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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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 第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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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朝云急忙安慰苏轼,她只盼望能用豁达随缘的话减轻丈夫心中的忧伤:
  “先生,你把‘压酒囊’换钱的差事交给我办吧,以先生的名字打出招牌,沿街叫卖,说不定会在黄州城掀起一股抢购‘压酒囊’的风潮……”
  浊酒力猛,苏轼的醉意更浓,他大笑而喊:
  “霞,解语花啊!其言妙极,其法妙极!‘沿街叫卖’四字,足以千古,这才是真正的‘任性逍遥,随缘放旷’,只怕朝廷的枷锁又要飞到我们身上了……”
  任妈拭着泪水,凄然一笑,急忙插话,打断苏轼不吉不祥的话头:
  “我们这家人,哪一年没有愁事揪心,若尽是一个‘愁’,只怕早就愁死了。现时的生计虽比不上在京都、杭州、徐州、湖州时那样宽裕,但也不像在密州闹灾年月那样的粮米断炊、杞菊为食。大郎现时每月的薪俸四千五百小钱,虽不足养活七口之家,但日子总得过啊!我的主意是,今后每月领取薪俸不论多少,分为三十份挂于厨房墙壁,日取一份为食,不可超支,节余者聚少成多,以备待客。虽说苏府以诗书传家,但农桑植垦乃做人的根本,我家亦可于屋前屋后垦植菜蔬,我虽无力提锹举锄,但可以养鸡养鸭,亦可小补于生计……”
  苏轼醉语喃喃,语实情切:
  “任妈,你是苏府千年修来的大佛。你为苏府创立了一条勤俭持家的家规,愿我苏府子孙,世代勿违……
  “任妈,你是人世间真正的圣人贤人。你劬养不必其子,爱人不必其亲,豁达不避其灾,乐观不避其贫。你一颗平凡无奇的灵魂,比那些尸位素餐、锦衣美食、权操四海、势动宇宙的帝王将相,高尚千倍,高尚万分……
  “任妈,你能在荆棘丛中辟出一条生存的道路,使你的大郎不敢沉沦啊!季璋,落下我们自视清高、实无一用的身架吧!霞,脱下我们的宽袍博带、锦衣丽服吧!迈儿、迨儿、过儿,伸出我们执笔弄墨的双手拿起镐锹犁锄吧!到田间去从学拜师,去垦荒,去拉犁,去播种,去砍柴拣粪,在沃土中自觅食粮,在山坡上建造窝巢。‘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自强不息啊……”
  “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后经多方游说恳求,赖朋友马正卿(字梦得)的帮助,蒙黄州太守徐君猷的恩准,苏轼求得黄州城东山坡上一片“废垒无人雇、颓垣满蓬蒿”的故营防废圃,“准予躬耕其中”,开始了历代文人少有的一种特殊生涯。
  他葛衣芒履,带着妻儿,拙笨地放火烧荒。干枯的三尺蓬蒿腾起的浓烟急火,常因风向改变使他遭受烟呛涕流的嘲弄和火燎须眉的难堪,腐霉之物燃烧散发的臭味、霉味,驱散着仕宦人家的儒雅。
  泥土中的石块瓦砾,使他虎口发麻;盘根错节的荆棘,使他心焦如焚;骄阳似火,暑地冒烟,使他汗流如雨;腰疼、腿疼、臂膀疼、骨架疼,使他接受着“脱骨换胎”的身心再造。在“我凛何时高”的向往中,他摆脱着心灵上的羁绊,寻觅着生活中另二样乐趣。
  他挑篮抬筐,从僧寺、学舍、官行的公厕里挖取粪肥,精心地撒入自己新垦的土壤,吟着“岁旱土不膏”的时令农经,离弃着士大夫酸腐的高贵。
