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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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杂记-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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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期的听讲生,带杨联陞出国的贾天纳(C .S .Gardner )就是正式的学生之一。
当然元任的教法不像中国人教中文的办法,他一切都照语言学的方法来打基础,再
用罗马字的拼音来正他们的音,不过在那时他们还是注重文言和读中国古书,多数
是预备以后到中国来研究中国文化的。定元任的薪水三千五百元一年,在我们就觉
得阔得很了(因为我们一个月只用一百八十多元)。名目是讲师,在那时的哈佛已
经是薪水不少了。元任回来后觉得片子事完了,学校事也定了,一面教点书,一面
还可以有很多功夫自己上课,高兴得不得了,又出主意了,算定我还有两个星期要
生小孩了,以后家里就是三口之家了,我们现在快去照一个两个人的小照。我说这
个大肚子照出来好看吗?元任说到照相馆去照,叫他们给肚子影起来好了。

    一九二二年四月十九号晚,我就觉得不想吃,元任慌了,打电话给胡正详,他
不在家,给医生,医生问我阵痛紧不紧,我回还没阵痛呢。(所谓阵痛就是快生产
了痛得一阵一阵,有一定的长短时间,并且痛得越来越密,阵痛就是子宫的扩张和
收缩现象。)他说那不要紧,等他来看了再入医院,不会太快的。他来看过说还有
半天才会生,并且我是头生,不会太快的。我回他我也许生的快,因为我一天到晚
的运动不停,但是元任还是提议早入医院为妥。如是就坐医生自己的汽车到剑桥市
立医院,一直就入手术室。(在美国生产都是在手术室内生产后,再用睡床推到病
室去休息,在当年住一星期,现在的规矩无特别异常的情状,只两三天就让出院了。
中国的老规矩,产妇也是三天就下床,并请客所谓汤饼会,可是他们不管产妇有没
有病,总是照规矩做,所以往往产后带出一大些病来。因为产妇早动作,可以帮助
于富快收缩复原,可是太多动了往往也会大出血的。)我入了手术室,医生检查过
后说还有两三小时再生,他就到别处忙去了。他一走我就觉得阵痛起来了,越来越
紧,幸元任在边(因我不大懂英文的缘故特别请求的,一般的手术室是不准普通人
和家属在内,最近两个月前美国通过生产时又许丈夫在边上了。)急叫看护来,看
护一看小孩头已出来一半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给我上全身麻醉,我虽反对无力
无法辩,后来听元任说医生半小时后才来,已无阵痛了,用钳子给小孩拿出来了,
可是我大出血,危险得很,而小孩更危险,第三天也出血不止,是一种婴孩血液不
凝症,只得用元任的血注射了两次进去(每次十五西西)才停。所以这个孩子生后
还得了父亲很多的血。我回到病室一醒就看见床头一大瓶蝴蝶花,这花英文叫Iris,
样子像兰花,因为我小时候叫兰仙,那么小孩就叫如兰,英文就叫Iris了。并且我
的朋友林贯虹的“虹”字与虹彩的 Iris 字相合,所以一半也是由纪念她取的名字。
如兰一小多半是他父亲带大的,而她的女儿卞昭波也多半是外祖父带大的。

    写到医院情形,我就要骂美国事事须照章而做,毫无从权和相机行事的办法。
我在日本学医,遇到普通的产妇,医院中看护多数能接生的,当然比中国的产婆有
知识,而留院的总有医生在,随时可叫来,遇着意外,不须等本来的医生就可以代
做了,可以免除好多危险,但是美国当日的看护我觉得比日本的资格经验差多了,
什么事不会临时就便地做,都须样样接板地来。记得在北京的协和医院亦然,事事
照美国办法。有一次大约民十五、六年时,学生请愿被卫兵伤了大腿,抬到协和等
办入院手续,因流血太多而死,那个学生好像是清华姓崔的,清华的人大约还记得
这回事吧。我虽在美国多年,可是对美医总有点不敬的看法。

