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宽的马车 作者:孙惠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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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宽的马车 作者:孙惠芬-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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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装修的工程中。虽然没听林榕真的话,把又拿到手的四千六百块钱全都分散了,但我有了一个明显的变化,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注意节省材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注意和装饰材料市场的老板讲价,林榕真本来都讲好的价,到我去拉,还要再磨。有一回,买包门窗框的木条,我愣是把零头的二十八块钱抹掉,木条装上车往回走时,心里那个甜呵,就像有二百八十块糖在心里边溶化。
  对钱的觉醒,使我拥有了这样的品质,那就是,不论看到什么,都会把它变成我需要的物质,比如把上一
  家装修剩下的半瓶胶水拿到下一家,我会想到省下了大哥全家的一顿饭,比如把本应刮三遍的涂料只刮两遍,我会想到省下了英伟全年的学费,比如本来和主人定好的瓷砖,购买时去找相仿的便宜的东西替代,我会想到省下了戴在许妹娜手上钻石戒指的几十分之一。虽然省下的钱我如实交公,如实上报,没有直接揣到腰包,但每一天都脑瓜崩紧,保持着对钱的高度敏感,让我精神格外充足。
  对钱的觉醒,还使我拥有了这样的品质,那就是,每顿饭绝不吃饱。因为我要求月月开资,林榕真索性把吃饭钱和工钱一起发给我,让我自办伙食。在此之前,不管是在黑牡丹的饭店,还是吃林榕真做的饭,我都从没考虑过节制,当钱从我自己手里一块一块花出去,有五角钱的饼我绝不吃一块钱的馒头,有一块钱一碗的面我绝不吃两块钱一碗的馄饨。饥饿,就是从这个时候来到我的身体里的,它往往不拘地点场合,随时随地都能大喊大叫。有一回,在商店里买汽钉,它呜哇呜哇叫在肚子里,卖货员吓得直看我,说你怀里揣什么啦?
  不过,我从没被饥饿吓倒,首先,饥饿很好打发,一口饼进肚它就哑巴了,你打发了它,知道它会卷土重来,但这时,你有更好的办法对付它,那就是,把每一顿饭省下来的钱都记到账上,然后把它用一张纸写出来挂到墙上。有时,怕人笑话,从墙上揭下来,但它已经记在心里了。它不叫时,你可为它算一笔账,又攒了多少。有这笔账,你就什么都不怕了。有一天,去看许妹娜,花这笔账上省下的钱为她买一包桔子,那种感觉要多美妙有多美妙。
  我在精神上战胜了饥饿,身体上可是有所体现,许妹娜见到我,第一句话就说:“吉宽哥你怎么瘦成这样?”
  “想你想的呗。”
七十二
  听我说想她,许妹娜眼泪一下子就旋满了眼圈。
  对钱的觉醒,居然还有这样的好处,会让我爱的人因为心疼我而泪水涟涟。当然,这是不期然的,但确实,有了这觉醒,我有了过日子的主动,有了精打细算的本能,当我借许妹娜疼我之机提出要为我们租一间房子,许妹娜表示反对,说在她没正式
  离婚之前,绝不会跟我单独在一起,我没有过于强求,我当时最先想到的就是这样也许更省钱。
  胃里的饥饿可以对付,身体里的饥饿却不好忍受,为了省钱,每一次去看许妹娜,我都把她领到大菜市外面一个人少的地方,搂住她的身子抱一会儿。我们把目光泊在对方的眼睛里,贪婪地吮吸着。有时,看我实在太难受,她会牵着我的手,把我领到大菜市后身的仓库里,那里堆着商贩们所有货物,七高八矮,黑森森一片。我们瞅瞅没人看见,就顺着一条缝隙溜进去,我们越过一些坚硬的物体,专门寻找那种滚圆的暄乎乎的包裹,我们的样子,真就像两只寻找菜心的卷叶虫。每逢遇到那样的包裹,许妹娜会不假思索,立即转过身,扯掉衣服扑向我。往仓库进时她小心翼翼,可是一但两人绞到一起,虫子一样交了尾,就什么都忘了,许妹娜往往要报复谁似的仰天长啸,“啊——啊——”,使整个仓库都充满回声。而从仓库里钻出来,她拍拍衣服上的草灰,理理弄乱了的头发,再回到她的摊位,她又蹑手蹑脚小声小气小猫一样。
  因为许妹娜不愿在没离婚之前就让李国平看出蛛丝马迹,我俩无法晚上约会。有一回,快下班的时候,我买材料经过这里,我俩又去了仓库,结果,被看仓库的一个老头抓了个正着。他好像早就埋伏在里边,我们往里走时毫无动静,可我俩的身体刚到一起,他就轰隆一声从旁边站起来,亮着牛一样的嗓子猛喝一声:“耍流氓!”他大概是条老光棍,一辈子不知道男女之事,一辈子没看见女人,瞪着一双昏花的老眼直盯盯看着我俩分开,看着我俩穿衣。为了让他的看具有合理性,嘴里不断催促道:“走,上派出所,跟我上派出所。”最后,我只有掏出二百块钱了事。
