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金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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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寸金莲-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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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娘陪你一块走呀!记着,闺女!你到了阎王殿也别冤枉你娘呀!”
  闺女正睡。眼泪掉在闺女脸上,好赛闺女哭的。
  香莲猛回身,端起毒药碗就要先往闺女嘴里灌。
  忽听哗啦一响,窗子大敞四开,黑糊糊窗前站着一个人。屋里灯光把一张老婆子的脸照得清清楚楚。满脸横七竖八皱纹,大眼死盯着自己,真吓人!
  “鬼!”香莲一叫。毒药碗掉在地上。
  恍惚间,以为是奶奶的鬼魂儿找来了,又以为是自己从没见过、早早死去的婆婆。耳朵却听这老婆子发出声音,哑嗓门,口气很严厉:“要死还怕鬼!再瞅瞅,我是谁?”
  香莲定住神,一看是潘妈。
  “开开门,叫我进去!”潘妈说。
  香莲见是她,心一定,不解脚条子,把头扭一边。
  潘妈打窗子进去,站在炕前,冷笑道:“活不会活,死倒会死!”
  香莲心还横着,在死那边。根本不理她。
  潘妈上去,拿起香莲的脚,摆来摆去又捏又按上下左右前前后后地瞧了又看看了又瞧,真赛端详一个精细对象。香莲动也不动,好似这脚不跟她身子连着。心都死了,脚还活着?潘妈手拿她的脚,眼瞅一边,深深叹一口长气说:“他眼力真高!我要有这双脚,佟家还不是我的!”她沉一下忽扭头对香莲说,“您要肯,把您这双脚交给我,我保您在佟家横着走路!”这两句话说得好坐实,一个字儿在板上钉一个钉子。
  她等着香莲回答,停一刻,没听香莲吭声,便冷冷说:“带金镯子穷死,活该去当窝囊鬼吧!”转身就走,小脚还没迈出门坎,香莲的声音就撞在她后背上:“你说的算,我就依你!”
  潘妈回过身。香莲打进佟家,头次见潘妈笑脸。脸板惯了,一笑更吓人。可跟着笑容就消失,不笑反比笑更舒服。潘妈问:“这脚谁给您缠的?”
  “我奶奶。”
  “算她对得起您!您听好了──您这双脚,要论天生,肉嫩骨软,天下没第二双;要论缠裹,尖窄平直,也没挑儿。您奶奶算能人,没给您缠坏,就算成全了您。可是怨就怨您自己没能耐收拾它。好比一块好肉,只会水煮放盐,不会煎炒烹炸,白叫您给淹浸了!再好比一块玉,没做工,还不跟石头一样!单说赛脚那天,那双蝴蝶鞋还算鞋?破点心盒子!酱菜篓子!要嘛没嘛,嘛好脚套上它还有样?再说您为嘛不穿弓底?人家二少奶奶四寸脚,穿上弓底,脚一弯,四寸看上去赛三寸。您这脚本来三寸,反叫这破鞋连累的显得比二少奶奶脚还大,这不屈了!不等着败等嘛?”
  香莲眼珠子闪一道蓝光:“告我,还有救吗?”
  “要没有,跟您说它干嘛!”
  香莲解开脚上带子,下炕“扑通”趴下来给潘妈磕三个头:“潘妈,求您给我指个明道儿,叫我翻过身来吧!”
  她眼里直冒火。
  潘妈冷言道:“您起来,您是主家,不兴给佣人跪着。再说,我又不是为您。您为您自己,我也为我自己。可都得用您这双脚。谁也别谢谁了!”
  香莲听懂一半,另一半不懂。
  潘妈不管她懂不懂,“叭”地打开桌上一个漆盒子。不知这盒子嘛时候撂在桌上的。黑漆面,朱漆里,铜蝙蝠包角,盒里一块绣花黄绸子,掀开花绸,拿出一双花团锦簇般的小鞋,绣工可谓盖世无双,花边一层套一层,细得快看不出来,拿眼一盯,藤萝鱼鸟博古走兽行云海浪万字回纹,都是有姿有态精整不乱。拿出来就喷香浓香异香,赛两朵花儿。放在手中,刚和手掌一般大小。又软又轻又俏又柔,弯弯的,好比一对如意紫金钩。再看底儿竟是紫檀木旋的。
  “您穿上试试。”
  “这鞋怕不到三寸吧,我哪能穿?”
