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八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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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八辑)-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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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依然遮掩不住,依然清楚的动荡着,象屋檐底下晒的尿布,又使人联想到他腋下
是挟着一块木柴。他在GB餐室里是一直无声无息的。
    杨村农却大声打着饱嗝儿。用牙签剔牙齿,还作出嗤嗤的声音。完全是个良善
绅士的气派,完全是个胃口消化健旺的人的姿态。满面闪着红光,除了胃口加重三
十斤的感觉,他对身外任何什么也没有感受的兴趣了。虽然剔牙齿时,他还左右环
顾着。恐怕这瞬间就是他的生活中最幸福的时候了。完全不象在北望园的走廊下的
政论家了,完全不象在胡玲君身旁向我喃喃说着进城理由那时候的政论家了。
    这天晚上又是林美娜给我们开的门。在门外杨村农又喃喃的自责:“回来的太
晚了,回来的太晚了。”
    红瓦屋顶的洋房的玻璃窗,全是黑的。在那屋子里的住客是幸福的早早睡觉了。
    茅草房子的纸窗闪着灯辉。街头上很寂静。若是有一辆人力车走过,我床侧的
纸窗就闪过一片红光,篱笆影子的骨骼就清楚地在纸窗上出现。人力车多半是空座
的,走出街口,还清楚的听见铃铛声,那声音使人感到寂寞。是夜深了。
    那天晚上,我听见北望园夜深时候第一次的声音:“玲君,玲君!”“开开门,
玲君!”声音是低微的,足有三十分钟,北望园的院子才沉寂。
    那天晚上,赵人杰屋里充满了纸烟的烟雾,门口正面的墙壁上映着一个硕大的
黑影子。赵人杰在那里坐着冥想什么呢?他是坐在床上望着前方吧,望着他眼睛前
面的空气吧,望着辽远的什么吧?是走入他自己所独有的绘画世界里去了呢?
    是在灰白的气息里望见那个摆糖果摊的老妪的寂寞的面影了呢?
    “赵先生!”我说,“你还不睡吗?”
    “唔!”他受惊的说,“没有!”
    “别想了,睡吧!”我说,“这样下去,你的身体要坏了。”
    “唔!我睡不着……”他走出来。站在我的床侧。
    “别想了,睡吧!”我说。我握住他的手。
    “唔!”他不知所云的依然站在那里。
    “你想什么呢?”
    “没有想什么。”他说。
    他依然站在那里。
    “睡去吧!”我放开他的手。
    “唔!”
    他反而坐在我的床边上了。一句话也不说。背向我,面对着门口的灯光。
    “你想什么呀,说说不好吗?”
    “唔,没想什么!”他说。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若是我那腹稿没有画出来以
前就死了,我的生活不是全部没有意义了吗?”他仿佛是自语。
    “为什么你老是想这些呢?你该想怎么把生活布置一下,你看你春天还穿着这
件大衣……”
    “是的。”他那声音表示他是在苦笑,“是该换换了。”
    “广告社给了我四百块钱,让我找人塑个半身模特儿,你拿去好吗?当作材料
费。”
    “不用。”他站起来说,“我这两天就发薪水了。”
    “发薪水又有什么关系呢!有笔额外收入不更好吗?”
    “这太不好意思了,我可以用黄泥塑的,也不用什么材料!”
    “为什么不好意思呢!”我说,“找别人作不是一样要钱吗?”
    “我有钱,就要发薪水了……”
    “这也没有关系呀!为什么拘于一些小节呢?”
    他笑着说:“我并没有拘于小节呀!”就站起来说,“很晚了,你睡吧!”在
这上他又是有着异样的过度的自尊的。


    从那天以后,杨村农日常穿着居家的便服了。中国式的宽阔的裤筒,给风吹得
像船帆一样。西装坎肩也不结扣。抱着海燕在走廊上望小鸡。我约他进城,他那眼
光也不拘谨了,就是在胡玲君面前,他也是现着好心肠的绅士的笑容。说是:
    “你去吧!”有时我走出篱笆门,回头还望见杨村农从胡玲君背后,目送我的
眼光,那眼光充满了无限的羡慕,仿佛囚犯望着铁窗外的春燕,呢喃的飞入云霄一
样。我当时想:可怜的丈夫!胡玲君尽自在那儿大声唤鸡,她却没有注意小鸡群以
外的什么。
    赵人杰的早饭延迟到午间才动手烧。这天他在我床前来往经过了七次,这是从
前没曾有过的现象。等我走到街口了,赵人杰终于从我身后追赶上来,他的脸色又
阴沉,又苍白。急促地说:“秦先生!借给我五块钱……我今天晚上就还。”说话
的眼光是那么严重,一个到乡长面前请求缓役的中签壮丁,是会有这种神态的。你
知道,如今的五块钱还当什么用呢!五年前可以包一个月的月膳,三年以前还能买
二、三十个鸡蛋,可是现在呢?现在只可以吃杯红茶。然而赵人杰是坚持着,只借
五块就够了,说他买点盐,最后他又说一遍:“晚上五点钟,我一定还给你。”这
一点点钱,可见在他是怎样的严重,在他是认为有关自己的威信的。
    我说:“那又何必还呢!我不会等着这五块法币买烟抽的。
    若是不够,你再来拿……”
    晚上是怎样的情形呢?晚上,我回到北望园来了。差不多有六点钟。广告社开
幕的晚筵,是有五瓶茅台酒飨客的。同时我接到金城江发来的电报,催我即日动身,
那里有辆与我们剧团有关系的车子等我。我决定一两天就起程。我回来时,很愉快。
    北望园的两所房子都有灯光,只是杨村农的玻璃窗是乌黑的。
    林美娜在灯下削着梅溪的画笔。梅溪还是没回来,她也就照例作出熊星睡熟了
的微笑。我就小声说:“梅溪的展览会筹备的怎样了?”
