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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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4卷-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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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惠不语。他在黑暗中擦亮一根洋火,点上香烟抽着。世钧道:“也给我一支。”叔惠
把一盒香烟一盒洋火扔了过来。世钧道:“我今天太累了,简直睡不着。”

  这两天月亮升得很晚。到了后半夜,月光蒙蒙地照着瓦上霜,一片寒光,把天都照亮了
。就有喔喔的鸡啼声,鸡还当是天亮了。许多人家都养着一只鸡预备过年,鸡声四起,简直
不像一个大都市里,而像一个村落。睡在床上听着,有一种荒寒之感。

  世钧这天晚上思潮起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才睡熟的。

  一觉醒来,看看叔惠还睡得很沉,褥单上落了许多香烟灰。世钧也没去唤醒他,心里想
昨天已经搅扰了他,害得他也没睡好。世钧起来了,便和叔惠的父母一桌吃早饭,还有叔惠
的妹妹,世钧问她考学校考取了没有。她母亲笑道:“考中了。

  你这先生真不错。”世钧吃完饭去看看,叔惠还没有动静,他便和许太太说了一声,他
一早便出门去,到曼桢家里去了。

  到了顾家,照例是那房客的老妈子开门放他进去。楼上静悄悄的,顾老太太一个人在前
楼吃粥。老太太看见他便笑道:“呦,今天这样早呀!几时到上海来的?”自从曼桢到南京
去了一趟,她祖母和母亲便认为他们的婚事已经成了定局了,而且有戒指为证,因此老太太
看见他也特别亲热些。她向隔壁房间里喊道:“曼桢,快起来吧,你猜谁来了?”世钧笑道
:“还没起来呀?”曼桢接口道:“人家起了一个礼拜的早,今天礼拜天,还不应该多睡一
会儿。”世钧笑道:“叔惠也跟你一样懒,我出来的时候他还没升帐呢。”曼桢笑道:“是
呀,他也跟我一样的,我们全是职工,像你们做老板的当然不同了。”世钧笑道:“你是在
那儿骂人啦!”曼桢在那边房里嗤嗤地笑着。老太太笑道:“快起来吧,这样隔着间屋子嚷
嚷,多费劲呀。”

  老太太吃完了早饭,桌上还有几只吃过的空饭碗,她一并收拾收拾,叠在一起,向世钧
笑道:“说你早,我们家几个孩子比你还早,已经出去了,看打球去了。”世钧道:“伯母
呢?”老太太道:“在曼桢的姊姊家里。她姊姊这两天又闹不舒服,把她妈接去了,昨晚上
就住在那边没回来。”一提起曼桢的姊姊,便触动了世钧的心事,他脸上立刻罩上一层阴霾


  老太太把碗筷拿到楼下去洗涮,曼桢在里屋一面穿衣裳,一面和世钧说着话,问他家里
这两天怎么样,他侄儿的病好了没有,世钧勉强做出轻快的口吻和她对答着,又把一鹏和翠
芝解约的事情也告诉了她。曼桢听了道:“倒真是想不到,我们几个人在一块儿高高兴兴地
吃饭,哪儿知道后来就演出这样一幕。”世钧笑道:“嗳,很戏剧化的。”曼桢道:“我觉
得这些人都是电影看得太多了,有时候做出的事情都是‘为演戏而演戏’。”世钧笑道:“
的确有这种情形。”

  曼桢洗了脸出来,到前面房里来梳头。世钧望着她镜子里的影子,突然说道:“你跟你
姊姊一点也不像嘛。”曼桢道:

  “我也觉得不像。不过有时候自己看着并不像,外人倒一看见就知道是一家人。”世钧
不语。曼桢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

  “怎么?有谁说我像我姊姊的?”世钧依旧不开口,过了一会方才说道:“我父亲从前
认识你姊姊的。”曼桢吃了一惊,道:

  “哦,怪不得他一看见我就说,好像在哪儿见过的!”

  世钧把他母亲告诉他的话一一转述给她听。曼桢听着,却有点起反感,因为他父亲那样
道貌岸然的一个人,原来还是个寻花问柳的惯家。世钧说完了,她便问道:“那你怎么样说
的呢?”世钧道:“我就根本否认你有姊姊。”曼桢听了,脸上便有些不以为然的神气。世
钧便又说道:“其实你姊姊的事情也扯不到你身上去,你是一出学校就做写字间工作的。不
过对他们解释这些事情,一辈子也解释不清楚,还不如索性赖得干干净净的。”

  曼桢静默了一会,方才淡淡地笑了一笑,道:“其实姊姊现在已经结婚了,要是把这个
实情告诉你父亲,也许他老人家不会这样固执了——而且我姊姊现在这样有钱。”世钧道:

  “那——我父亲倒也不是那种只认得钱的人。”曼桢道:“我不是这意思,不过我觉得
这样瞒着他也不是事。瞒不住的。只要到我们弄堂里一问就知道了。”世钧道:“我也想到
了这一点。我想顶好是搬一个家。所以我这儿带了点钱来。搬家得用不少钱吧?”他从口袋
里拿出两叠钞票来,笑道:“这还是我在上海的时候陆续攒下的。”曼桢望着那钱,却没有
什么表示。世钧催她道:“你先收起来,别让老太太看见了,她想是怎么回事。”一面说,
一面就把桌上一张报纸拉过来,盖在那钞票上面。曼桢道:“那么,将来你父亲跟我姊姊还
见面不见面呢?”世钧顿一顿道:“以后可以看情形再说。暂时我们只好——不跟她来往。
”曼桢道:“那叫我怎么样对她解释呢?”