  为了省钱,却反而费了钱,这让许妹娜很不甘心,从仓库出来,她跟我说:“过几天,俺跟李国平请一会儿假,下班后领你去一个地方,那里肯定不用花钱。”
  那段时间,我真正体会到了鞠福生说的,结了婚的男人反而想家是什么意思。身体里的欲望一旦放开,就像开了闸的水,无法收拾。我怎么也不能相信,会有这样一天,在这个城市里,干着如此繁重的
  装修活路,操着如此繁琐的一家又一家的心,心里一天到晚想着的,居然是许妹娜的身体。
  我陷进了许妹娜的身体,这让我快乐又烦恼。我烦恼,是说我们很难找到解决身体的去处。黑牡丹饭店关闭,其它场所需要花钱。然而,正是陷入许妹娜的身体,又不想花钱,才让我了解到许多民工们的身体,才了解到黑牡丹的下落。
七十三
  第十五章 鸡山 
  43
  那是秋天里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因为天气的清爽,都下午五点多了,公共汽车上还一片霍亮。从大菜市出来,许妹娜简直就是一只快乐的小鸟,扭着屁股蹦蹦哒哒,挤车时被人踩了脚,分明是疼了才叫,她嗷叫时却一点不像是疼,而像提前发出快乐的呻吟。我不知道她会把我领向何方,在那段身心飘忽的时光里,我恍如一只被她束手就擒的鸭子,她指给我的方向我连问都不问。那是从汪角区向郊区开出来的一条路线,途中经过好多高低不平的坡路,槐城是山城,坡路非常多。当车驶向郊区,窗外出现了一小片野地,在野地中间,有一些零星站立的泛黄的枯草,这让我想起那个神奇的月亮走我也走的夜晚。现在,天还没黑,还没有月亮,但野地里的枯草已经把我带回到乡下的时光里。有一个时辰,我的手下意识地甩起来,仿佛正有一支鞭子握在手中。上车半小时以后,窗外一群楼房的后边,有一座树荫茂密的山尖露出,看到山,许妹娜神秘兮兮瞟我一眼,抿一下嘴调皮道:“你说那是什么山?”
  “什么山?”
  “不告诉你,去到你就知道了。”
  这是由一个馒坡隆起的开阔的山岚,下了车走十几分钟才能走到。从车站往山坡上走,要经过一排排褪旧的老楼,老楼后边,是一个开阔的公园,在公园与山岚之间,有一条窄窄的石板路,一节一节的远看就像一条冻僵的蛇,它直通着杂草杂树丛生的山顶。公园里有几位老人,他们坐在石阶上,手里拽着风筝。许妹娜领着我,穿过楼群,穿过人群,直奔那条冻僵的蛇。在蛇身上走到尽头的时候,我站住,迟疑地看着许妹娜,因为这时,我发现在杂树丛生的密林中,有一些人影在那里晃动,他们俩俩一簇,鬼鬼祟祟。开始,我以为这是一些上坟的人们,因为树林里边,有一些坟包若隐若现,而那些人当中,凡男的,手里都拿着什么家什,于是我问许妹娜:“今天是什么日子?”
  许妹娜依然神秘兮兮地笑着说:“什么日子,好日子呗。”
  走到树林深处的时候,我眼睛的余光里,有一片树梢在不停地晃动,而当看到晃动的树梢,许妹娜使劲拖着我让我绕开。这时,只听一阵类似野猫叫春似的呻吟。我拽往许妹娜,警觉地看了看她,小声问这到底什么地方,可是许妹娜根本不说,且勾魂似地看着我,胸脯一起一伏,脸腮上布满了红晕,急唠唠的样子就像一个着到食物的馋猫。这样以来,我拽住她的手想知道什么的询问反而被她当成某种着急的暗示,她辟开树丛,大步流星向深处趟去。
  我们趟进一片槐林当中,终于停止下来,因为这里的树荫下,有一小片空地,而空地四周,已经被层层树草紧紧围住。不用任何暗示,在空地上刚刚歇脚,我们就紧紧勒住对方。杂草悉悉簌簌,听起来很像稻草,草的声音让我们无比放松,许妹娜一直是嘿嘿地笑着,那笑声豆腐脑似的,一颤一颤,这个野蛮的小兽天生就是野地里的物,见到开阔地带,就像《昆虫记》里那只刚从地洞里钻出,终于在树枝上脱掉硬壳的蝉,翻来覆去地打滚,怎么摁都摁不住。最后,只得等她滚累了自动停下来,她自动停下来,我们的身体才找到正确正直的革命方向。
  要说人也和虫子一样需要交尾,那么这是我今生最有感觉的一次交尾,在城市边儿的荒山野坡上,我觉得我是一匹腾云驾雾的飞雁,是一只向灯光扑去的飞蛾,是一只穿破夜空的荧火虫,是一个把粪球终于推到山顶的屎克螂。我早就把混蛋的城市忘在脑后了。我想,许妹娜也一定和我一样,因为她的汗已经在脖子上汇成无数溪流,而她嘴里发出的声音在随意变化,一会儿吭哧吭哧,一会儿呵噫呵噫,真就让你觉得你进了一个昆虫的世界。
  也许,我们的感觉都太好了,太需要说一点什么了,也许,一场酣畅淋漓的搏斗停歇之后,这是一座什么山的问题必定重新出现,我问:“到底是什么山?快告诉我。”
  许妹娜翕动着红红的嘴唇,娇里娇气地说:“你猜嘛。”
  我看着树上方高远的天空,想了一会儿,猜不着,就摇了摇头。
  许妹娜于是转过身搂住我的脖子。“告诉你这个二百五,这叫鸡山,鸡山!”
