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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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艺录- 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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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艺录》读本(二三)句式变化
  白香山律诗句法多创,尤以《寄韬光禅师》诗,极七律当句对之妙,沾匄后人不浅①,东坡《天竺寺》诗至叹为连珠叠璧②;其《酬主簿》等诗又开七律隔句扇对之体;《岁日家宴戏示弟侄》首句云:“弟妹妻孥子侄孙”③,实填名词,无一虚字,盖移“柏梁体”入律诗④。按渔洋《池北偶谈》卷十三、《香祖笔记》卷二⑤、陆以湉《冷庐杂识》卷五考柏梁体句⑥,皆未引此。又渔洋论五言,未引牧之《感怀》之“齐、蔡、燕、魏、赵”,《郡斋独酌》之“尧、舜、禹、武、汤”,东坡《张寺丞益斋》之“风雨晦明淫,跛躄瘖聋盲”;论七言未及刘伯温《二鬼诗》⑦之“肠胃心肾肝肺脾,耳目口鼻牙舌眉”。至明人遂并以柏梁体作七律对仗,邓林《皇荂曲·赋江郊渔弋》腹联云⑧:“鸿鹄鹍鹏鳭鹗鹘,鳟鲂鲦鲤鰋鲿鯋”,大胆出奇。清徐文靖以“之乎者也矣焉哉”为一句冠首⑨,作七言长句十章。桂未谷《题翁覃溪双钩文衡山分书》两绝句之一云⑩:“朱竹垞、陈元孝、傅青主、郑汝器、顾云美、张卯君、王觉斯,气势居然远擅场。⑾”皆香山有以启之也。李义山自开生面,兼擅临摹;少陵、昌黎、下贤、昌谷无所不学⑿,学无不似,近体亦往往别出心裁。《七月二十八日夜听雨梦后》通篇不对,始创七律散体,用汪韩门《诗学纂闻》说⒀。《题白石莲华寄楚公》、《赠司勋杜十三员外》前半首亦用散体⒁。《当句有对》一首几备此体变态;《子初郊墅》复增益以“看山对酒君思我,听鼓离城我访君”⒂;虽韦元旦《人日应制》⒃:“青韶既肇人为日,绮胜初成日作人”,李绅《江南暮春寄家》⒄:“洛阳城见梅迎雪,鱼口桥逢雪送梅”,先有此格,而弥加流动。(187—188页)      ①沾匄(gài丐)后人:谓后人受其益。
  ②苏轼《天竺寺》称白居易这首诗“空咏连珠吟叠璧”,赞美当句对为连珠叠璧。
  ③子侄孙:《白居易集》作“小侄甥”。
  ④柏梁体:古诗之一体,为句句押平声韵的七言古体诗。
  ⑤渔洋:清王士禛,号渔洋山人。有《池北偶谈》二十六卷,《香祖笔记》十二卷。
  ⑥《冷庐杂识》:清人笔记,八卷。
  ⑦刘伯温:明文学家刘基字。有《诚意伯文集》二十卷。
  ⑧邓林:明文学家。有《退庵遗稿》七卷。腹联:律诗八句四联,此指中间的两联。
  ⑨徐文靖:清人,有《当涂县志》三十三卷。
  ⑩桂未谷:清杂剧家桂馥号。有《未谷诗集》四卷。
  ⑾朱竹垞:朱彝尊字。陈元孝:陈恭尹字。傅青主:傅山字。初名鼎臣,字青竹。郑汝器:郑簠字。顾云美:顾苓字。张卯君:张在辛字。王觉斯:王铎字。以上均为清代文学家。
  ⑿下贤:沈亚之字。昌谷:李贺家在福昌之昌谷。以上均为唐代诗人。
  ⒀汪韩门:清汪师韩,有《诗学纂闻》一卷。
  ⒁李商隐《赠司勋杜十三员外》:“杜牧司勋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诗》。前身应是梁江总,名总还曾是总持。心铁已从干镆利,鬓丝休叹雪霜垂。汉江远吊西江水,羊祜韦丹尽有碑。”这首诗前半首用散体,即第三四句不对,不合律诗的要求。
  ⒂李商隐《子初郊墅》:“雪山对酒君思我,听鼓离城我访君。腊雪已添墙下水,斋钟不散槛前云。阴移竹柏浓还淡,歌杂渔樵断更闻。亦拟村南买烟舍,子孙相约事耕耘。”第一句用“君”“我”,第二句用“我”“君”,这两字重复,而又交错,写得流动。
  ⒃韦元旦:唐诗人。
  ⒄李绅:唐诗人。
  诗的修辞手法多种多样。这一则举引白居易、李商隐的诗,指出他们在律诗句法上多有创新和变化,如白居易的当句对、隔句对外,又移“柏梁体”入诗,李商隐创七律散体,都是对诗体改革的贡献。
  这里先说白居易在律诗句法上的创新。
  一、当句对。如白居易(香山)《寄韬光禅师》云:“一山门作两山门,两寺原从一寺分。东河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声下界闻。遥想吾师行道处,天香桂子落纷纷。”钱先生称这首诗极七律当句对之妙。其首联当句有对:“一山”对“两山”,“两寺”对“一寺”;颔联“东涧”对“西涧”,“南山”对“北山”;颈联“前台”对“后台”,“上界”对“下界”,十分工整、对仗。