  世钧不作声。他好像是伏在桌上看报。曼桢道:“我不能够再去伤她的心。她已经为我
们牺牲得很多了。”世钧道:“我对你姊姊的身世一直是非常同情的,不过一般人的看法跟
我们是两样的。一个人在社会上做人,有时候不能不——”曼桢没等他说完便接口道:“有
时候不能不拿点勇气出来。”

  世钧又是半天不作声。最后他说:“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这人太软弱了,自从我那回
辞了职。”其实他辞职一大半也还是为了她。他心里真有说不出来的冤苦。

  曼桢不说话,世钧便又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一定对我很灰心。”他心里想
:“你一定懊悔了。你这时候想起慕瑾来,一定觉得懊悔了。”他的脑子里突然充满了慕瑾
,曼桢可是一点也不知道。她说:“我并没有觉得灰心,不过我很希望你告诉我实话,你究
竟还想不想出来做事了?我想你不见得就甘心在家里待着,过一辈子,像你父亲一样。”世
钧道:“我父亲不过脑筋旧些,也不至于这样叫你看不起!”曼桢道:“我几时看不起他了
,是你看不起人!我觉得我姊姊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她没有错,是这个不合理的社会
逼得她这样的。要说不道德,我不知道嫖客跟妓女是谁更不道德!”

  世钧觉得她很可以不必说得这样刺耳。他惟有一言不发,默默地坐在那里,那苦痛的沉
默一直延长下去。

  曼桢突然把她手上的戒指脱下来放在他面前,苦笑着说:

  “也不值得为它这样发愁。”她说这话的口吻是很洒脱的,可是喉咙不听话,声音却有
点异样。

  世钧愣了一会,终于微笑道:“你这是干什么?才在那儿说人家那是演戏,你也要过过
戏瘾。”曼桢不答。世钧看见她那苍白的紧张的脸色,他的脸色也慢慢地变了。他把桌上的
戒指拿起来,顺手就往字纸篓里一丢。

  他站起来,把自己的大衣帽子呼噜呼噜拿起来就走。为了想叫自己镇定一些,他临走又
把桌上的一杯茶端起来,一口气喝完了。但是身上还是发冷,好像身上的肌肉都失掉了控制
力似的,出去的时候随手把门一带,不料那房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那一声“砰!”使
他和曼桢两人同样地神经上受到剧烈的震动。

  天冷,一杯热茶喝完了,空的玻璃杯还在那里冒热气,就像一个人的呼吸似的。在那寒
冷的空气里,几缕稀薄的白烟从玻璃杯里飘出来。曼桢呆呆地望着。他喝过的茶杯还是热乎
乎的,他的人倒已经走远了,再也不回来了。

  她大哭起来了。无论怎么样抑制着,也还是忍不住呜呜的哭出声来。她向床上一倒,脸
伏在枕头上,一口气透不过来,闷死了也好,反正得压住那哭声,不能让她祖母听见了。

  听见了不免要来查问,要来劝解,她实在受不了那个。

  幸而她祖母一直在楼下。后来她听见祖母的脚步声上楼来了,忙把一张报纸拉过来,预
备躺在床上看报,把脸遮住了。报纸一拉过来,便看见桌上两叠炒票,祖母看见了要觉得奇
怪的,她连忙把钞票塞在枕头底下。

  她祖母走进来便问:“世钧怎么走了?”曼桢道:“他有事情。”老太太道:“不来吃
饭了?我倒特为买了肉,楼底下老妈子上菜场去,我托她给我们带了一斤肉来。还承人家一
个情!我把米也淘多了,你妈这时候不回来,横是也不见得回来吃饭了。”

  她只管嘟囔着,曼桢也不接口,自顾自看她的报。忽然听见“咕”的一响,是老年人骨
节的响声,她祖母吃力地蹲下地去,在字纸篓里拣废纸去生煤球炉子。曼桢着急起来,想起
字纸篓里她那只戒指。先还想着未见得刚巧给她看见了,才在那儿想着,她已经嚷了起来道
:“咦,这不是你的戒指么?