    “他整天是那么忙,也没有说过。”
    “可惜我看不到了,我一两天就离开桂林了。”
    “是吗?”她说。她的嘴唇微笑。仿佛受到我那愉快面容的感染。
    “是的。”我说。
    “我们在这儿住了一年了。从香港回来,再就没有动。”她又微笑着说。
    “将来有机会,到重庆去吧!”
    她无声无息的微笑一下。她是那么容易微笑,又那么不容易说句话。我坐了一
会儿,就到赵人杰这边来。
    赵人杰和我说什么呢?第一句话就和我说:“等会子,我出去一趟。美术学院
还没送钱来。”
    我说:“我不想问你要那五块钱呀!”
    他笑着说:“等会子我一定给你。”
    我说:“你知道我一两天就离开桂林了。”
    “真的吗?”
    “真的。”
    “真是……我们刚认识就又分手了,哪年才能见呢?”
    “有机会,到重庆去吧!”
    “我想回北方去呢!”他笑着说。
    “回北方去作什么?”
    “在桂林又作什么呢?”
    我笑笑。
    他也笑笑。
    “好吧!”最后他说,“我出去一趟。”
    赵人杰深夜才回来,他的脸色阴沉、苍白。他在我床侧站着。我说:“坐一会
儿吧!”
    他说:“秦先生没睡吗?”他说,“我没有弄到钱,不过明天晚上一定还你。
你不觉得……”
    我说:“为什么你把五块钱看得这样严重呀!你若要用,我还有呀!”
    他不说什么,沉默着坐了许久。我不管说什么,他最多唔唔一声,他是一点也
没注意我的话。坐在那儿给我的感觉,仿佛他的身体有两万吨那么重。
    我说:“去睡吧!”
    “唔!”他那黑影子离开床的时候,一声叹息回荡在寂静的屋子里。


    北望园也有愉快的日子,那就是杨村农陪着胡玲君进城去看过电影的日子,那
就是赵人杰收到薪水的日子。
    那时候,就有愉快的光辉闪耀在胡玲君的嘴唇上,那时候,她的头发上就会出
现一条蓝色的丝带子。她的年龄也就显得小几岁了,而且她对客人的姿态也就稍微
亲切一点。
    这天晚上,就是正当她愉快的时候。她在没有听清楚我的话的工夫,她会用眼
睛望着我问:“什么?”作出那种少女的天真,作出不懂事的孩子问:“家雀怎么
会飞呢?”那种稚气的神气。只有在这时候,才显出她的年龄是过时了。若是一朵
花,那么这朵花已经是开过一礼拜了,有一场风,花瓣就会片片坠落,而且那些花
瓣是没有水分的了,只是还没有枯萎。她是完全不适合用这种口吻了,也许退回十
年,她那种稚气的眼光会诱人微笑。
    赵人杰在我们谈天的时候来了。他是使人吃惊的年轻了。
    他刚走出理发馆来。他微笑的是那么幸福,几乎是一个陌生人了。他有礼貌的
向我们点头,他是第一次到杨村农的房间里来的。他说:“找你没有找到。”那瞬
间,杨村农是用一种惊讶的眼望着他的,不过只一会儿工夫,杨村农就恢复了原有
的兴趣,向空中抛着海燕,嘴里发出憨厚长者的笑声。仿佛他知道赵人杰没有别的
意外发展,猜到他是领到一点可怜的薪水。胡玲君同样,在惊疑之后露出那种眼光,
似乎说:
    “又领到一百二十块钱的月薪了。”赵人杰坐在我旁边,依然微笑着,可是我
感觉到他带来的是怎样的空气,那种空气使我们一时找不到谈话的资料了。绅士们
坐在一起,找不到话可谈,那该是怎样不好受的心情呀!正象在热烈攀谈的绅士们,
发现旁边站着个乞求者,不管怎样装作看不见,然而心里还是有一种负担。
    赵人杰没有一句话要说,只是望着人微笑。我就说:“我们回去吧!你还有什
么事吗?”
