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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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4卷-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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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是他们北边人说的,叫我站着死我不敢坐着死。”

  大家都笑了。她说明天来讨回话。她走了,炳发老婆和他嘁嘁促促商议了一会,独自到
隔壁房里去,银娣背对着门坐着做鞋。

  “姑娘,吴家婶婶说的你都听见了。”她在床上坐下来,又告诉了她一遍。“姑娘你说
怎么样?”问了几遍没有动静,胆子大起来,把她的针线一把抢了过去。“姑娘,说话呀!


  她低着头撕芭蕉扇上的筋纹。

  “你说。说呀!”

  迸了半天,她猛然一扭身,辫子甩出去老远,背对着她嫂子坐着。“讨厌!”

  “好了,姑娘开了金口了。”炳发老婆笑着站起来万福。

  “恭喜姑娘。”

  她走了。这房间仿佛变了,灯光红红的。银娣坐着撕扇子上的筋纹。她嫁的人永远不会
看见她。她这样想着,已经一个人死了大半个,身上僵冷,一张脸塌下去失了形,珠子滚到
了黑暗的角落里。她见到的瞎子都是算命的。有的眼睛非常可怕。媒人的话怎么能相信,但
是她一方面警诫自己,已经看见了他,像个戏台上的小生,肘弯支在桌上闭着眼睛睡觉,漂
亮的脸搽得红红白白。她以后一生一世都在台上过,脚底下都是电灯,一举一动都有音乐伴
奏。又像灯笼上画的美人,红袖映着灯光成为淡橙色。

  她想起小刘。都是他自己不好,早为什么不托人做媒?他就是这样。他这样的人不会有
多大出息的。也甚至于是听见人家说她,也有点相信,下不了决心。有这样巧的事,刚赶着
今天跟姚家一齐来。也是命中注定的。

  邻居婴儿的哭声,咳嗽吐痰声,踏扁了鞋跟当作拖鞋,在地板上擦来擦去,擦掉那口痰
,这些夜间熟悉的声浪都已经退得很远,听上去已经渺茫了,如同隔世。没有钱的苦处她受
够了。无论什么小事都使人为难,记恨。自从她母亲死后她就尝到这种滋味,父亲死的时候
她还小,也还没娶嫂子。可惜母亲不在了,没看到这一天。

  她翻来覆去,草席子整夜沙沙作响,床板格格响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一会又
被黎明的粪车吵醒。远远地拖拉着大车来了,木轮辚辚在石子路上碾过,清冷的声音,听得
出天亮的时候的凉气,上下一色都是潮湿新鲜的灰色。时而有个案子发声喊,叫醒大家出来
倒马桶,是个野蛮的吠声,有音无字,在朦胧中听着特别震耳。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
,所以也忘了怎么说话。虽然满目荒凉,什么都是他的,大喊一声,也有一种狂喜。

  她嫂子起来了,她姑娘家不能摸黑出门去。在楼梯口拎了马桶下去,小脚一搠一搠,在
楼梯板上落脚那样重,一声声隔得很久,也很均匀,咚——咚——像打桩一样。跟着是撬开
一扇排门的声音。在这些使人安心的日常的声音里,她又睡着了。





                                        三


  三朝回门那天,店里上了排门,贴出一张红纸,“家有喜事,休业一天。”店堂里摆上
供祖先的桌子,墙上挂着旧货摊上买来的画像,炳发拣了长得富态些的男女,补服的品级较
低的。这也不算太过于,现在差不多过得去的人家都捐官。椅帔桌围是租来的,瓷器与香炉
蜡台都是办喜事现买的,但是这钱花得心安理得。

  亲戚已经都到齐了,吴家婶婶忽然来送信,说今天不回门,二爷不大舒服,老太太不让
他出来,他向来身体单弱。炳发夫妇猜着这是避免给柴家祖宗磕头,当然客人们也都是这样
想,一方面表示关切,也不便多问,话又回到新娘子身上,从小就看得出她为人,又聪明又
大方,待人又好,是个有福气的人。吴家婶婶本来今天不肯来,说当着二爷和新二奶奶,没
有她的坐处,现在没关系了,炳发夫妇忍着口气,拉着她留吃饭。菜是馆子里叫来的,冷盆
已经摆在祭桌上许多时候,给祖宗与苍蝇享受。开饭另外摆上圆桌面,吴家婶婶一吃完就推
有事,匆匆走了,不让柴家有机会对她抱怨。

  大家都还坐着说话,街上孩子们喊了起来,“看新娘子,看新娘子呕!”

  “不是我们家的?”

