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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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4卷-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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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是伺候她的小大姐阿宝说出来的。他们家里楼上和楼下向来相当隔膜,她母亲所知道
的关于她的事情,差不多全是从阿宝那里听来的。这次听见说她要嫁给祝鸿才,阿宝说这人
和王先生一样是吃交易所饭的,不过他是一直跟着王先生的,他自己没有什么钱。

  她母亲本来打算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因为鉴于上次对她表示关切,反而惹得她大发脾
气,这次不要又去讨个没趣。

  然而有一天曼桢回家来,她母亲却又悄悄地告诉她:“我今天去问过她了。”曼桢笑道
:“咦,你不是说不打算过问的么?”

  她母亲道:“唉,我也就为了上回跟她说过那个话,我怕她为了赌气,就胡乱找个人嫁
了。并不是说现在这时候我还要来挑剔,只因为她从前也跟过人,好两次了,都是有始无终
,我总盼望着她这回不要再上了人家的当。这姓祝的,既然说没有钱,她是贪他什么呢?三
四十岁的人,难道还没有娶太太么?”她说到这里便顿住了,且低下头去掸了掸身上的衣服
,很仔细地把袖子上粘着的两根线头一一拈掉了。

  曼桢道:“她怎么说呢?”她母亲慢吞吞地说道:“她说他有一个老婆在乡下,不过他
从来不回去的。他一直一个人在上海,本来他的朋友们就劝他另外置一份家。现在他和曼璐
的事情要是成功了,他是决不拿她当姨太太看待的。他这人呢她觉得还靠得住——至少她是
拿得住他的。他钱是没什么钱,像我们这一份人家的开销总还负担得起——”曼桢默然听到
这里,忍不住插嘴道:“妈,以后无论如何,家里的开销由我拿出来。姊姊从前供我念书是
为什么的,我到现在都还替不了她?”她母亲道:“这话是不错,靠你那点薪水不够呀,我
们自己再省点儿都不要紧,几个小的还要上学,这笔学费该要多少呀?”曼桢道:“妈,你
先别着急,到时候总有办法的。我可以再找点事做,姊姊要是走了,佣人也可以用不着了,
家里的房子也用不着这么许多了,也可以分租出去,我们就是挤点儿也没关系。”她母亲点
头道:“这样倒也好,就是苦一点,心里还痛快点儿。老实说,我用你姊姊的钱,我心里真
不是味儿。我不能想,想起来就难受。”说到这里,嗓子就哽起来了。曼桢勉强笑道:“妈
,你真是的!姊姊现在不是好了么?”

  她母亲道:“她现在能够好好的嫁个人,当然是再好也没有了,当然应当将就点儿,不
过我的意思,有钱没钱倒没关系,人家家里要是有太太的话,照她那个倔脾气,哪儿处得好
?现在这姓祝的,也就是这一点我不赞成。”曼桢道:“你就不要去跟她说了!”她母亲道
:“我是不说了,待会儿还当我是嫌贫爱富。”

  楼下的两个人已经在讨论着结婚的手续。曼璐的意思是一定要正式结婚,这一点很使祝
鸿才感到为难。曼璐气起来了,本来是两人坐在一张椅子上的,她就站了起来,说:“你要
明白,我嫁你又不是图你的钱,你这点面子都不给我!”她在一张沙发上扑通坐下,她有这
么一个习惯,一坐下便把两脚往上一缩,蜷曲在沙发上面。脚上穿着一双白兔子皮镶边的紫
红绒拖鞋,她低着头扭着身子,用手抚摸着那兔子皮,像抚摸一只猫似的。尽摸着自己的鞋
,脸上作出一种幽怨的表情。

  鸿才也不敢朝她看,只是搔着头皮,说道:“你待我这一片心,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不
过我们要好也不在乎这些。”曼璐道:“你不在乎我在乎!人家一生一世的事情,你打算请
两桌酒就算了?”鸿才道:“那当然,得要留个纪念。这样好吧?

  我们去拍两张结婚照——”曼璐道:“谁要拍那种蹩脚照——十块钱,照相馆里有现成
的结婚礼服借给你穿一穿,一共十块钱,连喜纱花球都有了。你算盘打得太精了!”鸿才道


  “我倒不是为省钱,我觉得那样公开结婚恐怕太招摇了。”曼璐越发生气,道:“怎么
叫太招摇了?除非是你觉得难为情,跟我这样一个下流女人正式结婚,给朋友们见笑。是不
是,我猜你就是这个心思!”他的心事正给她说中了,可是他还是不能不声辩,说:“你别
瞎疑心,我不是怕别的,你要知道,这是犯重婚罪的呀!”曼璐把头一扭,道:“犯重婚罪
,只要你乡下那个女人不说话就得了——你不是说她管不了你吗?”鸿才道:“她是绝对不
敢怎么样的,我是怕她娘家的人出来说话。”曼璐冷笑道:“你既然这样怕,还不趁早安分
点儿。以前我们那些话就算是没说,干脆我这儿你也别来了!”

