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崩-谈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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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崩-谈歌-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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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劝那个。谢光最后给这些红了眼睛的乡亲重重地跪下了,这帮人才悻悻地离去,临走
甩下话,要谢光三日后一定把钱准备好,他们来取。这帮人走后,谢光就打发谢珍和何
玉莲去睡,自己就进了小屋。谢珍说没有看出谢光有什么反常。一早起来,何玉莲喊谢
光吃饭,谢光的小屋里没动静。何玉莲没在意,觉得谢光昨晚没睡好;就想让他多睡会
儿。可是后来还是不见谢光起来,就去敲门,敲了半天却没有开门,何玉莲就搬一张椅
子趴到窗子去看,当下就晕过去了。谢珍就撞开了门,谢光早吊死在床上了。邻居们赶
快给医院和公安局打电话,医院的救护车来了,摸摸谢光,早就凉了。公安局来了几个
人,又是照相,又是询问,最后就说谢光是自杀的。
  向大跃叹口气,就来到停放谢光尸体的房间,他掀开苫单看了看,谢光的面容似乎
很痛苦。向大跃喃喃:“也许是我害了你啊。”
  只听那边屋里乱了起来,向大跃忙跑进去,见何玉莲又哭又嚎地往外跑,说要去找
那个乡亲拼命。众人拦不住他。向大跃上前说:“谢嫂,别急,你静静。”何玉莲看了
他一眼,就骂道:“你向大跃闹什么破产,你要是不闹,我家谢光还死不了呢。”
  向大跃就干住了,脸渐渐白成了一张纸。
  何玉莲被人连拉带劝弄进屋里去了。向大跃一抬头,见田克走进来。田克一脸悲色,
朝向大跃点点头,就带人进了谢光的屋子,向大跃也跟了进去。田克指挥着人们在屋里
乱翻乱找,看看谢光留下什么遗物没有,结果什么也没翻到。田克喃喃:“他怎么一句
话也没留下就走了呢?这人啊……”
  向大跃突然吼道:“谢光,谢光,你不该啊!你不该啊!”接着身子一晃,就晕倒
了。
  谢光死后的第三天,向大跃接到了谢光的一封信。信是谢光自杀前写的,大概是丢
在门口的信筒里寄来的。向大跃没想到谢光临死前竟然会想着给自己写信。
  大跃:
    我太累了,只想睡觉。我不知道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几天老家的乡亲们恨不得吃了我,都是咬牙切齿地催我还他们那一
  百多万借款。人到了这一步,真是一点亲情也没有了啊!我不恨他们,他
  们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被我和父亲扔在了东风厂这个破井里,连一点动静
  也没听到,他们一定觉得被我们父子骗了。我对不起他们,连我父亲也对
  不起人家。我父亲一辈子为家乡做了不少好事,就是借款这件事;父亲的
  初衷也是想为家乡的人增加一些收益,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这一下子真是
  把乡亲坑了啊。家乡的人一定也恨透了他。真是应了那句话,大恩大怨,
  小恩小怨,无恩无怨啊!
    东风厂真是完了吗?我一直弄不明白,你那样热衷破产,好像破产就
  能使得东风厂寿终正寝似的。可是东风厂破产是破的东风厂的产,还是破
  的东风厂工人的产?那天我问陈书记,如果一家企业欠了银行一笔钱,不
  管这家企业还债能力如何,如果这家企业想赖掉这笔钱,我都可以使用破
  产这个战术,它可以在主管部门的帮助下破产后再注册一家类似业务性质
  的企业。然后可以以假造业务的方式逐渐将资产向新企业转移,完成这一
  工作后即宣布破产,留下一堆破烂给银行去处理。而在西方国家,如果有
  人想用这种办法坑银行或者坑其他债权人,是很难行得通的。操作上的最
  大障碍来自企业制度的本身,股东们可以允许企业董事,将旧企业的资产
  向新企业转移,但是它却不能掩住外界的耳目。产权和所有权是不可分裂
  的。我常常想,中国现在的企业制度,是不允许破产这一个行为存在的。
  破产只是一种梦话。
    可是东风厂的确是要破产了,实际上也只是我们谢家父子在人格上的
  破产,我们父子在道义上对家乡破产了。如此而已。
    东风厂破产受害最大的是三千名职工。这一下子要砸了他们的饭碗。
  我不知道市委将如何安排这三千名职工的出路和生计。
    玉梅已经放出话来了,她要收买破产后的东风厂。她还对我说要我去
  她那里干,我没有答应她。我当年是那样爱她,可是天意将她投入到你的
  怀抱了,你却又不珍惜她,真是阴差阳错啊。按说我这样突然走了,是不
  负责任的,可是我实在不愿意在这一场乱乱的人生游戏场上看下去、演下
  去了啊!我是一个在旧规则中生活了太久的人,在新的人生规则中,我好
  像是一个无所适从的小丑了。
    外商已经开始动手了,阎玉梅决定收购东风厂这一个干干净净的企业
  (一无外债,二无工人),她会利用各种手段将东风厂尽快送上破产的法
  庭的。这也许就是将来中国破产企业的一个方向?我真是感到没顶的悲哀
  啊。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物质不灭,生生不已。人生如此,企业也是如
  此?如此如此罢了。
                           谢光绝笔
  向大跃的心颤抖起来了。他没想到谢光最后会给他留下这封信,更没有想到谢光会
写得这样理智,对东风厂破产这件事也能够这样理智地去看。而这样一个理智的人怎么
会自杀呢?