  二、隔句对,亦称扇面对,即上联出句对下联出句,上联对句对下联对句,如白居易《夜闻筝中弹〈潇湘送神曲〉感旧》七律中的腹联:“缥缈巫山女,归来七八年。殷勤湘水曲,留在十三弦。”其“缥缈”对“殷勤”,“巫山女”对“湘水曲”,且“巫山”“湘水”又皆是地名;其“归来”对“留在”,“七八年”对“十三弦”,且“七八”“十三”皆为数字,可谓对仗工整。
  三、白居易始以“柏梁体”入诗,如《岁日家宴戏示弟侄》中,首句云:“弟妹妻孥子侄孙”,七个字皆名词,这里还举引杜牧、苏轼的诗,亦尝以实物名词入律诗;尤饶兴味的是刘基的《二鬼诗》,以腹腔之内脏名对面部之器官名:“肠胃心肾肝肺脾,耳目口鼻牙舌眉”,全是人类自身之名称,十分有趣。至明代的邓林,在《皇荂曲》中,腹联全用飞禽和鱼类名,钱先生称他“大胆出奇”。到了清人笔下,更是五花八门,徐文靖一连七字用虚字,桂馥全填姓氏,虽是承袭杜牧之全填诸侯国名,但亦有所翻新。
  李商隐自是大家手笔,继白居易创隔句对,移“柏梁体”入诗之后,独出心裁,创七律散体,通篇不对,如《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
  初梦龙宫宝焰燃,瑞霞明丽满晴天。旋成醉倚蓬莱树,有个仙人拍我肩。少顷远闻吹细管,闻声不见隔飞烟。逡巡又过潇湘雨,雨打湘灵五十弦。瞥见冯夷殊怅望,鲛绡休卖海为田。亦逢毛女无憀极,龙伯擎将华岳莲。恍惚无倪明又暗,低迷不已断还连。觉来正是平阶雨,独背寒灯枕手眠。
  声调合律,唯独不对偶,是以散体入律的大胆创新。其《当句有对》:
  密迩平阳接上兰,秦楼鸳瓦汉宫盘。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但觉游蜂饶舞蝶,岂知孤凤忆离鸾。三星自转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宽。
  其颔联当句有对,“池光”对“花光”,“日气”对“露气”,两句又相对。颈联“游蜂”对“舞蝶”,“孤凤”对“离鸾”,两句也相对。此外李商隐诗又有前半首用散体的;还有前后两句用复字交错的(见本文注)。这类诗作似可说明李商隐在诗体开拓上敢于尝试,有所贡献。
  《谈艺录》读本(二四)章法
  (《随园诗话》)卷六:“时文之学①,有害于诗,而暗中消息,又有一贯之理。余案头置某公诗一册,其人负重名。郭运青侍讲来读之,引手横截于五七字之间,曰:诗虽工,气脉不贯,其人殆不能时文者耶。余曰:是也。后与程鱼门论及②,程韪其言。余曰:韩、柳、欧、苏俱非为时文者③,何以诗皆流贯。程曰:韩、柳、欧、苏所为策论应试之文④,即今之时文也;不曾从事于此,则心不细而脉不清。余曰:然则今之工时文而不能诗者何故。程曰:庄子有言,仁义者,先王之蘧庐也⑤,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处;今之时文之谓也。”参观卷八《程鱼门云时文有害古文》条。按渔洋早有此论⑥。《池北偶谈》卷十三谓:“予尝见一布衣有诗名者,其诗多格格不达,以问汪钝翁⑦。钝翁云:此君坐未尝解为时文故耳;时文虽无与诗古文,然不解八股,即理路终不分明。近见王恽《玉堂嘉话》一条⑧,鹿厂先生曰:作文字当从科举中来,不然而汗漫披猖,是出入不由户也。亦与此言同。”《带经堂诗话》卷二十七张宗柟附识复申论渔洋之意⑨。鹿厂语见《玉堂嘉话》卷二。汪、程两家语亦中理,一言蔽之,即:诗学亦须取资于修辞学耳。五七字工而气脉不贯者,知修辞学所谓句法,而不解其所谓章法也。(242—243页)      ①时文:指应举所用的八股文。
  ②程鱼门:清程晋芳字。初名廷鐄。
  ③韩:唐韩愈。柳:唐柳宗元。欧:宋欧阳修。苏:宋苏轼。
  ④韩、柳、欧、苏都写过奏议文、诏令文,全是公牍文的写法,后来的八股文与之有相通处。
  ⑤蘧(qú渠)庐:驿站所设之房舍,供过往之人休息的地方。
  ⑥渔洋:清王士禛,号渔洋山人。撰有《池北偶谈》二十六卷。
  ⑦汪钝翁:清汪琬,字苕文,号钝翁。
  ⑧《玉堂嘉话》:元王恽撰,八卷。
  ⑨《带经堂诗话》:清王士禛述,张宗柟辑,三十卷。