  一担担方糕已经挑到门口,一叠叠装在朱漆描金高柜子里,上面没有盖,露出一片刺眼
的深粉红色糕面。柴家忙着放炮仗,撤台面,腾地方,打发挑夫,总算赶上轿子到门放鞭炮
。两辆绿呢大轿,现在不大看见轿子了,这是特为雇的,男女仆坐着人力车跟着,下了车黑
压压围上来。男佣把新郎抱了出来,背在背上背进去,一个在旁边替他扶看帽子,瓜皮帽镶
着红玉帽正,怕掉下地去。炳发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妹妹嫁的人,前鸡胸后驼背,张着嘴,
像有气喘病,要不然也还五官端正,苍白的长长的脸,不过人缩成一团,一张脸显得太大。
眼睛倒也看不大出,眯缝着一双吊梢眼,时而眨巴眨巴向上瞄着,可以瞥见两眼空空,有点
像洋人奇异的浅色眼睛。他先怔住了,看见姚家仆人驱逐闲人,他连忙帮着赶,赔笑张开手
臂拦着。

  “对不起,对不起,大家让开点,今天只有自己家里人。”

  大家也微笑,仍旧挨挨挤挤踮着脚望,这一会工夫已经围上许多人。新娘子跟在后面,
两个喜娘搀着,戴着珍珠头面,前面也是人字式,正罩住前刘海。头上像长了一层白珊瑚壳
,在阳光中白烁烁的,累累的珠花珠凤掩映下,垂着眼睛,浓抹胭脂的眼皮与腮颊红成一片
,穿着天青对襟褂子,大红百褶裙,每一褶夹着根裙带,吊着个小金铃铛。在爆竹声中也听
不见铃声,拜祖先又放了一通炮仗。两个喜娘搀着新娘子,两个男佣人搬弄着新郎,红毡上
简直挤不下。

  柴家雇来帮忙的人早已关上那扇门板,门口的人还围着不散,女人抱着孩子站着。有两
个半大的男孩子叽咕着,“什么稀奇,不给人看。要不要到城隍庙去,三个铜板看一看。”

  “三个铜板看一看,三个铜板看一看!”孩子们拍着手跳着唱,小的也跟着起哄。佣人
去撵,一窝蜂跑了又回来,远远的在街角跳跳蹦蹦唱着。

  里面另摆桌子,一对新人坐在上首,新郎坐不直,直塌下去,相形之下,新娘子在旁边
高坐堂皇,像一尊神像,上身特别长。店堂里黑洞洞的,只有他们背后祭桌上的烛火。两个
喜娘一身黑,都是小个子,三十来岁,叽哩喳啦应酬女家的亲戚,只听见她们俩说话。炳发
老婆捧上茶来,茶碗盖上有只青果。“姑爷姑奶奶吃青果茶,亲亲热热。”

  两个喜娘轮流敬糖果。“新郎官新娘子吃蜜枣,甜甜蜜蜜。”吃“欢喜团,团团圆圆。
”“新娘子吃枣子桂圆,早生贵子。”

  坐了一会,炳发老婆低声附耳说:“姑奶奶可要上楼去歇歇?”

  银娣站起来,跟着她上楼去,看见她自己房里东西都搬空了,只剩一张床,帐子也拆了
下来,只铺着一张破席子。桌子椅子都拿到楼下去了,因为今天人多,不够用。她像是死了
,做了鬼回来。

  “姑奶奶到我房里去,这里没地方坐。”

  但是她仍旧进去坐在床上。炳发老婆在她旁边坐下来。她哭了起来。

  “姑奶奶不要难过。姑爷虽然身体不好,又不靠他出去挣饭吃,他们那样的人家还愁什
么?姑爷样样事靠你照应他,更比平常夫妻不同。姑奶奶向来最要强的,别人眼红你还来不
及,你不要傻。”

  银娣别过身去。

  “姑奶奶不要难过,明年你生个儿子,照他们这样的人家,将来还了得?你享福的日子
在后头呢。”

  银娣脸上的胭脂把湿手帕都染红了。

  “姑奶奶不要难过了,脸上又要补粉。我去打个手巾把子。”

  正说着,楼下忽然一阵喧哗,似乎是外面来的,吓了她一跳,连忙到窗口去看,是那班
轿夫在门口嚷成一片。

  “舅老爷高升点!舅老爷高升点!”

  有人噔噔噔跑上楼来,是她大儿子。“爸爸说再拿点钱来,”他轻声说,站在门口等着。

  “晓得了。我马上下去。”她也等着,等他下去了才到她房里去开箱子。

  她走了,银娣才站起来,躲在窗户一边张看。门口人围得更多了。灰色的石子路上斑斑
点点,都是爆竹的粉红纸屑。

  一只梯子倚在隔壁墙上,有一个梯级上搭着一件柳条布短衫,挽了个结。是那木匠的梯
子,她认识他的衣服。他一定是刚下工回来,刚赶上看热闹。小刘也在,他的脸从人堆里跳
出来,马上别人都成了一片模糊。他跟另一个伙计站在对过门口,都背剪着手朝这边望着,
也像大家一样,带着点微笑。所有这些一对对亮晶晶的黑眼睛都是苍蝇叮在个伤口上。她不
是不知道这一关难过,但是似乎非挺过去不可。先听见说不回门,还气得要死。办喜事已经
冷冷清清的。聘礼不过六金六银,据她哥哥说是北边规矩。本地讲究贵重的首饰,还有给一
百两金子的,银子论千。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就当他们这样没见过世面,没个比较
。她哥哥嫂嫂当然是拣好的说,讲起来是他们家少爷身体不好,所以没有铺张,大概也算是
体谅女家。替他们代办嫁妆,先送到他们店里,再送到男家,她看着似乎没什么好。等过了
门,嫁妆摆在新房里,男家亲戚来看,都像是不好说什么,连佣人脸上的神气都看得出。再
没有三朝回门,这还是娶亲?还是讨小?以后在他家怎样做人?

