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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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4卷-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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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怎么太好,总觉得他过去是有亏负曼桢的地方,但是现在一来是他乡遇故知,而且大家同
是革命的大家庭里的一员,所以也觉得十分亲切。

  世钧道:“我上次听见人说,你在六安遇到那些不幸的事情——”慕瑾微微叹了口气,
道:“咳,提起来简直是——”

  他仿佛也不愿意细说了。刚才世钧初看见他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在这一刹那间,他脸
上那些忧伤憔悴的暗影全现出来了。世钧默然望着他。慕瑾伏在椅背上愣了一会,忽然说道


  “所以我从前那种想法是不对的。我是对政治从来不感兴趣的,我总想着政治这样东西
范围太大了,也太渺茫了,理想不一定能实行,实行起来也不见得能合理想。我宁可就我本
人力量所及,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做一点自己认为有益的事,做到一点是一点。但是在那种
恶势力底下,这是行不通的,哪怕你把希望放到最低限度,也还是行不通。”他越说越兴奋
,又道:“所以还是那句话:‘政治决定一切。你不管政治,政治要找上你。’——我结果
是弄得家破人亡!”说到这里,他脸上却现出一些淡淡的笑容。

  世钧问道:“那么这几年你一直在哪儿?”慕瑾道:“后来我就离开六安了,把我那个
小女孩送到她外婆那儿去,他们那时候在重庆。我也是因为受了那次的打击,对于工作觉得
非常灰心,就东漂西荡的,一直到今天解放了,我觉得实在没有理由不振作起来了,因为现
在招考医务人员到东北来,所以我也参加了。”

  谈得久了,世钧老往前凑着,觉着有点不得劲,便道:

  “嗳,你坐到后边来,谈话方便些。”随即向大贝悄悄地说了声:“大贝,你坐到前边
去。”大贝便跑到前排去,和慕瑾换了一个座位。慕瑾在世钧旁边坐了下来,世钧望着他笑
道:

  “曼桢也来了呀。”慕瑾惊异地微笑道:“哦?——她一个人来的呀?她——我在六安
的时候听见说她结婚了。”他觉得祝鸿才那样的人决不会同她一起到东北来的。世钧道:“
她现在已经离婚了,里面曲折很多,等她自己告诉你吧。”慕瑾听他这样说,倒又呆了一呆
。她已经离婚了——她终于和世钧结合了吗?于是就又微笑着问道:“你跟她——”说到这
里,又觉得还是不便问,就又把下半句改为:“——一起来的?”世钧知道他一定是误会了
,便道:“呃,一起来的。——呃,我都忘了介绍,这是我的爱人。”翠芝现在对于爱人这
名词已经相当习惯了,当下就向慕瑾含笑点头。慕瑾自是心头一松。他总算是十分沉得住气
的,但是在刚才的一番话里,几分钟内他脸上的颜色倒变了好几回。要是不留神也许看不出
来,世钧看得很清楚。

  慕瑾别过身去四面张望着,笑道:“咦,曼桢呢?今天也来了吗?”世钧笑道:“她没
能来,大概她路上受了点感冒,有点发热,在宿舍里躺着呢。——嗳,你等会去看看她吧,
正用得着你这个医生。”慕瑾笑道:“我待会就去看她。”

  最后的一个节目“光荣灯”已经上场了,大家静默下来看戏,世钧却一时定不下心来,
他有点万感交集。慕瑾显然是仍旧爱着曼桢的。他真替曼桢觉得高兴,因为她对慕瑾一直有
很深的友情,而且他知道,从前要不是因为他,他们的感情一定会发展下去的。

  他心里想着,应当怎样去促成他们的事情。台上的“光荣灯”正演到热闹的地方,锣鼓
喧天。世钧偶尔别过头去一看,他旁边的一个座位却是空的。慕瑾等不及剧终,已经走了。

  世钧惘然地微笑了。他是全心全意地为他们祝福。

一九五一年
怨  女




                                        一


  上海那时候睡得早,尤其是城里,还没有装电灯。夏夜八点钟左右,黄昏刚澄淀下来,
天上反而亮了,碧蓝的天,下面房子墨黑,是沉淀物,人声嗡嗡也跟着低了下去。

  小店都上了排门,石子路下只有他一个人踉踉跄跄走着,逍遥自在,从街这边穿到那边
,哼着京戏,时而夹着个“梯格隆地咚”,代表胡琴。天热,把辫子盘在头顶上,短衫一路
敞开到底,裸露着胸脯,带着把芭蕉扇,刮喇刮喇在衣衫下面扇着背脊。走过一家店家,板
门上留着个方洞没关上,天气太热,需要通风,洞里只看见一把芭蕉扇在黄色的灯光中摇来
摇去。看着头晕,紧靠着墙走,在黑暗中忽然有一条长而凉的东西在他背上游下去,他直跳
起来。第二次跳得更高,想把它抖掉,又扭过去拿扇子掸。他终于明白过来,是辫子滑落下
来。

  “操那!”