  “不能我叫您穿?”
  香莲提着鞋跟,把脚尖伸进去一蹬,只觉光溜溜鞋底蹭着脚掌一滑,哧溜穿上,不大不小,正正好好。咦,看上去比脚小的鞋,怎么正好?她瞧着潘妈发怔。潘妈说:“我说了,三寸脚一弯,就比三寸小。这是古式鞋底,样好,弯得赛桥,正经八北叫弓底,不比现时市面上的柳木底子,随便有个弯儿就得。照规矩,三寸鞋,木底长二寸六,弯七分。您再量您那双,顶多弯三分,哪成?好了,您把这双裤腿套儿套在外边,看看嘛样儿吧!”
  潘妈打盒里又拿双裤腿套,香莲接过一看,恐怕这样好的绣活别处甭想见到。潘妈说:“都是桃儿绣的,往后你就找她。”
  香莲惊得说不出话来。低头套上这裤腿套,鞋是绿的,套是粉红的,绣线全是淡色,浅紫浅蓝浅黄浅棕浅灰浅酱,加上白和银,又素又艳,愈显得脚儿玲珑娇小可爱。想不到这小脚就连在自己腿下边。她瞅瞅潘妈,心想潘妈也要夸赞几句。潘妈却说:“您站起来走几步看。记着,小脚有四忌,坐着忌讳晃裙子,躺着忌讳抖脚尖,站着忌讳踮脚跟,走路忌讳翘脚趾。”
  香莲想起身试试,身子一立,只觉自己好赛给挂在杆子上,摇摇晃晃,脚发空又发紧,赶紧收拢脚尖,人就往前栽,差点来个马趴,脚跟一使劲,人又往后仰,险些来个老头钻被窝。潘妈按她坐下,叫她脱下鞋子,自己坐对面,把香莲的裹脚条子揪下来一扔,边说:“大少奶奶,再受次罪吧,我给您重缠。您穿惯小弯底儿,脚弓不够,全靠缠了!”说着手里已拿了一卷又窄又齐整的青布条子,不管香莲乐不乐意,这脚丫子好比她的东西。大拇指子一挑,“嗒”地脚布头就按在脚上,这下真比逮小飞虫还快。她说,“您看好了,下次就照这样裹!”
  香莲用心看,也用心记。只见潘妈──先把脚布直头按在脚内侧靠里怀踝骨略前,打脚内直扯大拇趾尖兜住斜过来绕到脚背搂紧,再打脚背外斜着往下绕裹严压向脚心,四个脚趾拉住抻紧再转到脚外边翻上脚背,搭过脚外边挂脚跟前扯勾脚尖回到脚内侧又直扯大拇趾斜绕脚背,下绕四脚趾打脚心脚外边上脚背外挂脚跟勾住脚尖二次回到脚内侧,跟手还是脚内脚尖脚背脚心脚外脚背脚跟脚尖三次回到原处再来。香莲看出,和奶奶裹法差得并不大,不过手底下更利索,脚布绕来绕去绝不折边,一道道紧紧包着密不透气,使力均匀,没有半点松劲地方。可缠到第八道,手法忽变,又加进一条宽裹脚条子,嘴里说一句:“这叫拦裹布。用的是‘拦脚背法’。专治你脚弓不够弯的毛病!”
