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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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4卷-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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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她在那板桌上打肥皂。叔惠笑道:“对不起,有个顾小姐可住在这里?”那妇人抬起头
来向他打量了一下,便和那女佣说:“顾小姐还没回来吧?我看见她房门还锁着。”叔惠踌
躇了一下,便笑道:“等她回来了,请你跟她说一声我来,找到他另外一个朋友的地址,就
打算去看那人。他沿着这条小巷走出去,刚才进来的时候没注意,这墙上还有个黑板报,上
面密密的一行行,白粉笔夹着桃红色粉笔写的新闻摘要,那笔迹却有些眼熟。一定是曼桢写
的,他们同事这些年,她写的字他认得出来的。叔惠站在黑板报面前,不禁微笑了,他好像
已经见到了她。他很高兴她现在仿佛很积极。

  曼桢今天回来得晚些,是因为去看文工团的表演。荣宝加入了文工团了。这些年来他们
一直是母子两个人相依为命,所以曼桢为这桩事情也曾经经过一番思想上的斗争。解放后她
对于工作和学习都非常努力,但是荣宝似乎还更走在她前面一步。这一天她去看了他们的表
演回来,觉得心情非常激动,回到家里,又是疲倦又是兴奋。外面那一道木栅门还没有上闩
,她呀的一声推门进去,穿过天井走到里面去,正要上楼,楼下住的一个瞿师母听见她回来
了,就走出来告诉她,刚才有个姓许的来找她,是怎样的一个人。曼桢一听见便知道是叔惠
,因道:“我就去打个电话给他。”就又出去了。她到弄口的一个裁缝店里去借打电话,打
到叔惠家里,叔惠的父亲来接,曼桢笑道说:“叔惠回来了是吧?刚才上我这儿来的,我不
在家。”裕舫道:“嗳,是的,他今天刚到。他没住在家里呀,他住在沈世钧那儿,他们电
话是七二零七五。”才说到这里,他太太刚巧在旁边,便怪他太莽撞了,连忙扯了他一下,
皱着眉头悄声道:“嗨,你不要让她打电话去了。你不记得她从前跟世钧挺要好的。”曼桢
在电话里只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和裕舫叽叽喳喳不知说些什么,又听见他”噢噢噢”答应着
,然后他就向电话里高声说道:“再不然,顾小姐家电话多少号,我叫叔惠打来给你吧。”
曼桢略顿了一顿,她觉得用不着有那么许多避忌,便笑道:“还是我打去吧,我这儿是借用
隔壁人家的电话,有人打来,他们来叫挺不方便的。”

  她挂上电话,就拨了世钧的号码。若在前几年,这简直是不能想象的事,但是她现在的
心境很明朗,和从前大不相同了,自从离婚以后,就仿佛心理上渐渐地健康起来。她现在想
起世钧,也觉得时间已经冲淡了一切,至多不过有些惆怅就是了。但是一面拨着电话号码,
心里可就突突地跳了起来。其实很可以不必这样,即使是世钧自己来听,也无所

谓。——
  电话打过去了,却有人在打。是翠芝和她的一个女友在电话上长谈。她正在作赴宴的准
备,这女友打电话来了,翠芝就问她,今天袁家请客她去不去,后来就谈起袁家的事情,大
家都知道袁先生是不忠于他的太太的。

  翠芝拿着个听筒尽在那儿讲着,世钧很焦躁地跑进来说:

  “一件干净衬衫也没有,李妈也不知上哪儿去了!你可知道我的衬衫在哪儿?”翠芝也
没理会。这时候她们正在那里谈论另外一个朋友,翠芝有点悻悻然地说道:“我从来没说过
这个话!

  他们穷,谁还不知道,还用得着我来给他们宣传吗?他们家几个孩子在学堂里全是免费
的。——哦?你不知道啊?”她非常高兴地笑了,正待把详情再行叙述一遍,世钧在旁边说
道:

  “时候不早了,可以少说几句了。改天再说不行吗?”翠芝道:

  “不要来搅糊我。”又向电话里笑道:“不是跟你说话,我是跟世钧说的。——”她又
别过头来向世钧说:“她问你上回答应请客,怎么不听见下文了?”又向电话里笑道:“你
可要自己跟他说?”世钧实在怕跟那女人缠,忙向翠芝摇摇手,便急急地走了出去,回到楼
上的房间里,自己去找出一双比较新的皮鞋换上了。

  翠芝打完了电话,也上楼来了。世钧道:“我的衬衫一件也找不到。这李妈也不知跑哪
儿去了。”翠芝道:“我叫她去买香烟去了,你衬衫就不要换了,她洗倒洗出来了,还没有
烫。”世钧道:“怎么一件也没烫?”翠芝道:“也要她忙得过来呀!她那么大年纪了。”
世钧道:“我就不懂,怎么我们用的人总是些老弱残兵,就没有一个能做事情的。”翠芝道


  “能做事的人不是没有,袁太太上回说荐个人给我,说又能做又麻利,像我们这儿的工
钱,又没有外快,哪儿养得住她?”

