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金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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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寸金莲-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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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忙,这我考过,唐人哪能不用唐尺?唐尺一尺,折合今儿苏尺八寸,苏尺又比营造尺大一寸。诗上说一尺减四,便是唐尺六寸,折合苏尺是四寸八,折合今儿营造尺是四寸三。不裹脚能四寸三吗?您说说。”
  吕显卿一时接不上话茬,眼睛嘴全张着。
  乔六桥拍手叫起来:“好呀,看来能人在咱天津卫,别总把眼珠子往外瞧了!”   众人都将吃惊的眼神,打山西人身上挪到佟忍安这边来。可人家吕显卿也是修行不浅的能人。能人全好胜,哪能三下两下就尿,稍稍一缓,话到嘴边,下巴一扬就说:“佟大爷的话,听来有理。可使两句诗做根据,还嫌单薄。《唐语林》上说,唐时一般士人妻,服丈夫衫,穿丈夫靴,可见并不缠足。”
  “说的是。可我并没说唐朝女子都缠足,而是说有缠足。有没有是一码事,都不都是另一码事。居士所考,是缠足发端哪朝哪代,不是哪朝哪代蔚成风气的,对不?咱议的嘛,先要定准,免得你说东我说西,走了题,不明不白。再说,从唐诗中求根据,决非这三两句,白乐天有句:”小头鞋履窄衣裳‘,焦仲卿也有句:“足蹑红丝履,纤纤作细头’。说的都是唐朝女子穿鞋好小头。按唐时礼节,走路不直疾促,行步快,即失礼。用布缠裹约束,自然迟缓,这是情理之中的事。至于缠成嘛样?嘛法?多大?另当别论。”
  “今儿倒长了见识,天津卫佟大爷把缠足史的上限定到了唐。”吕显卿话里带讥讽,仍遮不住一时困窘。明摆着没话相争,学问不顶呛了。
  佟忍安笑笑,好赛话才开头,接着说:“要说上限,我看唐也嫌晚。《周礼》有屦人,掌管皇上和王妃鞋子,所谓赤舄、黑舄、赤繶、黄繶、青勾、素履、葛履,都是各式各样鞋子。看重鞋,必看重脚。汉朝女子鞋头喜尖,打武梁祠壁画上看,老莱之母,曾子之妻,鞋头都尖。《史记·货殖传》上说,‘今赵女郑姬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蹑利屣’,所谓利屣,也是尖头鞋子。《汉书·地理志》上有句话挺要紧,‘赵女弹弦跕鈏’,师古注,鈏字与屣同,是种无跟小鞋,跕是轻轻站着。由此看,汉朝女子以尖鞋、细步、轻站为美。自然要在脚上下功夫,那就非小不可。史激《急就章》有句‘靸鞮卬角褐袜巾’,下边的注不知您留意没有,注中说,靸韦履,头深而尖,平底,俗名(同:革先)子;鞮薄革小履也,巾者,裹足也。这话说得还要多明?您要听,我还有好多例子,就怕占大伙不少时候,犯不上。单把这些书上零零碎碎记载,细心推敲推敲,缠足始于唐,恐怕也不能说死吧!都说历史是死的,我看是活的,谁把它说死,谁都等着别人来翻个儿!”
  吕显卿好赛给对方扔到水里,又按到水下边,不傻也呆,轮到了由人摆布的份儿。乔六桥比刚才叫得更欢:“完了完了!今儿我才明白,没学问,玩小脚,纯粹傻玩!”
  牛凤章脖子一缩说:“说得我也想裹小脚了!”