  随这话,脚布上手一勾脚尖,返过足背,竟打外边向下绕,反着拉脚跟,转上去刚好缠脚把骨,跟着就打内边绕过脚背,来回几圈,算把裹脚布扣住。跟手转过脚跟上脚脖,把脚背前半截拦上,不松劲地打脚跟后直拉大拇趾头,连着脚巴骨一包上足背,这算拦一扣,再裹再拦,再拦再裹,直到把一卷一丈多的裹脚条子全用完。香莲便觉脚背发涨,脚心发空,脚跟和脚心好比叫人两手攥着往下使劲掰,就赛脚抽筋一样。看是好看,有模有样,上弓前翘,俏丽俊巴,可穿上潘妈拿给她另一双扳脚用的青布鞋,难受多了,迈步赛踩高跷。
  “能受?”潘妈问。鼓眼珠子瞧着她。分明考问她。
  香莲毫不含糊:“打算活,都能受。还怎么着,你就说吧!”
  潘妈冷冷盯她一眼,点点头。打盒里又拿出一把小尺,只三寸,象牙做的,用得久,发旧发黄发亮,上边的星子都是嵌银的。她把尺子给她时说:“这是专量脚使的。二少奶奶使不了,她脚比这尺大。”潘妈嘿嘿一笑,这笑,赛股寒气,往人骨头里钻。“你天天晚上拿热水洗脚,洗完照我刚才那样缠上。记住!一双好脚睡觉时候也不能松开。只要缠好就拿它量。我这儿还有张表,脚上每个关节上边都有尺寸,不能错过半分半毫,哪儿涨出来就勒哪儿。给你──”又递给香莲一张破旧的元书纸,木版印的表格,满是字是尺寸。
  香莲拿过一看,这才算打小脚的门缝往里边瞅一眼,一眼就看花了──
  足部尺度一览表(营造尺)
  各  部
  径
  赤足尺度
  紧缠尺度
  注
  足尖至后跟
  直
  三寸,二分
  二寸,九分
  即足之大小
  大 趾
  直
  八分
  八分
  大 趾
  中部横
  五分
  三分五
  二 趾
  直
  六分
  六分
  二 趾
  中部横
  三分
  二分七
  中 趾
  直
  七分
  七分
  中 趾
  中部横
  四分
  三分七
  四 趾
  直
  六分
  六分
  四 趾
  中部横
  四分
  三分六
  小 趾
  直
  四分
  四分
  小 趾
  中部横
  二分
  缠后小趾全被挤没,不占宽度
  足心足跟间缝口
  中部垂直深
  一寸
  一寸一分
  里缝口
  垂 直
  一寸三分
  一寸四分
  外前缝口
  垂 直
  七分
  八分
  趾跟肉折成之深缝
  外后缝口
  垂 直
  一寸
  一寸一分
  足跟前大深横缝
  缝 底
  横
  一寸
  九分
  下缝口
  横
  一寸二分
  一寸
  下缝口
  原 宽
  分开宽
  二分
  四分
  开时如刀削缠时合一线
  缝至足尖
  直
  二寸一分
  一寸八分
  足跟下
  横
  一寸
  九分
  足跟下
  直
  一寸一分
  一寸一分
  后 跟
  高
  一寸五分
  一寸七分
  缠后自然高起
  足跟下至膝盖
  直
  一尺三寸
  一尺三寸二分
  起足尖至胫腕
  斜 高
  四寸
  四寸
  足 尖圆一寸三分一寸一分大趾中部
  胫 腕圆三寸八分
  足 腰圆二寸五分二寸
  足面至后跟直二寸三分二寸
  足面至足心圆一寸三分八分三四趾处
  足心下至平地空三分五分
  足面上至膝盖直一尺一寸四分
  赤足站立时直三寸四分
  自打这夜,天天三更,潘妈准时推门进来,帮她调理小脚,教给她种种规矩、法度、约束、讲究、忌讳、能耐和诀窍,怎么洗脚怎么治脚怎么修脚怎么爱脚怎么调药和怎么挑鸡眼。渐渐还教会她自制弓鞋,做各式各样各门各类鞋壳子,削竹篾,钉曳拔,缘鞋口,缝裤腿套,这一切,不论制法、配色、选料、尺度,都有苛刻的规法。错了不成,否则叫行家笑话。不懂就胡涂着,懂了就非照它办不可。规矩又是一层套一层,细一层,紧一层,严一层。愈钻反而愈来劲愈有趣愈有学问。在它下边受制,在它上边制它。她真不知潘妈肚子里还有多少东西,也许一辈子也学不尽,可香莲是个会用心的女子,非但用心还尽心。一样样牢牢学到手。
  虽然她的脚天生质嫩,骨头没硬死,但毕竟大人,小脚成形,要赛泥人张手中胶泥可不成。强弓起来的脚,沾地就疼,赛要断开,真好比重受当年初裹的罪。她不怕!有罪挨着,疼就强忍,硬裹硬来硬踩硬走,硬拿自己干。白金宝眼尖,看出来,就骂她:“臭蹄子,裹烂了,还不是只死耗子!”她只装没听见。这话赛刀子,她死往肚里咽。只想一天,拿出一双盖世绝伦的小脚,把这佟家全踩在脚底下。就不知她命里,叫不叫她吐出这口恶气。她叫自己的命差点制死呵!