  我直盯盯看着许妹娜,目光一定更加懵懂,这会儿,许妹娜可是急了,急于传授知识的老师似的:“看见半山腰那些人了吗,那都是民工,他们饿了,都到这里找鸡,十块钱就行。”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初,我有些惊讶,惊讶这城市里居然还有这样一个地方,但很快,惊讶变为感动,不知为什么,当知道找鸡的人都是民工,我竟有些感动,眼圈和口腔不由得涌出一股热流,眼前迅速闪现二哥在录相厅门前佝偻的身影。我转过脸,看着许妹娜,畅快过了的她乖乖的,眼神那么柔和。这时,我想起二哥跟我说过的那句话:“二哥进过录相厅,可是什么也没干成。”我想,如果在这里,在荒山上,二哥一定会和我一样,一定能成功,这么想着,不知不觉,眼窝就湿了一片。
  可是,过了一会儿,当许妹娜爬起来要穿衣服,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出神地看着她:“你是怎么知道这里?”
  许妹娜毫不在意,一边紧着牛仔裤上的腰带一边说:“我怎么就不能知道,两年前我就知道了。”
  我的心格登一下,随即感到树荫中的光线暗淡下去。我站起来,将目光移到我的T恤上,我的T恤沾满了草刺,这给我提供了沉默的机会。这时,许妹娜敏感起来,她来到我身边,把脑袋低下来,反着向上注视我的脸。“你怎么了吉宽哥?你怀疑我了吗?”
  我说:“没,没有。”话虽这么说,可是暗淡的光线已经深深笼罩了我的四周,我脑子里突然闪现了这样的信息:两年前,许妹娜刚刚进城。
  从丛林里往外走,我俩谁也没有说话。晚霞从远处一个厂区的上方铺洒过来,红通通一片,微风在山坡上轻轻地摇动,使树林里传出哗啦啦的声响。我明知道,身边的世界无比美妙,可我对此毫无感觉,就像几天前回到乡下,面对天地自然毫无感觉一样。
七十四
  我们踩着蛇的僵尸,一步一步远离了鸡山,可是我们的僵持并没因为远离而有所缓解。当时,要是许妹娜主动跟我说话,向我解释一下,我不会怀疑她,要知道,进城这么长时间,我们才刚刚走上坦途,我也不相信她会与这个地方有什么关系,可是身临其境,任何男人都不能不胡思乱想。然而,许妹娜毫无主动说话的意思,不但如此,还脚步越走越快,没一会儿,就把我落下,一个人钻进楼群之间的胡同。
  在穿过公园的时候,我还觉得我一身的道理,可是当她消失在胡同深处,我突然就有些后悔,要是她从此不理我,又回到李国平那里,那我该怎么办呵。
  我的脚步一定是在不自觉中加快了,我的表情一定丢了东西似的诚慌诚恐,因为一个老人从我身边走过,突然站住,直直地盯着我。谁知,就在我一步快似一步往胡同口奔去时,许妹娜突然从路边的墙角钻了出来。因为毫不设防,吓了我一跳。她钻出来,站在我面前,并不是那种跟我开玩笑的表情,而是一脸的冷静。她冷静地看着我,堵住我说:“走,你要不信,我领你去一个地方,现在就走。”
  经历了刚才丢失许妹娜的惊恐,再度走近她,我的心已经被失而复得的感觉充满,没有了任何别的想法。可是她拖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往回拽,边拽边说:“走,跟我走!”
  “上哪?”
  “你不用管,跟我走!”
  于是,抱着一种好奇的心理,我情愿被许妹娜牵着,顺一排旧楼中间的胡同走了回去。
  许妹娜牵着我,像牵一个孩子,被牛仔裤崩紧的屁股花瓣似的扭在前边。在旧楼后面最西侧的门洞口,许妹娜停下来,轻轻敲门。有一瞬,我竟有些心虚,是不是许妹娜让李国平等在这里教训我,我想象不出许妹娜在这个地方有什么熟悉的人家。然而,一分钟之后,门打开,一个激灵,心一下子放下了,开门的人居然是黑牡丹。
  黑牡丹看见许妹娜身后跟着我,比我还要惊讶,眼神本能地朝后边看了看,迅速关上门。
  她没像我想象那样被剃了光头,相反,头发更长了,还烫了大波浪。为了展示她头发的长,她将它挽了几个圈,盘在了头顶,那波浪顿时就有了直耸云端的气势。不知是这高耸云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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