  这话惹得众人笑声要掀去屋顶。牛凤章人不怪心眼怪。他总是自觉身贱,时不时糟蹋自己一句,免得别人再来糟蹋。
  今儿不比寻常。佟忍安正来劲,满肚子学问要往外倒,逮住牛凤章这句话,笑道:“牛五爷可别这么说。明朝还真有男人裹足,伪装女子,混在女人堆儿里找便宜,事败后坐几年大狱,放出来人人骂他,藏不成,躲不了,人人都认出他来。”
  “为嘛哪?”牛凤章瞪着小眼问。
  “脚裹小了,还能大回来?”佟忍安说。
  众人又是大笑。牛凤章双脚紧跺,叫着:“我可不裹!我可不裹!”卖傻样儿逗大伙乐。
  华琳摇着白手细指说:“不不,牛五爷裹脚准叫人认不出来。”他说完这上半句,等别人追问为嘛才说下半句,“牛五爷造假画,赛真的;裹小脚,更赛真的!”说话时,眼珠子不看牛凤章,也不看佟忍安,好赛看屋顶。
  这话够挖苦,可别人说还行,牛凤章和华琳同行,都画画,同行犯顶,不说这话。他小眼一翻,立时把话撞回去:“我的假画,骗得了您华七爷,可逃不过佟大爷的眼。对不,对不?嗯?嘻!”
  牛凤章这句话既买好佟忍安,又恶心了华琳,说得自己都得意起来。华琳清高,但清高的人拉不下脸儿来,反倒吃亏没辙,脸气白了。
  乔六桥说:“牛五爷,你还是闭嘴拿耳朵听吧!没见佟大爷和这位居士正亮着学问。今儿吴道子李公麟来了,也叫他滚。爷几个都是冲小脚来的!”
  牛凤章立时捂嘴,发出牛叫般粗声儿:“请佟大爷给诸位长学问!”
  佟忍安压倒吕显卿,占了上风,心里快活。可他不带出半点得意,也就不显浅薄,反倒更显得高深。他心想,自己还要退一步,有道是,主不欺客,得意饶人,才算大度。便看也没看牛凤章,撂下茶壶和颜悦色说道:“这些话算嘛学问,都是闲聊闲扯罢了。世上事,大多都是说不清道不明,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其实都有理。人说,凡事只有一个理,我说,事事都有两个理。每人抱着自己的理,天下太平;大伙去争一个理,天下不宁。古人爱找真,追究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管它谁生谁!有鸡吃,有蛋吃,你吃鸡我吃蛋,你吃蛋我吃鸡,或是你吃鸡也吃蛋,我吃蛋也吃鸡,不都吃饱又吃好了?何苦去争先鸡后蛋先蛋后鸡?居士!眼下咱把这些废话全撂下,别耽误正事。马上赛脚给您看,听听您眼瞅着小脚,发一番实论,那才真长见识呢,好不好……”
  “好好好!”吕显卿刚刚心里还拧着,这一下就平了。他给佟忍安挤到井边,进不是退也不是。谁料这老小子一番话又给他铺好台阶,叫他舒舒坦坦下来。心想,天津卫地起是码头,码头上的人是厉害;骑驴看景走着瞧,抓着机会再斗一盘!

赛脚会上败下来
  众人听说赛脚开始,都欢呼起来。有的往前挪椅子,有的揉眼皮,有的按捺不住站起身,精神全一振。方才谁也没留意,这会儿忽见大门外廊子上站一个黄脸婆子。人虽老,神气决不凡,脑袋梳着苏头(同:上髟+下秋;音:揪)子,油光光翘起来的小纂上,罩黑丝网套,插两朵白茉莉,一朵半开的粉红月季。身上虽是短打扮,一码黑,大褂子上的宽花边可够艳,胸前掖一块一尘不染的雪白帕子,两只小脚包得赛一对紧绷绷乌黑小粽子。鞋上任嘛装饰也没有,反倒入眼。
  吕显卿低声问乔六桥:“这是谁?”
  乔六桥说:“原本是佟大爷老婆的随身丫头。佟大奶奶死后,一直住在佟家。原叫潘嫂,现叫潘妈。您看那双小黑脚够嘛成色?”
  “少见的好!凭我眼力,恐怕脚上的功夫更好。你们这位佟大爷花哨吗?”
  乔六桥斜眼瞅一下佟忍安,离得太近,便压低声儿说:“跟您差不离儿。”又说,“潘妈这脸儿可够吓人的,谁也不会找她闹。”
  “六爷这话差了!脚好不看脸,顾脚不顾头。谁还能上下全照应着。”
  两人说得都笑出声来。
  佟忍安对潘妈发了话:“预备好就来吧!”