  为来为去还是因为钱不够用,她是常常用这话来堵他的。当下世钧也就不言语了。翠芝
有许多地方,要是真跟她认真起来,那势必要一天到晚吵闹不休。他总觉得事已至此,倘若
一天到晚吵闹着,也仍旧于事无补,也不见得因此心里就痛快些。

  楼底下电话铃忽然响了。翠芝正在换衣裳,便道:“你去接一接。”世钧跑下楼去,拿
起听筒说了一声:“喂?”稍微歇了一会,才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带笑说道:“喂,叔惠在
家吧?”

  世钧道:“他出去了。你是哪一位?”那女人笑道:“你都听不出我的声音来啦?”世
钧猛然吃了一惊,有点恍惚地笑道:

  “咦,是你!我一时没想起来。你——你在上海呀?”曼桢笑道:“我一直在上海。你
好吧?几时从南京来的?”世钧道:

  “我来了好些年了。嗳呀,我们多少年没有看见了,十几年了吧?”曼桢笑道:“可不
是吗!”在电话上谈话,就是不能够停顿,稍稍停顿一下,那沉默就好像特别显著。曼桢很
快地就又接着说下去道:“叔惠刚才上我这儿来的,我刚巧不在家,等他回来你叫他打个电
话给我,二八五零九。”世钧道:“等一等,我来写下来。——二——八——五——零——
九——我明天跟叔惠一块来看你。”曼桢笑道:“好,你们有空来啊。”

  她把电话挂上了。隔了好一会,才听见很轻微的一声“叮”!那边到这时候才挂断。她
本来就站在那里发呆,这就更站在那里发呆了。那裁缝店里人声嗡嗡,店堂里排排坐着两行
裁缝,在低垂的电灯泡下埋头缝纫着,这些景象都恍如梦寐。

  世钧也许只有比她更觉得震动,因为他根本没想到她会打电话来。他呆呆地坐在那电话
机旁边,忽然听见翠芝在楼梯上喊:“咦,你怎么坐这儿不动?还不快点,我们已经晚了呀
!”世钧站起身来道:“我要不了三分钟就好了。”

  果然几分钟后,他已经衣冠齐整,翠芝还坐在梳妆台前面梳头发。世钧走过来说:“喏
,你看,还是我等你。”翠芝道:“我马上就好了。你去叫李妈叫车子。”她只顾忙着打扮
,也没想起来问他刚才的电话是谁打来的。

  过了一会,世钧在楼下喊道:“车子已经叫来了。你还没好呀?”翠芝在楼上答道:“
你不要老催,催得人心慌。我马上就好了!”又过了一会,她忽然喊道:“你可看见我的那
只黑皮包没有?——大概在柜里。柜上的钥匙在你那儿吧?”世钧道:“不在我这儿。”翠
芝道:“我记得你拿的嘛!一定在你哪个口袋里。”世钧只得在口袋里姑且掏掏试试,里里
外外几个口袋都掏遍了,翠芝忽然又叫道:“哦,有了有了!”钥匙找到之后,把柜门打开
,皮包拿出来,再把日常用的那只皮包里面的东西挪到那只黑皮包里去,搁不下,又得拣那
不要紧的剔出几件,这都需要相当的时间。

  她终于下楼来了,一面下楼一面喊道:“李妈!待会许先生来,万一我们还没回来,你
给张罗着点茶水。你看着点大贝二贝,到时候让他们睡觉,别让他们吵着客人,啊!刚才你
买的那听香烟就放在许先生房里,就是书房里。”走出大门,她又回过头去叮嘱道:“可别
忘了把香烟听头开开。”坐到三轮车上。她又高声喊道:“李妈,你别忘了喂狗,啊!”

  两人并排坐在三轮车上,刚把车毯盖好了,翠芝又向世钧说道:“嗳呀,你给我跑一趟
,在梳妆台第二个抽屉里有个粉镜子,你给我拿来。不是那只大的——我要那个有麂皮套子
的。”世钧也没说什么,径自跳下车去,穿过花园,走到房屋里面,上楼开开抽屉,把那只
粉镜子拿了来,交给翠芝。她接过来收在皮包里,说道:“不然我也不会忘了,都是给你催
的。”

  他们到了袁家,客人都已经到齐了。男主人袁驷华,女主人屏妮袁,一齐迎上来和他们
握手。那屏妮是他们这些熟人里面的“第一夫人”,可说是才貌双全。她是个细高个子,细
眉细眼粉白脂红的一张鹅蛋脸,说话的喉咙非常尖锐;不知道为什么,说起英文来更比平常
还要高一个调门,完全像唱戏似的捏着假嗓子。她莺声呖呖地向世钧笑道:“好久不看见你
啦。近来怎么样?你爱打勃立奇吗?”世钧笑道:“打的不好。”屏妮笑道:“你一定是客
气。可是打勃立奇倒是真要用点脑子——”她吃吃地笑了,又续上一句,“有些人简直就打
不好。”她一向认为世钧是有点低能的。他跟她见了面从来没有什么话说。要说他这个人呢
当然是个好人,不过就是庸庸碌碌,一点特点也没有,也没有多大出息,非但不会赚钱,连
翠芝陪嫁的那些钱都贴家用光了,她很替翠芝不平。