  用芭蕉扇大声拍打着屁股,踱着方步唱了起来,掩饰他的窘态。

  “孤王酒醉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貌容。”

  一句话提醒了自己,他转过身来四面看了看,往回走过几家门面,拣中一家,砰砰砰拍
门。

  “大姑娘!大姑娘!”

  “谁?”楼上有个男人发声喊。

  “大姑娘!买麻油,大姑娘!”

  叫了好几声没人应。

  “关门了,明天来。”这次是个女孩子,不耐烦地。

  他退后几步往上看,楼窗口没有人。劣质玻璃四角黄浊,映着灯光,一排窗户似乎凸出
来作半球形,使那黯旧的木屋显得玲珑剔透,像玩具一样。

  “大姑娘!老主顾了,大姑娘!”

  嘭嘭嘭尽着打门。楼上半天没有声音,但是从门缝里可以看见里面渐渐亮起来,有人拿
着灯走进店堂。门洞上的木板咔啦塔一声推了上去,一股子刺鼻的刨花味夹着汗酸味,她露
了露脸又缩回去,灯光从下颏底下往上照着,更托出两片薄薄的红嘴唇的式样。离得这样近
,又是在黑暗中突然现了一现,没有真实感,但是那张脸他太熟悉了,短短的脸配着长颈项
与削肩,前刘海剪成人字式、黑鸦鸦连着鬓角披下来,眼梢往上扫,油灯照着,像个金面具
,眉心竖着个棱形的紫红痕。她大概也知道这一点红多么俏皮,一夏天都很少看见她没有揪
痧。

  “这么晚还买什么油?快点,瓶拿来。”她伸出手来,被他一把抓住了。

  “拉拉手。大姑娘,拉拉手。”

  “死人!”她尖叫起来。“杀千刀!”

  他吃吃笑着,满足地喃喃地自言自语,“麻油西施。”

  她一只手扭来扭去,乌藤镶银手镯在门洞口上磕着。他想把镯子里掖着的一条手帕扯下
来,镯子太紧,抽不出来,被她往后一掣,把他的手也带了进去,还握着她的手不放。

  “可怜可怜我吧,大姑娘。我想死你了,大姑娘。”

  “死人,你放不放手?”她顿着脚,把油灯凑到他手上。锡碟子上结了层煤烟的黑壳子
,架在白木灯台上,他手一缩,差点被他打翻了。

  “嗳哟,嗳哟,大姑娘你怎么心这么狠?”

  “闹什么呀?”她哥哥在楼上喊。

  “这死人拉牢我的手。死人你当我什么人?死人你张开眼睛看看!烂浮尸,路倒尸。”

  她嫂子从窗户里伸出头来。“是谁?——走了。”

  “是我拿灯烫了他一下,才跑了。”

  “是谁?”

  “还有谁?那死人木匠。今天倒霉,碰见鬼了。猪猡,瘪三,自己不撒泡尿照照。”

  “好了,好了,”她哥哥说,“算了,大家邻居。”

  “大家邻居,好意思的?半夜三更找上门来。下趟有脸再来,看我不拿门闩打他。今天
便宜了他,瘪三,死人眼睛不生。”

  她骂得高兴,从他的娘操到祖宗八代,几条街上都听得见。她哥哥终于说:“好了好了
,还要哇啦哇啦,还怕人家不晓得?又不是什么有脸的事。”

  “你要脸?”她马上掉过来向楼上叫喊。“你要脸?你们背后鬼头鬼脑的事当人不知道
?怎么怪人家看不起我。”

  “还要哇啦哇啦。怎么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不怕难为情?”炳发已经把声音低了下来,银
娣反而把喉咙提高了一个调门,一提起他们这回吵闹的事马上气往上涌:

  “你怕难为情?你晓得怕难为情?还说我哇啦哇啦,不是我闹,你连自己妹妹都要卖。
爷娘的脸都给你丢尽了,还说我不要脸。我都冤枉死了在这里——我要是知道,会给他们相
了去?”

  炳发突然一欠身像要站起来,赤裸的背脊吮吸着藤椅子,“吧!”一声响。但是他正在
洗脚,两只长腿站在一只三只脚的红漆小木盆里。

  “好了好了,”他老婆低声劝他,“让她去,女孩子反正是人家的人,早点嫁掉她就是
了。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反成仇。等会给人家说得不好听,留着做活招牌。”

  炳发用一条丝丝缕缕的破毛巾擦脚,不作声。

  “告诉你,我倒真有点担心,总有一天闹出花头来。”

  他怔了一怔。“怎么?你看见什么没有?”