  鸿才经她这样一来,也就软化了,他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说:“好,好,好,依
你依你。没有什么别的条件了吧?没有什么别的,我们就‘敲’!”曼璐噗嗤一笑道:“这
又不是谈生意。”她这一开笑脸,两人就又喜气洋洋起来。虽然双方都怀着几分委屈的心情
,觉得自己是屈就,但无论如何,是喜气洋洋的。

  第二天,曼桢回家来,才一进门,阿宝就请她到大小姐房里去。她发现一家人都聚集在
她姊姊房里,祝鸿才也在那里,热热闹闹地赶着她母亲叫“妈”。一看见曼桢,便说:

  “二小姐,我现在要叫你一声二妹了。”他今天改穿了西装。他虽然是第一次穿西装,
姿势倒相当熟练,一直把两只大拇指分别插在两边的裤袋里,把衣襟撩开了,显出他胸前挂
着的一只金表链。他叫曼桢“二妹”,她只是微笑点头作为招呼,并没有还叫他一声姊夫。
鸿才对于她虽然是十分向往,见了面却觉得很拘束,反而和她无话可说。

  曼璐这间房是全宅布置得最精致的一间,鸿才走到一只衣橱前面,敲敲那木头,向她母
亲笑道:“她这一堂家具倒不错。今天我陪她出去看了好几堂木器,她都不中意,其实现在
外头都是这票货色,要是照这个房间里这样一套,现在价钱不对了!”曼璐听见这话,心中
好生不快,正待开口说话,她母亲恐她为了这个又要和姑爷怄气,忙道:“其实你们卧房里
的家具可以不用买了,就拿这间房里的将就用用吧。我别的陪送一点也没有,难为情的。”
鸿才笑道:“哪里哪里,妈这是什么话呀!”曼璐只淡淡地说了声:“再说吧。家具反正不
忙,房子也没找好呢。”她母亲道:“等你走了,我打算把楼下的房间租出去,这许多家具
也没处搁,你还是带去吧。”

  曼璐怔了一怔,道:“这儿的房子根本不要它了,我们找个大点的地方一块儿住。”她
母亲道:“不喽,我们不跟过去了。我们家里这么许多孩子,都吵死了;你们小两口子还是
自己过吧,清清静静的不好吗?”

  曼璐因为心里本来有一点芥蒂,以为她母亲也许是为弟弟的前途着想,存心要和她疏远
着点,所以不愿意和她同住,她当时就没有再坚持了。鸿才不知就里,她本来是和他说好在
先的,她一家三代都要他赡养,所以他还是不能不再三劝驾:“还是一块儿住的好,也有个
照应。我看曼璐不见得会管家,有妈在那里,这个家就可以交给妈了。”她母亲笑道:

  “她这以后成天呆在家里没事做,这些居家过日子的事情也是得学学。不会,学学就会
了。”她祖母便插进嘴来向鸿才说道:

  “你别看曼璐这样子好像不会过日子,她小时候她娘给她去算过命的,说她有帮夫运呢
!就是嫁了个叫花子也会做大总统的,何况你祝先生是个发财人,那一定还要大富大贵。”
鸿才听了这话倒是很兴奋,得意地摇头晃脑,走到曼璐跟前,一弯腰,和她脸对脸笑道:“
真有这个话?那我不发财我找你,啊!”曼璐推了他一把,皱眉道:“你看你,像什么样子
!”

  鸿才嘻嘻笑着走开了,向她母亲说道:“你们大小姐什么世面都见过了,就只有新娘子
倒没做过,这回一定要过过瘾,所以我预备大大的热闹一下,请二小姐做傧相,请你们小妹
妹拉纱,每人奉送一套衣服。”曼桢觉得他说出话来实在讨厌,这人整个地言语无味,面目
可憎。她不由得向她姊姊望了一眼,她姊姊脸上也有一种惭愧之色,仿佛怕她家里的人笑她
拣中这样一个丈夫。曼桢看见她姊姊面有愧色,倒觉得一阵心酸。





                                        三


  这一天,世钧、叔惠、曼桢又是三个人一同去吃饭,大家说起厂里管庶务的叶先生做寿
的事情,同人们公送了二百只寿碗。世钧向叔惠说道:“送礼的钱还是你给我垫的吧?”说
着,便从身边掏出钱来还他。叔惠笑道:“你今天拜寿去不去?”