  怎么掉了字纸篓里去了?”曼桢只得一翻身坐了起来,笑道:

  “嗳呀,一定是我刚才扔一张纸,这戒指太大了,一溜就溜下来了。”她祖母道:“你
这孩子,怎么这样粗心哪?这要丢了怎么办?人家不要生气吗?瞧你,还像没事人儿似的!
”着实数说了她一顿,掀起围裙来将那戒指上的灰尘擦了擦,递过来交给她,她也不能不接
着。她祖母又道:“这上头裹的绒线都脏了,你把它拆下来吧,趁早也别戴着了,拿到店里
收一收紧再戴。”曼桢想起世钧从他那件咖啡色的破绒线衫上揪下一截绒线来,替她裹在戒
指上的情形,这时候想起来,心里就像万箭攒心一样。

  她祖母到楼下去生炉子去了。曼桢找到一只不常开的抽屉,把戒指往里面一掷。但是后
来,她听见她母亲回来了,她还是又把那只戒指戴在手上,因为她母亲对于这种地方向来很
留心,看见她手上少了一样东西,一定要问起的。母亲又不像祖母那样容易搪塞,祖母到底
年纪大了。

  顾太太一回来就说:“我们的门铃坏了,我说怎么揿了半天铃也没人开门。”老太太道
:“刚才世钧来也还没坏嘛!”顾太太顿时笑逐颜开,道:“哦,世钧来啦?”老太太道:
“来过了又走了。——待会儿还来不来吃晚饭呀?”她只惦记着这一斤肉。曼桢道:“没一
定。妈,姊姊可好了点没有?”顾太太摇头叹息道:“我看她那病简直不好得很。早先不是
说有胃病吗,这次我听她说,哪儿是胃病,是痨病虫钻到肠子里去了。”

  老太太叫了声“啊呀”。曼桢也怔住了,说:“是肠结核?”顾太太又悄声道:“姑爷
是一天到晚不回家,有本事家里一个人病到这样,他一点也不管!”老太太也悄声道:“她
这病横也是气出来的!”顾太太道:“我替她想想也真可怜,一共也没过两天舒服日子。人
家说‘三两黄金四两福’,这孩子难道就这样没福气!”说着,不由得泪随声下。

  老太太下楼去做饭,顾太太拦着她说:“妈,我去做菜去。”

  老太太道:“你就歇会儿吧——才回来。”顾太太坐下来,又和曼桢说:“你姊姊非常
地惦记你,直提说你。你有空就去看看她去。哦,不过这两天世钧来了,你也走不开。”曼
桢说:

  “没关系的,我也是要去看看姊姊去。”顾太太却向她一笑,道:

  “不好。人家特为到上海来一次,你还不陪陪他。姊姊那儿还是过了这几天再去吧。病
人反正都是这种脾气,不管是想吃什么,还是想什么人,就恨不得一把抓到面前来;真来了
,倒许她又嫌烦了。”坐着说了一会话,顾太太毕竟还是系上围裙,下楼去帮着老太太做饭
去了。吃完饭,有几床褥单要洗,顾太太想在年前赶着把它洗出来,此外还有许多脏衣服,
也不能留着过年。老太太只能洗洗小件东西,婆媳俩吃过饭就忙着去洗衣服,曼桢一个人在
屋里发怔,顾太太还以为她是在等世钧。其实,她心底里也许还是有一种期待,想着他会来
的。难道真的从此就不来了。她怎么着也不能相信。但是他要是来的话,他心里一定也很矛
盾的。揿揿铃没有人开门,他也许想着是有意不开门,就会走了。刚巧这门铃早不坏,迟不
坏,偏偏今天坏了。曼桢就又添上一桩忧虑。

  平时常常站在窗前看着他来的,今天她却不愿意这样做,只在房间里坐坐,靠靠,看看
报纸,又看看指甲。太阳影子都斜了,世钧也没来。他这样负气,她又负气了——就是来了
也不给他开门。但是命运好像有意捉弄她似的,才这样决定了,就听见敲门的声音。母亲和
祖母在浴室里哗哗哗放着水洗衣服,是决听不见的。楼下那家女佣一定也出去了,不然也不
会让人家这样“哆哆哆”一直敲下去。要开门还得她自己去开,倒是去不去呢?有这踌躇的
工夫,就听出来了,原来是厨房里“哆哆哆哆”斩肉的声音——还当是有人敲门。她不禁惘
然了。

  她祖母忽然在那边嚷了起来道;“你快来瞧瞧,你妈扭了腰了。”曼桢连忙跑了去,见
她母亲一只手扶在门上直哼哼。

  她祖母道:“也不知怎么一来,使岔了劲。”曼桢道:“妈,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褥
单还是送到外头去洗。”老太太也说:

  “你也是不好,太贪多了,恨不得一天工夫就洗出来。”顾太太哼哼唧唧地道:“我也
是因为快过年了,这时候不洗,回头大年下的又去洗褥单。”曼桢道:“好了好了,妈,还
不去躺下歇歇。”便搀她去躺在床上。老太太道:“我看你倒是得找个伤科大夫瞧瞧,给他
扳一扳就好了。”顾太太不愿意花这个钱,便说:“不要紧的,躺两天就好了。”曼桢皱着
眉也不说什么,替她脱了鞋,盖上被窝,又拿手巾来给她把一只水淋淋的手擦干了。顾太太
在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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