  也许因为诗人苏轼的名声太响了,也许因为贬官苏轼的遭遇太惨了,他拙笨而踏实的劳作,缩小了“官”与“民”之间自古存在的鸿沟,赢得了四邻黎庶的称赞和同情。除马正卿、王子立、王子敏、郭兴宗、古耕道、潘彦明帮他垦荒、平地、施肥外,黄州长者潘分阝老每日必至,指导耕作,潘分阝老的弟弟潘大观还带领青壮农夫,帮他开渠治拢、播种浇水,打坯垒墙、架木造屋。一些长年劳作于菜田蔬圃的农妇,也都成了王闰之、王朝云的朋友,教以种菜植蔬,摘桑养茧。“种稻清明前”、“分秧及夏初”、“秋来霜穗重”、“新春便人甄”,整整一年的辛苦劳作,终于在一片故营防的废墟上创造出一座绿树清渠的园圃。
  这座园圃,筑而垣之,占地约五十亩。坡上筑正屋三间,为苏轼居住之舍,厢房对峙各三间,一侧为苏迈夫妻居室和厨房,一侧为苏迨、苏过住处及膳房。屋室之坡下有亭台一座,名曰“远景亭”,登亭了望,黄州城及滚滚长江如收眼底。远景亭下是五间堂舍,取名“雪堂”,乃苏轼读书待客之所。“雪堂”室内四壁,苏轼亲手绘制雪原雪景,大约是志其飞雪中建筑此堂的艰难,亦含有表示心中无尘之意。“雪堂”之前植细柳一行,垂枝掩窗,旁有小井,水清冷冽。“雪堂”之后,植松、柏、桑、桃、桔、枣为倚。“雪堂”之西,有北山之微泉,清流弯曲而下,灌溉田畴。“雪堂”之东,造鱼塘一泓,夯筑牛棚鸡舍。稻田蔬圃遍布东坡,翠绿迭起,环绕屋舍。
  元丰四年八月五日,是园输建成、“雪堂”挂匾的日子。黄州民风古朴淳厚,有“日出”成典之说,似取“一元复始”之意,乡里相贺,同欢同乐,祝福主人有个吉祥的开端。
  入乡随俗,苏轼自觉已是黄州人了,他要借这个日子,答谢一年来怜惜、帮助自己的四邻乡亲,答谢一年来与自己同流汗水、苦力劳作的朋友学子,答谢一年来指点自己筑园造屋、耕种收获的潘分阝老等人,也为了告慰去年八月十二日为自己操劳病逝的任妈,便决定“热闹”一场,结束“仕宦人生”坎坷的以往,开始“田舍翁”默默平静的生活。
  八月四日夜晚,东坡园圃的通宵灯光伴着夜空的繁星,苏府上下人等都在为明日清晨日出时的“挂匾”礼典忙碌着。女主人王闰之、王朝云在厨房里烧烤煎炸,制肴做糕;苏迈、苏迨在庭院里摆置酒席,洗涮着借来的桌椅,擦拭着餐具、酒具,搬出了母亲自酿的米酒和父亲酿制的松子酒;从学的郭生兴宗、古生耕道、潘生彦明也来帮忙,他们都是黄州人,借来了锣鼓铙钹,并按照家乡的习俗,精心装饰着“雪堂”外的喜庆景物;苏轼独居“雪堂”,在三枝巨大红烛的光焰下,精心制做着明天清晨将要悬挂的匾额。匾长为四尺,宽为一尺五寸,是苏轼亲自漆饰的。匾上的四个大字“东坡雪堂”亦是亲笔、亲刻。
  鸡鸣星落,黎明悄悄步入黄州,东坡下墨影绰绰的村落里,腾起了敲锣打鼓声,呼喊声,欢笑声。人群沿着绿色的田埂、溪岸、小径向东坡园圃走来。东坡国圃沸腾了,流泉淙淙、花木摇曳,连塘水中的鹅鸭,草坡上的牛羊也都撒欢似地鸣叫着。
  朝霞变得透亮桔黄,霞光灼热着“雪堂”前喜庆的情景。披红的门扉,飘彩的绿树,红联上传统的吉语,树枝上下垂的鞭炮……主人苏轼、王闰之、王朝云农夫农妇装束,鞠躬恭迎,热情的客人虔诚地祝贺。黄州习俗,“拉手”是亲,“拍肩”是近,“啊”一声是称颂,“嗯”一声是赞许。
  东山辉煌,旭日露头,锣鼓声停,人群穆静,庄重吉祥的时刻来到东坡园圃。潘分阝老一手擎着一张木犁,一手举着一束稻穗走出人群,走向苏轼:
  “吉日良辰,太阳驱邪,万物被恩,村野黎庶,祝贺子瞻先生建屋黄州。昔有陶渊明归隐种菊,使柴桑闻名江南,今有苏子瞻躬耕东坡,使黄州生辉。黄州贫瘠无他,唯有沃土一片,敬赠木犁一张,愿先生热恋此上,耕耘播种;敬赠稻穗一束,愿先生勿忘穑稼,岁岁丰收。”
  苏轼接过木犁、稻穗,泪水盈眶,弯腰向潘分阝老致敬,向四周的男女乡亲鞠躬,声音哽咽地说:
  “黄州土热水暖,我已是黄州人啊!潘分阝老,请你为苏轼落户入册吧!”