  这一则从袁枚与程晋芳对时文的议论谈起,主要在于说明作诗无论叙事或抒情,都有章法、句法的问题。比如怎样定势立意,怎样安排顺序层次,衔接照应,怎样选词造句,表情达意,怎样注意韵律,使形式完美等等。这一切早在刘勰的《文心雕龙》里就从各个角度有所论述。明清两代盛行的时文,在束缚作家的思想感情上,确实有害于诗,但它所苛求于章法上的启、承、转、合,对作诗的气脉贯通不无好处。比如袁枚举出的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他们作诗都是独抒胸臆,表达自己的真实情感和独有个性,同时又是讲究修辞、造句和整体结构的。比如: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诗用白描手法,摹写雪天江景,四句的安排顺序非常恰当,首两句写大背景,向上望是“鸟飞绝”,向远望是“人踪灭”,写出茫茫一片雪的世界。后两句写孤舟渔翁独钓,点出渔翁来,这就从大环境的雪景转到人物,结句又由人写到雪境,呼应开首,点出独钓。从这里看到了全篇结构的完整。又如苏轼《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取看山为喻,说明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道理,同时又是描绘庐山的佳作。这四句的安排,首两句写山景,后两句以发议论的方式来写,议论紧紧扣住前两句,是从写景中得出来的。开头从横看侧看来说,承接句点出“远近高低”,即承接开头,指远看近看,从高处看,从低处看,“各不同”又是承接首句的横看侧看的说明,两句就是这样紧密结合的。第三句是转,转到理论上去,结句加以说明。这首诗的结构就是如此紧密。总之,这两首诗都具有诗人独特的风格,思理分明,一气呵成。袁枚认为这是与他们尝作策应之文,有过细密的思维锻炼有关,所以在诗中才能做到心细脉清,巧于安排。这个见解很有道理。袁枚对时文的分析看法是正确的,他不一概而论,在《随园诗话》卷八中说:“时文之学,不宜过深,深则兼有害于诗”,而不仅仅“有害于古文”了。程晋芳将时文比作驿站,偶住一宿无妨,不可久处,也是看到时文在句法、章法上有助于诗的写作。
  《谈艺录》读本七、风格
  (一)南北文学风格之别
  文人相轻,故班固则短傅毅①;乡曲相私,故齐人仅知管晏②。合斯二者,而谈艺有南北之见。虽在普天率土大一统之代,此疆彼界之殊,往往为己长彼短之本。至于鼎立之局,瓜分之世,四始六义之评量③,更类七国五胡之争长④,亦风雅之相斫书矣⑤。《三国志·吴志·张纮传》裴注引陈琳书曰⑥:“自仆在河北,与天下隔。此间率少于文章,易为雄伯⑦,故使仆受此过差之谈,非其实也。今景兴在此⑧,足下与子布在彼⑨,所谓小巫见大巫⑩,神气尽矣。”已为北文不如南文张本⑾。李延寿《北史·文苑传序》略谓⑿:“洛阳江左,文雅尤甚。江左贵乎清绮⒀:河朔重乎气质⒁。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按但言“质胜”,即是文输⒂。是以北朝文士,邢邵、魏收实为冠冕⒃,而《北齐书·魏收传》载邵讥收“于任昉⒄,非宜模拟,亦大偷窃”,收斥邵“于沈约集中作贼”⒅;则皆步武江南,未能自出机杼⒆。张冻百菰亍芳氢仔湃氡雹兀奖敝形氖拢拔┖晡伦訒N碑堪共语(21),余皆驴鸣大吠聒耳”。南人轻北,其来旧矣。宋自靖康南渡(22),残山剩水,隅守偏安,以淮南淮北之鸡犬声相闻(23),竟成南海北海之马牛风不及(24)。元遗山以骚怨弘衍之才(25),崛起金季,苞桑之惧,沧桑之痛(26),发为声诗,情并七哀,变穷百态。北方之强,盖宋人江湖末派(27),无足与抗衡者,亦南风之不竞也(28)。虽以方虚谷之自居南宋遗老、西江后劲(29),《桐江续集》卷二十四《次韵高子明投赠》七律论北方词章,亦不得不曰:“尚有文才与古班,诗律规随元好问。”汪尧峰好挦撦南宋作家(30),而《钝翁类稿》卷八《读宋人诗》第四首亦曰:“后村傲睨四灵间(31),尚与前贤隔一关。若向中原整旗鼓,堂堂端合让遗山。”遗山论诗,《中州》名集,实寓南宋偏安之意;故苏天爵《国朝文类》卷三十八所载宋流人家铉翁《题中州诗集后》(32),即云:“壤地有南北,而人物无南北,道统文脉无南北。虽在万里外,皆中州也。而况于在中州者乎”,《则堂集》失收。可谓义正而词婉者。(150—151页)      ①班固:汉代著名史学家,著有《汉书》。傅毅与班固共校典书。曹丕《典论·论文》:“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看轻)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作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
  ②管:春秋管仲,相齐桓公。晏:春秋晏婴,相齐景公。《孟子·公孙丑上》:“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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