  她来到他家没跟新郎说过话。今天早上确实知道不回门,才开口跟他说他家里这样看不
起她。

  “你坐到这边来。”他那高兴的神气她看着就有气。“我听不见。”

  “眼睛瞎,耳朵也聋?”

  他沉下脸来,恢复平时那副冷漠的嘴脸,倒比较不可恶。

  两人半天不说话,她又坐到床上去。坐在他旁边,牵着钮扣上掖着的一条狗牙边湖色大
手帕,抹抹嘴唇,斜瞟了他一眼,把手帕一甩,掸了掸他的脸。“生气了?”

  “谁生气?气什么?”他的手找到她的膝盖,慢慢地往上爬。

  “不要闹。嗳——!上床夫妻,下床君子。嗳——!再闹真不理你了。你今天不跟我回
去给我爹妈磕头,你不是他们的女婿,以后正好不睬你,你当我做不到?”

  “又不是我说不去。”

  但是她知道他怕出去,人杂的地方更怕。“那你不会想办法跟老太太说?”

  “从来没听说过,才做了两天新郎就帮着新娘子说话,不怕难为情?”

  “你还怕难为情?都不要脸!”她把他猛力一推,赶紧扣上钮扣,探头望着帐子外面,
怕有人进来。

  他神气僵硬起来,脸像一张团皱的硬纸。她自己也觉得说话太重了,又加上一句,“男
人都是这样”,又把他一推。

  他马上软化了。“你别着急,”他过了一会才说。“我知道,这都是你的孝心。”

  归在孝心上,好让他名正言顺地屈服。于是他们落到这陷阱里,过了阴阳交界的地方,
回到活人的世界来,比她记得的人世间仿佛小得多,也破烂得多,但是仍旧是唯一的真实的
世界。她认识的人都在这里——闹轰轰的都在她窗户底下,在日常下午的阳光里。她恨不得
浇桶滚水下去,统统烫死他们。

  楼下闹得更厉害了。新的一批红封想必已经分派了出去,轿夫们马上表示不满。

  “舅老爷高升点!”

  “好了好了,你们这些人,心平点,”姚家的男佣七嘴八舌镇压着,更嚷成一片。“舅
老爷对你们客气,你们心还不足?”

  “好了好了,舅老爷给面子,你们索性上头上脸的。看我们回去不告诉。”

  “舅老爷高升点!舅老爷高升点!”





                                        四


  老夏妈的阔袖子空垂在两边。她把手臂缩到大棉袄里当胸抱着,这是她冬天取暖的一个
办法。在暗黄的电灯泡下,大厨房像地窖子一样冷。高处有一只小窗户,安着铁条,窗外黎
明的天色是蟹壳青。后院子里一只公鸡的啼声响得刺耳,沙嗄的长鸣是一支破竹竿,抖呵呵
的竖到天上去。

  厨子去买菜了。“二把刀”与另一个打杂的在后院子里拖着脚步,在水龙头底下漱口,
淘米,打呵欠,吐痰咳嗽,每一个清晨的声音都使老夏颤栗一下,也不无一种快感。

  她在姚家许多年,这房派到那房,没人要,因为爱吃大蒜,后来又几乎完全秃了,脑后
坠着个洋钱大的假发,也只有一块洋钱厚薄。亮晶晶的头顶上抹上些烟煤,也是写意画,不
是写实。现在她在二奶奶房里,新二奶奶和别的少奶奶一样有四个老妈子,两个丫头,所以
添上她凑足数目。

  一个女孩子穿着粉红斜纹布棉袄,枣红绸棉裤,揉着眼睛走进来,辫子睡得毛毛的。“
夏奶奶早。”她伸手摸摸白泥灶上的黑壳大水壶,水还没热。她看见手指染黑了,做了个鬼
脸,想在老夏头上擦手。

  “小鬼,你干什么?”老夏一边躲着,叫了起来。

  “让我替你抹上。”

  “腊梅,别闹!”

  腊梅看看手指比以前更黑了。“原来你已经打扮好了,”她咕哝着,在墙上一只钉上挂
着的厨子的蓝布围裙上擦手。“不怪你下来得这么早,不叫人看见你装假头发。”

  “别胡说,下来晚了还拿得到热水?天天早上打架一样。”

  腊梅把袖子往后一捋,去摸灶后另一只水壶。“这只行了。”她拎了起来。

  “嗳,那是我的,我等了这半天了。”

  “大奶奶等着洗脸呢,耽误了要骂。”

  “二奶奶不骂?”

  “还是新娘子,好意思骂人?”

  “吓!你没听见她。”

  “哦?怎么骂?”腊梅连忙凑过来低声问,被夏妈劈手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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