  苏迈、苏迨捧着匾额走近潘分阝老,鞠躬奉上。潘分阝老银须一抖,双手接过匾,大步走向“雪堂”门前。
  鞭炮响了,锣鼓响了,人群欢呼。潘分阝老登上门前的长凳,把匾额悬挂在“雪堂”的门媚。
  欢腾的人群围着苏轼、王闰之、王朝云携手起舞,宾主临席相欢,举酒相庆。苏轼逐席敬酒,畅怀而饮;王闰之、王朝云逐席添酒致谢,喜话桑麻。情之所亲,兴之所逐,客人拊掌击桌,唱着苏轼的诗作《东坡八首》,抒发着农事耕耘的喜悦和乐趣:
  种稻清明前,乐事我能数。
  毛空暗春泽,针水间好语。
  分秧及夏初,渐喜风叶举。
  月明看露上,一一珠垂缕。
  秋来霜穗重,颠倒相撑拄。
  但闻畦陇间,蚱蜢如风雨。
  新春便入甑,玉粒照筐囗……
  王闰之、王朝云感乡亲们的盛情浓意,也唱以答谢:
  良农惜地力,幸此十年荒。
  桑拓未及成,一麦庶可望。
  投种未逾月,覆块己苍苍。
  农夫告我言:勿使苗叶昌。
  君欲富饼饵,要须纵牛羊。
  再拜谢苦言,得饱不敢忘。
  苏轼情切,举杯畅饮,放声高歌:
  我久食官仓,
  红腐等泥土。
  行当知此味,
  口腹吾已许。
  ……
  在宾主歌酒相欢的喜悦中,一顶四抬蓝色轿舆爬上东坡,闯进园圃柴门,停落在“雪堂”前。人们惊以为黄州太守徐君猷驾临,纷纷站起迎接他们的父母官。苏轼停歌,脚步踉跄,举杯相迎。他注目于轿夫揭开的轿帘,竟一时瞠口结舌地愣住了。
  来客走出轿舆,身躯高大,皂衣皂服,头顶黑纱凉帽,一把白须,面带风尘,清癯洒脱,望着苏轼捋须大笑:
  “苏子瞻,确已是黄州的‘田舍翁’了!”
  苏轼闻笑音话语而恍悟大喜,扔掉酒杯,扑身上前,抱着来客,情不能禁:
  “滕公,是你啊!意想不到,如在梦中、公从何而来?从天降吗!”
  客人坦然一笑:
  “解印安州,再贬筠州,途经黄州,昨夜借宿驿站,得知子瞻躬耕东坡,今晨特来拜谒。真是幸中有幸,巧逢东坡园圃落成之喜,滕甫只能是一双空手祝贺了。”
  王闰之在京都时认识滕甫,见状惊喜,急忙上前迎接,敛衽请安:
  “膝大人安好!十一年不见,可真有些不敢认了……”
  滕甫大笑,拱手为礼:
  “当年清秀娇雅的蜀女,今天不是也成了黄州的‘农家妇’吗?”