  向大跃还注意到,谢光的信中一句何玉莲和孩子的话也没有说。他心中涌起一个念
头,或者谢光的自杀不单单是那些债主们逼债的因素吧。
  向大跃又重新看了一遍谢光的信,就颓然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火柴,烧掉了这封
信。他感觉谢光的灵魂在火光中跳跃了一下,就熄灭了。一切又归于了平静。一种虚无
漫上心头,向大跃想到了谢光,也想到了自己。他一阵心酸,泪就涌出来。
  程东和田克疲惫不堪地从市政府那座灰色大楼里出来了。
  田克笑道:“老程,你今天不请请我啊?”
  程东笑道:“正好我老婆这几天对我试行自主经营,走吧,我请你去吃涮锅子。”
程东知道田克有话要跟自己说。
  刚刚结束的市委扩大会议最后敲定了东风厂破产的事,并且决定成立东风啤酒集团,
由雪莲啤酒集团兼并原东风厂。陈浩然主持了会议,他也许是最后一次主持关于东风厂
问题的会议了。市人民代表大会就要召开了,黄副市长上台已经是板上钉钉了。陈浩然
在会上动了感情,他说东风厂这块金牌子不能倒,这块牌子的价值就值上千万的,不能
让阎玉梅的七星啤酒厂吃掉东风,要保证国有企业的财产不流失。要壮大雪莲啤酒的声
势,现在七星厂的生产已经露出垄断的声势了。新建的东风啤酒集团,由田克任董事长
兼总经理,提东任副总经理兼总设计师,即日向全市发股。在谈到东风厂几千名工人的
时候,陈浩然说,东风啤酒集团必须全部接收这几千名工人,这是成立东风啤酒集团的
第一个条件,没有谁可以把这几千名工人置之度外。我们是共产党的企业,不是国民党
的企业。说到这里,陈浩然的眼睛湿润了。会场上没有一个人说话,田克看到黄副市长
埋下头,把手里的一支红铅笔轻轻地捻着。
  田克和程东坐在一家小饭馆里,慢慢饮着雪莲啤酒。田克笑道:“味道不错吗?阎
玉梅想弄垮我们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程东摇头苦笑:“你这是自己给自己打气。你没看到市面上‘七星’那个火劲啊,
我想咱俩的苦日子在后边呢。”
  田克笑道:“我们两个大男人不能败在一个女流脚下啊。”
  程东闷闷地说:“我不敢保证我们就能打垮阎玉梅的。这个女人真是厉害,向大跃
怎么就跟她离婚呢?要是我,打死也不能跟这样一个强女人分手的。向大跃实在是有眼
无珠。”
  田克苦笑道:“早知现在,何必当初不让阎玉梅当东风厂的厂长呢?”
  程东摇头道:“留下阎玉梅,还会有李玉梅张玉梅出去干的。这是大势所趋。”
  田克道:“现在雪莲厂的技术人员也让阎玉梅挖走不少了,咱们要当些心啊,别学
了东风第二啊。我总觉得现在咱们在气势上已经输给阎玉梅一半了。”
  程东一拍桌子,虎着脸说:“老田,背水一战吧。”
  田克没说话,盯着窗外。街上车来车往,一股不安的气氛在街上涌动着。
  没有风,天灰灰的。
  警车开进东风厂的时候,阎振明感觉到一股愤怒的情绪在空气中燃烧着。厂门口黑
压压地拥满了人,几个执行的法警在驱赶着人群。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也赶来了,几个
记者扛著录像机、举着照相机跑前跑后的。阎振明一眼就看到厂门口放着一个大花圈,
很是扎眼。一个黑黑的大“奠”字,结结实实地贴在花圈中间。几个工人一脸漠然地守
在花圈旁边。有两个法警似乎跟那几个工人说着什么,那几个人却无动于衷。
  阎振明跳下车来,后边工商税务的车都依次开进来了。阎振明指指花圈:“谁放的?
拿走。”
  就有几个法警过来,要搬走那花圈。
  一群工人就拥过来,护着那花圈。两个青年工人恨恨地笑道:“干什么啊?谁家没
个丧事啊?”