  这日,她抱着莲心在廊子上晒太阳,佟忍安站在门口揪鼻子毛,一使劲,一扭脸,远远一眼就盯上香莲的脚,佟忍安何等眼力,立时看出她的脚大变模样,神气全出来了。佟忍安走过来只说一句:“后晌,你来我屋一趟。”转身便走了。
  她打进了佟家门,头次进公公屋,也很少见别人进去过。这屋子一明两暗,满屋书画古董,一股子潮味儿、书味儿、樟木味儿、陈茶味儿、霉味儿,浓得噎人。她进来就想出去换口气。忽见佟忍安的眼正落在她脚上。这目光赛只手,一把紧紧抓住她脚,动不得。佟忍安忽问:“谁帮你道饰这脚?”
  “我自己。”
  “不对,是潘妈。”佟忍安说。
  “没有。我自己。”香莲不知佟忍安的意思,怕牵扯潘妈,咬住这句话说。
  “你要有这能耐,上次赛脚也败不下来……”佟忍安眼瞧别处,不知琢磨嘛,自个对自个说,“唉!这老婆子!再收拾好这双脚,更没你的份啦……”他起身走进东边内室,招手叫香莲跟进去。
  香莲心怕起来。不知公公是不是要玩她脚。反过来又想,反正这双脚,谁玩不是玩,祸福难猜,祸福一样,进去再说。
  屋里更是堆满书柜古玩,打地上到屋顶。纸窗帘也不卷,好暗。香莲的心蹦蹦跳,只见佟忍安手指着柜子叫她看。柜子上端端正正放一个宋瓷白釉小碟儿,碟上反扣着一个小白碗儿。佟忍安叫香莲翻开碗看。香莲不知公公耍嘛戏法,心里揪得紧紧,上手一翻拿开碗,咦呀!小白碟上放着一对小小红缎鞋,通素无花,深暗又鲜,陈旧的紫檀木头底子,弯着赛小红浪头,又分明静静停在白碟上。鞋头吐出一个古铜小钩,向上卷半个小圆,说不出的清秀古雅精整沈静大方庄重超逸幽闲。活活的,又赛件古董。无论嘛花哨的鞋都会给这股沈静古雅之气压下去。
  “哪朝哪代的古董?”香莲问。
  “哪来的古董,是你婆婆活着时候穿的。”
  “这样好看的小脚,怕天下没第二双!”香莲惊讶瞪圆一双秀眼说。
  “我原也以为这样,谁知天不绝此物,又生出你这双脚来。会比你婆婆还强!”佟忍安脸上刷刷冒光。
  “我的?”香莲低头看自己的小脚,疑惑地说。
  “现在还不成。你这脚光有模样!”
  “还少嘛?”
  “没神不成。”
  “学得来吗?”
  “只怕你不肯。”
  “公公,成全我!”香莲“噗通”跪下来。
  谁料佟忍安“噗通”竟朝她跪下来,声儿打颤地说:“倒是你成全我!”他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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