  苏轼喜狂,一面吩咐壬闰之在“远景亭”设宴为客人接风,一面挽滕前至席间与黄州诸老、马正卿、郭生、古生、潘生相识,并招王朝云、苏迈、苏迨、苏过前来拜见,在叮嘱王朝云、苏迈“勤奉乡亲以尽其欢”后,便与滕甫走向“远景亭”。
  滕甫,字元发,浙江东阴人,时年六十二岁,熙宁年间曾任知制诰、知谏院、翰林学士等职,与苏轼过从甚密,交谊颇深。其人性情豁达,耿直忠恳,与皇上议事,言无文饰,洞见肺鬲,深受皇帝赵顼器重,待之亲若家人。后因屡言“新法”不便和妻子娘家亲戚李逢叛逆案的牵连,皇帝赵顼责以“不宜令处京都”,遂被黜知池州,再徙安州,三徙筠州。
  今日滕甫至东坡园圃是有为而来。七月初,他解职安州,入京待命,即呈表请见皇上,以解臣下忠恳之念。居京十日,请见皇上的“奏表”未获恩准,却接到了“徙知筠州”的诏令,并限时三天离开京都。但在盘桓京都的十天里,他获知了“元丰改制”以来朝廷内政边事日见窘迫的内幕,并获知了皇上“意欲起用司马光、苏轼”的讯息。在离开京都奔往筠州的途中,他寝食不安,体念着皇上现时的艰难处境,为“元丰改制”以来的朝政担忧,为“用兵西夏”可能出现的可怕后果担忧,更为皇上日益憔悴的身心担忧。他反复体念皇上“意欲起用司马光、苏轼”的用心,心头似乎闪动着朝政转危为安的亮光:在体要变革、皇上大权在握的中枢格局中,司马光的“忠贞勤肯”和苏轼的“谏言无畏”正是两个载重向前的车轮,足以保持朝政的廉洁进取,实现皇上“中兴社稷”的追求。君臣相依啊,现时也许是苏轼再次飞腾的最好时机!他要为朋友鼓起飞腾的翅膀。
  “雪堂”前欢快的歌声依旧。
  苏轼会滕甫于“远景亭”。久别乍逢,感慨良多,朋友相会,以酒见心,苏轼连饮三杯迎接滕甫的到来,滕甫连饮三杯祝贺东坡园圃落成。王闰之侍酒于侧,似乎忘记了滕甫年老、苏轼酒浅,不停地把酒斟进精致的荷叶杯里。
  酒滋润着滕甫、苏轼脉脉相通、遭贬流离的心,也冲开了他俩年久凝滞的喉咙。他俩共忆昔日的京都;都曾得到皇上的信任和器重,都有着一颗忠于君王的肝胆,也都失落了难以觅回的抱负。天何知其公,地何知其忠,忠贞原是牢狱,净言原是贬逐。他俩共叹命运的坎坷,才不见用,智不见纳,岁月耗于贬途,报国而无门!他俩共论人生的茫然,飘泊无定,流放无期,都有着不甘沉沦的壮心,都有着不甘沉沦的无奈。侍酒的王闰之已是泪眼朦胧。
  滕甫把话题转向朝廷:
  “子瞻,你知今日朝廷的现状吗?”
  苏轼摇头。
  “元丰改制”,徒有虚名啊,变更的只是职官的名称,保存的却是固有的因循靡费。文书奏章上闪烁着天花乱坠的虚假数字,朝政人心却如阴沉的天空,无风、无雨、无阳光,灰蒙蒙一片死寂,重臣们似乎都在安逸中昏睡了,只有一个呕心沥血的皇上。子瞻,你说,一个灰色的朝廷还会有作为吗?我真有些怀念王安石那雷电交加的岁月了……”
  苏轼猛地喝尽杯中酒。
  “枢密使吕公著已贬往定州,参知政事章惇已贬蔡州,知开封府文彦博将贬往洛阳,翰林学士王安礼已出知开封府。现时朝廷主政者,唯王珪、蔡确、张璪、蒲宗孟四人。此等人物,均以‘诺诺’之声舔疴圣上,营造着‘朝政一新’的幻影。无‘谔谔’之言,无忧患之谏,无睡枕上之恶梦,子瞻,你说,这样的朝廷能使圣上‘昭昭’吗?可怜的皇上独于鼓中自乐啊……
  “朝廷‘用兵西夏’之举,乃王珪、蔡确‘为已计’,而非‘为圣上计’也。战争的发动,仅仅基于西夏朝廷的纷争,荒谬啊!五路兵马的命运,竟付予一个不知兵事,不识战阵的内侍押班李宪之手,儿戏啊!攻伐之事,不以敌情而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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