  大伙只等着佟家女眷们一个个上来亮小脚。谁知佟忍安别有一番布置,只听大门两边隔扇哗啦哗啦打开了。现出佟家人深居的三道院。院中花木假山石头栏杆秋千井台瓷凳都给中秋明月照得一清二楚,地面亮得赛水银镜子。可这伙人没一个抬头望月,都满处寻小脚看。只见连着东西南北房长长一条回廊上,挂一串角子灯。每盏灯下一个房门,全闭着。潘妈背过身子,哑嗓门叫一声:“开赛了!”又是哗啦哗啦,各个厢房门一下全都打开,门首挂着各色绣花门帘,门帘上贴着大红方块纸,墨笔写着:壹号、贰号、三号、肆号、伍号、陆号。总共六个门儿。大伙几乎同时瞧见,每个门帘下边都留了一截子一尺长短的空儿,伸出来一双双小脚,这些脚各有各的道饰,红紫黄蓝、描金镶银、挖花绣叶、挂珠顶翠,都赛稀世奇宝,即使天仙下凡,看这场面,照样犯傻。刚刚站在廊子上的潘妈忽然不见,好赛土行孙打地下钻走。
  人之中,只有吕显卿看出潘妈人老身子重,行路却赛水上飘,脚上能耐世上绝少。他把这看法放在心里没说。
  佟忍安对吕显卿说:“居士,我家几次赛脚,都是亡妻生前主办。这法儿是她琢磨出的。为的是,请来评脚的客人有生有熟,熟人碍情面,不好持平而论。生人更难开口说这高那低,再有我的儿媳妇都怕羞,只好拿门帘挡脸,可别见怪。”
  “这好这好!鄙乡大同是民间赛脚,看客全是远处各地特意赶去的,谁也不认得谁。您这儿全是内眷,这样做再好不过。否则我们真难品头论足了。”
  佟忍安点点头,又对大伙说:“前日,乔六爷出个主意说,每个门帘上都写个号码,各位看过脚,品出高低,记住号码,回到厅里。厅里放张纸,写好各位姓名,后边再写上甲乙丙。各位就按心里高低,在甲乙丙后边填上号码。以得甲字最多为首,依次排出三名来。各位听得明白?这样赛成不成?”
  “再明白不过!再妙不过!又简单又新鲜又好玩,乔六爷真是才子。出主意也带着才气!来吧,快!”吕显卿已经上劲,精神百倍,急得直叫。
  众人也都叫好,闹着快开始。这一行人就给佟忍安带领绕廊子由东向西,在一个个门前停住观摩品味琢磨议论,少不得大惊小怪喧哗惊叫一通。
  戈香莲坐在门口。只见一些高矮胖瘦人影,给灯照在门帘上。她有认得也有不认得,乱七八糟分不出哪是哪位,却见他们围在她脚前呼好叫绝议论开:“这双脚,如有‘七十字法’,字字也够得上。我猜这就是佟家大儿媳妇,对不?”
  “居士,您刚才说,‘七字法’中有个‘香’字,现在又说‘七十字法’,肯定也跑不掉‘香’字,我问您这‘香’字打哪得来的?”
  “乔六爷,咱文人好莲,不能伤雅,大户人家,哪有不香道理。唯香一字,只能神会。”
  “佟大爷,方才说赛脚会上许看不许摸,闻一闻总可以吧!呵?哈哈哈哈!”
  香莲见门帘一个人影矮下来。心一紧,才要抽进脚来,又见旁边一个矬胖影子伸手拉住这人,嘻嘻哈哈说:“乔六爷,提到‘香’字,我们苏州太守也是莲癖,他背得一首山歌给我,我背给您听,‘佳人房中缠金莲,才郎移步喜连连,娘子呵,你的金莲怎的小,宛如冬天断笋尖,又好象五月端阳三角粽,又是香来又是甜。又好比六月之中香佛手,还带玲珑还带尖,佳人听罢红了脸,贪花爱色恁个贱,今夜与你两头睡,小金莲就在你嘴边,问你怎么香来怎么甜,还要请你尝尝断笋尖!”