  一个法警怒道:“你们不要胡闹啊。搬走。”
  “不搬!”为首的赵志森硬邦邦地说。
  “搬走?”工人们怒目而视。又有更多的工人拥上来。“不搬!”
  双方僵在那里。空气紧张了。两个法警就看阎振明。阎振明走过去,发现一些工人
的眼圈已经红了。阎振明心中一颤,就回过头喊一声:“向大跃来了没有。”
  向大跃从人群中站出来:“我在?”
  阎振明瞪他一眼:“搞什么名堂?搬走!”
  向大跃看看那花圈,没说话。
  阎振明怒道:“你听到没有?”
  向大跃摇头说:“我不管这事。家里有了事,你总不能不让人家哭两声吧?”
  阎振明恨恨地瞪了向大跃一眼,对那几个法警说:“算了,就放着吧。”然后对于
副院长说:“执行吧。”
  于副院长带着几个法警,抱着一叠早已经写好的封条,进了办公大楼,到各屋去贴
封条了。还有几个人就去搞厂门口那块“老人家”手书的“东风啤酒厂”的大牌子。牌
子已经年深月久,固定在上边的钉子已经锈蚀了,就有一个法警拿过一把锤子去砸。咚
的一声,向大跃就闭上了眼睛。他感觉那锤子像是砸在他心上了,心上重重地疼了一下。
  “不要动!”随着一声喊,几个啤酒厂的老工人冲过来。把法警们推到一边,小心
翼翼地把牌子弄下来,用一块红绸布包上,扛走了。阎振明心里一沉,就把目光转向了
西天,太阳正在慌慌地向下逃去,身后拖着一道长长的伤口一样暗红的云霞。他感到一
个时代真的过去了。黑压压的人群中有人在哭。他看到身旁的向大跃已经是泪流满面。
  突然,人群中冲出一个女工,奔到阎振明面前,怒声问道:“你们就这样把厂子给
封了啊!东风厂真的完了?”没有人理她。她又转向向大跃:“姓向的,你安的什么心
啊!毛主席肯定了的厂子,真的就毁在你的手里了啊?你是混蛋啊!混蛋!”女工突然
伸手啪啪扇了向大跃两记耳光。向大跃一动不动,似乎木了一般,血从他的嘴角淌下来。
那女工呆住了,猛地蹲下去,呜呜地哭了起来。阎振明给两个法警使个眼色,两个法警
就把那女工拉走了。
  阎振明缓缓走上办公室的台阶,掏出裁决书,站在早已经布置好的宣判桌前,宣布
判决:
    ……东风啤酒厂所欠债务计七千八百五十二万元,无力偿还,严重资
  不抵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破产法,第七条,第十八条……第……现在
  判决东风啤酒厂从……日起破产生效,收缴营业执照,取消银行账号……
  没人说话,只有阎振明那沙哑的声音在厂区响着。向大跃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个记
者站在他面前,有的问他对这次破产的感想,有的朝他摄影照相。向大跃一句话也不说,
他耳边渐渐听不清了阎振明的声音。他突然清醒过来,朝围着他的记者吼道:“滚开!”
  阎振明已经宣判完了。工业公司的领导接着宣布了破产清理工作组的名单。阎振明
走下台阶,工商、税务、银行的几位领导也随他走了下来。
  “谁干的?”法院司机老张恶恶地吼了起来。法院的车被扎了车胎,不能动了。
  工商税务的车也被扎了。
  工人们冷眼围着看。
  老张骂道:“都破产了,还神气个鸡巴啊。”
  “你说谁呢?”一群工人就围上来。
  “你小子嘴里干净点。”有人指着老张的鼻子教训着。
  “你们想干什么啊?”老张火了。
  “谁想闹事?”几个法警走过来。
  工人们满不在乎地冷眼看着法警们,恨恨地笑:“别吓唬人,没人闹事,要闹早闹
了。只是请你们嘴里干净点。”
  “你们想妨碍执行公务吗?”法警们不依不饶。
  阎振明走过来:“别吵了!把车拖回去好了。”说完掉头就走。
  老张恨恨地说:“这也太窝囊了啊。”
  阎振明回过头来,看看老张和那几个法警,说道:“换着想想,如果有一天法院也
解散,你们也一样的。”
  车一辆辆地开走了,工人们也都散去了。办公楼前只剩下了向大跃一个人。他感到
心里一阵阵地发空,像被人抽走了全部的血液。乱哄哄的局面结束了,他一时觉得失重,
难以承受的失重。
  铁红的夕阳终于烧化了,远远地跌进了地平线。红红的余光泻在台阶上,向大跃觉
得自己好像融化在这暗红色的夕阳里了。他伸手摸烟,却摸出个空烟盒来,他缓缓地把
烟盒一点点撕碎,扬手抛出去,纸片无力地在黄昏的风中飘着,又落下。一个刚刚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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