  后来说话中间,屏妮却又笑着说:“翠芝福气真好,世钧脾气又好,人又老实,也不出
去玩。”她向那边努了努嘴,笑道:“像我们那个驷华,花头不知道有多少。也是在外头应
酬太多,所以诱惑也就多了。你不要说,不常出去是好些!”她那语气里面,好像对于世钧
这一类的规行矩步的丈夫倒有一种鄙薄之意。她自己的丈夫喜欢在外面拈花惹草,那是个尽
人皆知的事实,屏妮觉得她就是这一点比不上翠芝。但是她是个最要强的人,即使只有一点
不如人,也不肯服输的,恨不得把人家批驳得一个钱不值。

  今天客人并不多,刚刚一桌。屏妮有个小孩也跟他们一桌吃,还有小孩的保姆。小孩一
定要有一个保姆,保姆之外或者还要个看护,这已经成为富贵人家的一种风气,好像非这样
就不够格似的。袁家这个保姆就是个看护出身,上上下下都喊她杨小姐,但是恐怕年纪不轻
了,相貌又很难看。不知道被屏妮从哪里觅来的。要不是这样的人,在他们家也做不长的—
—他们家男主人这样色迷迷的。

  饭后,驷华一回到客厅里马上去开无线电。屏妮横了他一眼,道:“你就歇一天不听,
行不行?今天这么些个客人正在这儿。”她回过头来,又向众人笑道:“驷华这两天听杨乃
武听入了迷了!”大家就说起杨乃武,说起公堂上的酷刑拷打。

  那杨小姐便道:“嗳呀,我现在提起拷打我都心惊肉跳的!从前我们医院的院长给国民
党捉去了,冤枉他是汉奸,跑到医院里来搜,简直像强盗似的,逼着那院长太太叫她拿出钱
来,把她吊起来打,拿火烧她的脚后跟。还灌水。还——还把——”她把声音低了一低,说
出两样惨无人道的特殊的酷刑,说得大家浑身难过,坐在椅子上都坐立不安起来。杨小姐呻
吟着道:“嗳哟,她那叫的声音呵!——这还是抗战时候的事情。我可吓得不敢待在那儿了
,赶紧逃到上海来。那个张太太可不是内伤受得太重了——后来听见六安来的人说,她没有
多少日子就死了。”世钧忽然听见“六安”两个字,不由得怔了一怔,便道:“哦,你说的
是——难道就是张慕瑾的太太?

  他太太死啦?”杨小姐也愕然望着他,道:“是的呀。你认识张医生吗?”世钧只简短
地说了一声:“见过的。”他心里非常乱。要不是刚才曼桢打电话来,他真还当是曼桢呢。
——就连这样,他也还有一个荒诞的感觉,仿佛是她的鬼魂打电话来的。那时候她姊姊不是
明明告诉他说,曼桢和慕瑾结婚了?

  她姊姊凭什么要扯这样一个谎呢?难道怕他不肯死心,要和她纠缠不清吗?那曼桢总该
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呀。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她那时候究竟为什么缘故,就此避不见面
了——何至于决绝到这样?

  他忽然发觉,那杨小姐正在那儿冲着他说话。他急忙定了定神。她在那儿问:“沈先生
现在可听说,张医生现在在哪儿?”世钧道:“不知道。我还是好些年前看见他的。”杨小
姐道:“我就听见说他后来倒也出来了。那医院当然是没有了,给接收了去了。当初还不就
是为了看中他们那个医院。”

  有一部分人发起打勃立奇,世钧没有入局。翠芝是不会打。他们走得比较早,不过也将
近午夜了。两人坐三轮车回去,世钧一直沉默着,翠芝以为他是困了。她说:“你只喝酒喝
多了,你一喝多酒就要瞌睡,我刚才看见你坐在那儿都像要睡着了似的。”世钧不语。翠芝
又道:“刚才吃饭的时候袁太太跟你说些什么?”世钧茫然地说:“啊?——哦,袁太太啊
?她说的话多着呢,哪儿记得清楚那么许多。”翠芝道:

  “喏,就是吃饭的时候,我看见她笑得叽叽呱呱的。”世钧道:

  “哦,她在那儿说老五在香港闹的笑话。”翠芝道:“我还当她是笑你呢。”

  隔了一会,翠芝又道:“袁太太皮肤真好,你看她今天穿那件黑衣裳真挺好看的。”世
钧道:“我是看不出她有什么好看。”翠芝道:“我晓得你不喜欢她。反正是女人你全不喜
欢。

  因为你自己觉得女人不喜欢你。”

  他对她的那些女朋友差不多个个都讨厌的,他似乎对任何女人都不感兴趣,不能说他的
爱情不专一,但是翠艺总觉得他对她也不过如此,所以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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