  这人苏州音,念起来似唱非唱。完事,有人笑有人拍手,有人说不雅,有人拿它跟乔六桥开心。却给香莲解了围。
  忽然一个声音好熟,叫道:“各位再往下看,好的还在后边呢!”
  一群人应声散去,在西边一个个门前看脚谈脚,却没有刚刚在自己门前热闹。后来却在一处赛油锅泼水赛地喧闹开了。有人说:“简直闹不清,哪个是您大媳妇了!”
  又是那好熟的声音:“哪脚好,就哪个,这脚好,就这个!”
  香莲忽觉得这是二少爷佟绍华的嗓门。模糊有点不妙,蛮有把握的手竟捏起汗来。耳听这伙人,说说笑笑回到前厅,打打闹闹去填号码。好一会儿,佟绍华在厅上唱起票来:“乔六爷──甲一乙二丙六,吕老爷──甲一乙二丙四,华七爷──甲二乙一丙四,牛五爷──甲一乙二丙三,苏州白掌柜甲二乙一丙四,苏州丘掌柜甲一乙二丙五……把票归起来,壹号得甲最多,为首,贰号次之,第二,四号第三。”
  戈香莲好欢喜,一时门帘都显亮了。又听佟绍华叫道:“潘妈,拉下门帘,请各位少奶奶、姑娘,见见诸位客人!”跟着香莲眼前更一亮,几十盏灯照进眼睛。却见前厅辉煌灯火里满是客人,周围各房门口都坐一个花样儿的女人。
  佟绍华赛刚给抽了三鞭子,十分精神,那张大油脸鼓眼珠,今儿分外冒光,双手举着一张写满人名号码的洒金朱砂纸,站在前厅外高声儿叫:“壹号,白金宝,我媳妇!你来谢谢诸位老爷!贰号,戈香莲,我嫂子;肆号,董秋容,是我弟妹。余下三个都是我家丫环,桃儿、杏儿、珠儿。各位也请出来吧!”
  戈香莲傻了!她是大少奶奶,该壹号,怎么贰号?是弄错还是佟绍华诚心捣鬼?回头一瞧,门帘上贴的居然就是贰号。可是凭自己的脚,写上嘛号码也该选第一呀!她不信会败给白金宝,但拿眼一瞧就奇了,白金宝好赛换一双小脚,玲珑娇小,隐隐一双淡绿小鞋,分明两片苹果叶子,鞋头顶着珠子,刷刷闪光,又赛叶子上颤悠悠的露水珠儿。这会儿她正打屋里出来,迈步也完全不同往常,绣花罗裙,就赛打地面上飘过,脚尖在裙子下边,忽然露出忽然不见,逗人眼馋。香莲起身走出屋时,本打算拿鞋上的那对蝴蝶压压白金宝,一提裙腰,蝴蝶出来了,可两只脚乍乍虎虎支支楞楞,有露没藏赛叉鱼的叉子,劈着两个大尖。那白金宝走到众人前,道万福行礼,右脚没露,只把左脚诚心往外一闪。这一闪叫人看不满眼,再多看一眼又不成。香莲也给这一下闪呆了。原本白金宝的脚比自己大,怎么显得比自己还小?一刀切去一块不成!鞋子更是出奇讲究,连鞋底墙子、底牙、裤腿套上全是精致到家的绣花。香莲打小也没见过这么贵重花哨的鞋子。自己这印花蝴蝶不过奶奶打香粉店花二十个铜子儿买的,一比,太穷气了。
  这种场面上,一透穷气,就泄了气!她打脚底到腰叉子全发凉。恨不得拨头跑回屋,关门躲起来。潘妈招呼珠儿、杏儿、桃儿端三个青花瓷簏子,放在当院,请三位少奶奶坐下。香莲想拿裙子把小脚罩住,偏偏刚才为了露蝴蝶,裙腰往上提,腰带扎得又紧,拉不下来,小脚好赛净心晾在外边给她出丑。她不敢瞅自己脚,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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