  世钧皱眉道:“我不想去。老实说,我觉得这种事情实在有点无聊。”叔惠笑道:“你
就圆通点吧,在这种社会里做事就是这样,没理可讲的,你不去要得罪人的。”世钧笑着点
了点头,道:“不过我想今天那儿人一定很多,也许我不去也没人注意。”叔惠也知道世钧
的脾气向来如此,随和起来是很随和,可是执拗起来也非常执拗,所以他随便劝了一声,也
就算了。

  曼桢在旁边也没说什么。

  那天晚上,世钧和叔惠回到家里,休息了一会,叔惠去拜寿去了,世钧忽然想起来,曼
桢大概也要去的。这样一想,也没有多加考虑,就把玻璃窗推开了,向窗口一伏,想等叔惠
经过的时候喊住他,跟他一块儿去。然而等了半天也没有看见叔惠,想必他早已走过去了。
楼窗下的弄堂黑沉沉的,春夜的风吹到人脸上来,微带一些湿意,似乎外面倒比屋子里暖和
。在屋里坐着,身上老是寒丝丝的。这灯光下的小房间显得又小,又空,又乱。其实这种客
邸凄凉的况味也是他久已习惯了的。但是今天也不知怎么的,简直一刻也坐不住了。

  他忽然很迫切地要想看见曼桢。结果延挨了一会,还是站起来就出去了,走到街上,便
雇了一辆车,直奔那家饭馆。

  那叶先生的寿筵是设在楼上,一上楼,就有一张两屉桌子斜放在那里,上面搁着笔砚和
签名簿。世钧见了,不觉笑了笑,想道:“还以为今天人多,谁来谁不来也没法子查考。—
—倒幸而来了!”他提起笔来,在砚台里蘸了一蘸。好久没有用毛笔写过字了,他对于写毛
笔字向来也就缺乏自信心,落笔之前不免犹豫了一下。这时候却有一只手从他背后伸过来,
把那支笔一掣,掣了过去,倒抹了他一手的墨。世钧吃了一惊,回过头去一看,他再也想不
到竟是曼桢,她从来没有这样跟他开玩笑过,他倒怔住了。曼桢笑道:“叔惠找你呢,你快
来。”她匆匆地把笔向桌上一搁,转身就走,世钧有点茫然地跟在她后面。这地方是很大的
一个敞厅,摆着十几桌席,除了厂里的同人之外,还有叶先生的许多亲戚朋友,一时也看不
见叔惠坐在哪里。曼桢把他引到通阳台的玻璃门旁边,便站住了脚。世钧伸头看了看,阳台
上并没有人,便笑道:“叔惠呢?”曼桢倒仿佛有点局采促不安似的,笑道:

  “不是的,并不是叔惠找你,你等我告诉你,有一个原因。”但是好像很费解释似的,
她说了这么半天也没说出所以然来,世钧不免有些愕然。曼桢也知道他是错会了意思,不由
得红了脸,越发顿住了说不出话来。正在这时候,却有个同事拿着签名簿走过来,向世钧笑
道:“你忘了签名了!”世钧便把口袋上插着的自来水笔摘下来,随意签了个字,那人捧着
簿子走了,曼桢却轻轻地顿了顿脚,低声笑道:“糟了!”世钧很诧异地问道:“怎么了?
”曼桢还没回答,先向四面望了望,然后就走到阳台上去,世钧也跟了出来,曼桢皱眉笑道
:“我已经给你签了个名了。——我因为刚才听见你说不来,我想大家都来,你一个人不来
也许不大好。”

  世钧听见这话,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也不便怎样向她道谢,惟有怔怔地望着她笑
着。曼桢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扭身伏在阳台栏杆上。这家馆子是一个老式的洋楼
,楼上楼下灯火通明,在这临街的阳台上,房间里面嘈杂的声浪倒听不大见,倒是楼底下五
魁八马的豁拳声听得十分清晰,还有卖唱的女人柔艳的歌声,胡琴咿咿呀呀拉着。曼桢偏过
头来望着他笑道:“你不是说不来的么,怎么忽然又来了?”世钧却没法对她说,是因为想
看见她的缘故。因此他只是微笑着,默然了一会,方道:“我想你同叔惠都在这儿,我也就
来了。”

  两人一个面朝外,一个面朝里,都靠在栏杆上。今天晚上有月亮,稍带长圆形的。像一
颗白净的莲子似的月亮,四周白蒙蒙的发出一圈光雾。人站在阳台上,在电灯影里,是看不
见月色的。只看见曼桢露在外面的一大截子手臂浴在月光中,似乎特别的白,她今天也仍旧
穿了件深蓝布旗袍,上面罩着一件淡绿的短袖绒线衫,胸前一排绿珠纽子。今天她在办公室
里也就是穿着这一身衣服。世钧向她身上打量着,便笑道:“你没回家,直接来的?”曼桢
笑道:“嗳,你看我穿着蓝布大褂,不像个拜寿的样子是吧?”

  正说着,房间里面有两个同事的向他们这边嚷道:“喂,你们还不来吃饭,还要人家催
请!”曼桢忙笑着走了进去,世钧也一同走了进去。今天因为人多,是采取随到随吃的制度
,凑满一桌就开一桌酒席。现在正好一桌人,大家已经都坐下了,当然入座的时候都抢着坐
在下首,单空着上首的两个座位。世钧和曼桢这两个迟到的人是没有办法,只好坐在上首。

  世钧一坐下来,便有一个感想,像这样并坐在最上方,岂不是像新郎新娘吗?他偷眼向
曼桢看了看,她或许也有同样的感觉,她仿佛很难为情似的,在席上一直也没有和他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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