    “没有。”他说。
    我们就走出来。他立刻急切的向我说:“我拿到这个月的薪水了,这里……还
给你那五块。真对不住你。”
    实在说,我之所以到杨村农那里谈天,是有意躲避赵人杰的,我怕他今晚上拿
不到钱,那么我在他面前是会使他精神上感觉得很大的负担。我怕接触他的眼光,
若是他拿不到钱回来,他该怎样不安呀!他对我说过两遍:“今晚一定还你。”
    总之这一切算是过去了。
    院子里的空气有点潮湿,四月的夜空乌黑的,一点点星光也没有,老远有一两
声蛙鸣。我想:蛙声这样叫,一定要有场风雨。
    赵人杰这天买了三块钱的花生米,仿佛招待一顿盛餐那样几次的让我:“吃呀!
吃呀!”
    他这晚上是过分的愉快。他说:“你就要到重庆去了,我们还能见面吗?你看,
我们才认识一礼拜,可是我觉得我们是认识很久了似的。”他说,“我是要把我的
作品拿出来,拿到世界上来。可是我的生活牵制我,你不知道,我前两天是怎么过
的,我卖了两本珍贵的意大利版的油画集子。”
    “为什么不向我借呢?”
    “不好意思的。”他说,“现在是没有问题了,月中我可以接到一个朋友的汇
款。我打算下半年回北方去,我还有个叔父,在乡下住。他有三十多亩田,过的挺
舒服。我想回去,就住在他那儿,前几年他来信催我回去,我没答应。若不,我是
没有画出画来的那一年的,我的身体又不好,我想回去过一年再出来。而且对都市
生活,我也厌倦了。”
    “你叔父还健在吗?”
    “我想还健在。他是没有娶过老婆的,晚年,吃酒吃得很凶,一天醉到晚。不
过他挺喜欢我。我从小是孤儿,完全是我叔父带大的。”
    一个人愉快的时候,话总没有完。从他所向往的家乡,又谈到北方的麦季,谈
到夜晚挟着凉席子,躺在打麦场歇凉的风味。
    “你们那里几月割麦子?”他问。
    “七、八月。”
    “那么你们那里晚。”他说,“我们那里是六月,一过端午节麦子就秀齐穗了。
你到了晚上听吧,望坡的人在月亮底下常常高声的呼啸,那是他发觉有偷麦子的动
静了。我们那儿的习惯,没出嫁的闺女都是在这时候去找私积蓄的,她们每年都能
弄一两斗。这不算是丢脸的事情。她们的娘就给她们放出去,两斗麦子,到年底本
利就有两斗半了,就这样从八、九岁到出嫁的年龄,一个闺女至少有了一套说得过
去的嫁装了。好手,一个麦季,就能偷个三、四斗,不管有钱财主的闺女,还是穷
的讨饭户家的,都是一黑天就三、五结队的到村外的麦子地去了。男孩子们可不作
兴,捉住了,打得头破血流,还得罚钱。所以不大离儿,看坡的听见老远有脚步声,
就高声的呼啸,也不去追赶。只要不是饥荒年月,是没有男孩子偷麦子的事情发生
的。看坡的也就不去追逐,不过呼啸声是可怕的。那呼啸声在夜晚从野外传到村子
里来,说不出的一种灾害感呀!我小时候,听见这种声音就害怕,就象是感到土匪
要攻村子而村子的人大声疾呼着,召集人抵抗一样。
    现在我又觉着,这声音是富有诗性的,可惜我不懂音乐,若是音乐家或许有更
美的感受吧!”
    “我们那里不兴这个,不过你说的那种声音,我可以想象到的。我们那里也有
看地的,叫作望青的人,他们都带着枪,他们听到什么动静,只是朝空打一下空枪,
可是偷庄稼的人听见就要跑了,一跑嘛,望青的人就循声追去了,他们放枪原来就
是试探偷庄稼人的方向的。他们都是猎手,那本是打猎的法子,可是他们用到对付
人上了,又一样的灵验。人在某时是聪明的,在又一个时候又愚蠢的和野鸡差不多
了。”
    我们谈的又投机又兴奋。在我们之间,没有一丝的距离。
    我们彼此感觉到忘情的愉快。话一中止,我们就听见院子里的草叶飘舞的声音,
竹篱摇晃着,天气是变了。足征我听见那一两声蛙鸣的断定不虚。我想若是明天落
场雨,又得延搁一天。
    我们分手的时候,屋子里的气息也骤然阴冷了。远处传来树木的摇撼声,显出
风势来的大。不久,我们的房子里也旋起风来,从窗户和墙壁之间,从屋檐墙缝之
间,风声呜呜作响。地中央的风,也就回旋起来,越来越大。赵人杰房间的纸窗颤
动呜叫。壁画击打着土壁,劈劈剥剥。
    “赵先生,”我说,“关上你的房门吧!”
    “不用关……”
    “外边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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