  “喏,就像今天晚上。惹得这些人一天到晚转来转去。我是没工夫看着她,拖着这些个
孩子,要不然自己上柜台,大家省心。”

  “其实去年攀给王家也还不错,八仙桥开了爿分店。”他歪了歪下颏,向八仙桥那边指
了指。

  “也是你不好,应当是你哥哥做主的事,怎么能由着她,嫌人家这样那样。讲起来没有
爹娘,耽误了她,人家怪你做哥哥的。下次你主意捏得牢点。”

  他又不作声了。也是因为办嫁妆这笔花费,情愿一年年耽搁下来。她又不是不知道。朱
漆脚盆有只鹅颈长柄,两面浮雕着鹅头的侧影,高竖在他跟前,一只双圈鹅眼定定地瞅着他
,正与她不约而同。她瞅了半天,终于拎出脚盆,下楼去泼水,正遇见银娣上来,在狭窄的
楼梯上,姑嫂狭路相逢,只当不看见。

  银娣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热得像蒸笼一样。木屋吸收了一天的热气,这时候直喷出来
。她把汗湿的前刘海往后一掠,解开元宝领,领口的黑缎阔滚条洗得快破了,边上毛茸茸的
。蓝夏布衫长齐膝盖,匝紧了粘贴在身上,窄袖,小裤脚管,现在时兴这样。她有点头痛,
在枕头底下摸出一支大钱,在一碗水里浸了浸,坐下来对着镜子刮痧,拇指正好嵌在钱眼里
,伏手。熟练地一长划到底,一连几划,颈项上渐渐出现三道紫红色斑斑点点的阔条纹,才
舒服了些。颈项背后也应当刮,不过自己没法子动手,又不愿意找她嫂子。

  上回那件事,都是她嫂嫂捣的鬼。是她嫂嫂认识的一个吴家婶婶来做媒,说给一个做官
人家做姨太太。说得好听,明知他们柴家的女儿不肯给人做小,不过这家子的少爷是个瞎子
,没法子配亲,所以娶这姨太太就跟太太一样。银娣又哭又闹,哭她的爹娘,闹得要寻死,
这才不提了。这吴家婶婶是女佣出生,常到老东家与他们那些亲戚人家走动,卖翠花,卖镶
边,带着做媒,接生,向女佣们推销花会。她跟炳发老婆是邀会认识的。有一次替柴家兜来
一票生意,有个太太替生病的孩子许愿,许下一个月二十斤灯油,炳发至今还每个月挑担油
送到庙里去。

  这次她来找炳发老婆,隔了没有几天又带了两个女人来,银娣当时就觉得奇怪,她们走
过柜台,老盯着她看。炳发老婆留她们在店堂后面喝茶,听着仿佛是北方口音,也没多坐。

  临走炳发老婆定要给她们雇人力车,叫银娣“拿几只角子给我”。她只好从钱柜里拿了
,走出柜台交给她。两个客人站在街边推让,一个抓住了银娣的手不让她给钱,乘机看了看
手指手心。

  “姑娘小心,不要踏在泥潭子里。”吴家婶婶弯下腰去替她拎起裤脚来,露出一只三寸
金莲。

  她早就疑心了。照炳发老婆说,这两个是那许愿的太太的女佣,刚巧顺路一同来的。月
底吴家婶婶又来过,炳发老婆随即第一次向她提起姚家那瞎子少爷。她猜那两个女人一定是
姚家的佣人,派来相看的。买姨太太向来是要看手看脚,手上有没有皮肤病,脚样与大小,
她气得跟哥哥嫂嫂大吵了一场,给别人听见了还当她知道,情愿给他们相看,说不成又还当
是人家看不中。

  她哥哥嫂子大概倒是从来没想到在她身上赚笔钱,一直当她赔钱货,做二房至少不用办
嫁妆。至今他们似乎也没有拿她当作一条财路,而是她拦着不让他们发笔现成的小财。她在
家里越来越难做人了。

  附近这些男人背后讲她,拿她派给这个那个,彼此开玩笑,当着她的面倒又没有话说。
有两个胆子大的伏在柜台上微笑,两只眼睛涎澄澄的。她装满一瓶油,在柜台上一称,放下
来。

  “一角洋钱。”

  “啧,啧!为什么这么凶?”

  她向空中望着,金色的脸漠然,眉心一点红,像个神像。

  她突然吐出两个字,“死人!”一扭头吃吃笑起来。

  他心痒难搔地走了。

  只限于此,徒然叫人议论,所以虽然是出名的麻油西施,媒人并没有踏穿她家的门槛。
十八岁还没定亲,现在连自己家里人都串通了害她。漂亮有什么用处,像是身边带着珠宝逃
命,更加危险,又是没有市价的东西,没法子变钱。

  青色的小蠓虫一阵阵扑着灯,沙沙地落在桌上,也许吹了灯凉快点。她坐在黑暗里扇扇
子。男人都是一样的。有一个仿佛稍微两样点,对过药店的小刘,高高的个子,长得漂亮,
倒像女孩子一样一声不响,穿着件藏青长衫,白布袜子上一点灰尘都没有,也不知道他怎么
收拾得这样干净,住在店里,也没人照应。她常常看见他朝这边看。其实他要不是胆子小,
很可以借故到柴家来两趟,因为他和她外婆家是一个村子的人,就在上海附近乡下。她外公
外婆都还在,每次来常常弯到药店去,给他带个信,他难得有机会回家。

  过年她和哥哥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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