大陆解放前夕,上级让我外公带一支队伍,开往西北,
我外公静观形势,判断败局已定,临时起了贪心,他解散部队,独吞了巨额军饷,
带着女秘书,潜去台湾。现在,老家伙想涉足投资,让自己的亲外孙做了大陆的总
代理人。照这么一设计,我的年龄,我那么多的钱,还有我放荡风流的本性,一切
的一切,都变得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我问:“我能不能先看望姑姑,回来再接这桩活儿?”
  李队长建议我,应该先干起来,弄出点眉目,比如,熟悉了很多人,这些人也
熟悉了我,基本上融入了那种环境,然后,我完全可以轻轻松松地,不露痕迹地,
消失那么几天。对外就说是回台湾看外公,实际上是去看望我的姑姑。李队长又告
诉我,已经排定了夜总会的名单,列入首选的,是位于西市区的名叫“九9久酒”的
那一家。
  于是,我就按照“ZW”计划的细则,来了一番彻底包装。就是拿国际国内的名
牌,从头到脚,从内到外,包括从短裤到大衣,从皮带到手表什么的,整个儿地包
裹一遍。我还改了发型,将一头浓发,由前往后梳,然后,抹上发油,洒上香水,
总之,我像只爱慕虚荣的鸟,一遍又一遍,整理着自己的羽毛。我打扮好,照照镜
子,基本符合要求。看起来,玻璃框里的我,真是个一身名牌、油头粉面的家伙。
  傍晚8点,我走进“九9久酒”,马上,霓虹灯光罩住了我,弄得我有点儿不舒
服。很快,我放松开来,走到领台小姐那儿,她客气地说,欢迎光临,先生,请。
我请教她贵姓,她说叫她荣小姐就成。我请教她的芳名,她仍然让我叫她荣小姐。
荣小姐客客气气地拱手将我往里面送,嘴里说,先生,请。我告诉她,自己刚下飞
机,就是从台湾转道香港来本地的那个航班。我说,我打算在这里,让自己放松一
下。这时,荣小姐抬起她的头,盯了我一眼。
  真是这样,荣小姐抬头盯了我一眼,确实是盯,不是看。好像她也练过眼似的,
这真让我迷惑不解。我是第一次涉足这种场所,尽管我的样子被弄成了个放荡老手,
可实际上,我至今还没跟异性有过实质性接触。在那一刻,我甚至抑制不住心旌摇
曳。在五色光芒里,我拿眼瞅了瞅对方,不是盯,是瞅。当然,她的一切,非常非
常贴切眼前这种氛围,年轻,漂亮,温柔。在我的想象里,这种地方出没的女性,
身子很不干净,很脏。可这位领台小姐,很干净,一点看不出哪儿脏。她全身利利
索索,清清爽爽。还有那张脸,白白嫩嫩,端端正正,眉心有一点红痣。她的神情
有点冷,却透着另外一种东西,像是躲在那种冷后面,伸头探脑,反复召唤着你,
到它跟前去。
  我差点没管住自己。我产生了一种幻觉,好像自己不是查找黑社会团伙,而是
经人介绍,来这儿跟女朋友,就是面前姓荣的小姐正儿八经约会来的。我用我练过
了的脑想了想,觉得,“ZW”计划挑选上我,真是看错了人。我并不是说年龄和钱
的来源之类,而是我的素质不够。我对于异性,缺乏定力。想想看,一个青年刑警,
重任在肩,可他刚踏上灯红酒绿之地,才见到第一个领台小姐,就管不住自己的脑,
那个已经练过了的脑。事情往下演变,不砸锅才怪呢。
  我正在胡思乱想,有个年轻女人过来,拉我往里去。她挽住我的胳膊,一步一
步引向五色光环的深处。我想回头看,被她的脸挡住。我顺势看了她,也很年轻,
也算漂亮。可这么一看,荣小姐的风采更加突现。我还要回头,她加快脚步,领我
进了一个房间,“嘭”地把门关上了。
  她说:“别浪费时间了,她是不会动心的。”
  她告诉我,很多很多男人,凡是踏进“九9久酒”,每一个想找快活的男人,跟
我刚才一样,打过这种主意,结果都是浪费时间。荣小姐没有动过心,对谁都没有
动过心。自打两个月前,荣小姐来到“九9久酒”,就只当领台小姐,不干别的,多
一点都不干,再往前一步,都不走。荣小姐一来,就跟老板有过协议,就是只当领
台小姐,不干别的。
  我问:“那么,她干吗进这种场合?”
  她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只卖艺,不卖身。她不肯跟男人来真的。来
真的,她就是不干。”
  我又问,“九9久酒”老板干吗白养个闲人?她说我不懂。她说,娱乐场所还真
需要这种角色,找都找不到。荣小姐来后,这儿的生意反而兴隆得不得了。她说,
这里面有个学问,就像一篓子黄鳝,必须放几条泥鳅,或是一篓子泥鳅,必须放几
条黄鳝,它们才能保活保鲜。
  我想让她闭嘴,请教她芳名。她说姓黄,叫黄小姐就成。我说我刚下飞机,还
没来得及说我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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