    小孩出世了,因遇险的缘故,我留医院两星期才出院,可是元任在家真忙得不
得了,买小床、买推小孩车(其实几个月后才用得着),买了一个大柜子式的留声
机(那时还没有电视,无线电收音机也很少。)一个人搬不上楼就放在楼梯口等房
东来帮忙。每天下午还要去看我,虽然住头等病房,可是我不喜欢吃太久的美国饭,
他还要燉鸡给我。到了两星期后就叫了一个救护车给我,小孩和他自己坐回家,抬
我上楼,可是我一上楼家里的东西摊得到处皆是,脚都放不下去了。回房内锅碗和
叫送来的菜等等也堆了一地都是的,我想理理,元任又不肯,说让他去好了,可是
到晚上胡正洋来了,给一切理清,鸡汤也煮上。说到做菜真是没人相信,我那时连
饭都不会煮,在日本时虽然不喜欢吃日本饭,由自己来做点,可是自吃无人挑剔,
有时就去吃点所谓西洋料理。现在元任要么吃美国饭,而中国饭他一定要吃江苏口
味的,甜得很,我是喜欢吃醃腊咸,两人口味完全不合,只得多做几样。所以在美
国最初四年都是元任煮饭和白水煮白菜,顶多只会加点盐跟猪油,冷的放在一块煮,
因为他只会吃不会煮,这时胡正详常来教我做些无锡常州菜,我就和元任定了他管
小孩,归我做饭,因为我做医生时从来不管洗弄小孩的,那些都是看护做。就是在
日本实习时亦然,现在家里多出了这一大些事出来了,喂、换、洗,一天到晚不知
多少次,那时也没有像现在的尿布的取换服务处,只得自己做。幸亏胡来帮忙,虽
然这样忙累,可是过得非常快乐,因为一切与外面无关,只自己关起门来过,一年
只四五次大的应酬,多数用有小孩的缘故来推辞。我们有时打牌,谁做庄就谁抱着
如兰,董时要如兰叫他干爹。王瑞娴说你叫我什么呢?我们说叫干妈好了,这一叫
居然叫成了!我们两人定了无论如何四年才回国,虽然各处来信叫元任回国,我们
总回等等再说。每年一次中国学生会的时候,我们总去加入,如兰就由他们大家轮
流地抱,其中李济之和钱端升两个人抱得最多。有一次他们把小孩抱去了,我们两
人就和大家赛船,我们的第一到目的地,大家叫因为我们两个人同心的缘故,所以
比别人赛的快。

    如兰八个月就会站和扶着走路,我们就给她放在一个小孩玩的四方栏杆里,她
就带着栏杆到处撞。元任弹琴时总是给她连小床放在钢琴旁边,元任一面弹她就一
面哼一面摇。有一次她忽然不摇了,停在那儿脸都涨的通红,元任说别动,等他给
这一段弹完了再来弄!等到元任弹完了再看那一床的,小孩子一身的,又糊得一手
的,满屋子空气里的……,我看见了又好气又好笑,我说元任为什么不早叫我,他
说一个孩子的音乐教育要早打好基础,不可以把整段的乐曲随便中断的,并且说好
了孩子的杂事是归他管的么。我说这样一来不是我的事更多了吗?洗人、洗被单褥
子等等,忙了大半天,诸如此类的事常有,我们到现在还常拿它来当笑谈,这都是
读书人带小孩的现象。

    到一九二三年哲学系主任又出主意要给元任向一个基金会请长期款,要正式成
立一系,元任虽然想待下去,可是我们家里又出了事了。一个不小心,第二个孩子
又快来了。(说到“不小心”,早知道孩子那么好看,也不避孕了。其实用药用罩
子等等,是没有百分之百靠得住的,现在虽用吃药的方法,也还在试验时期,又须
研究副作用,可是在美国有的州规定一家已有了四个以上孩子,若是要避孕的话,
男人就可以由医生手术结扎输精管,又无大碍,又可以几乎完全靠得住。)我觉得
我到美国后又没学,只生孩子做老妈子事,颇不值得,还是早点回国好,等到中文
系一正式化,就不好意思说走就走了。元任也跟他们再三商量,他们说不管如何,
先用你的名字去请款好了,成功再说,哪知一请就成功,给了好几年的讲座和很高
的初级教授薪金,每四年可以给连家属的川资回国一趟,由一九二三年九月起。无
任虽然当时接受了,可是有言在先说第二年也许回国的,那时候因清华要改大学制,
另立研究院,拟请几位大教授。张彭春屡次来信说元任已被提名在内,同时东南大
学郭秉文先生也早来信请。(虽答应过他们去教书,后因他们正闹校长风潮,杨杏
佛有意要元任去长校,元任不敢去了,前文已提过。)五月十四日第二女孩新那又
出世了。上文说好看,可是一生下来头是歪的,眼睛一高一低,后来真是越长越美。
(以后真是轰动了剑桥三百多中国学生。)现在元任既带了大的,第二的只好由我
带了。到了第二个我们对带小孩和家事的习惯也熟了一点,那时候还没有现在所谓
“坐看孩子”的制度。有一天邻居的一个七岁的女孩儿走来问要不要人看孩子?说
她特别喜欢看“哭孩子”,从此她就天天下午来推着如兰出去玩一两小时,这样子
使我有点清闲。可是我总觉得我都是做了些不关紧要的事,美国一些太太们的应酬
并不是我不懂英文的缘故对我无兴趣,根本老是那一套我就没兴趣。(一直到现在
我还是很少到,这也是我不学开车理由之一,不然得天天忙着开车接送人,)再加
我生母来信,从我走后生父去世,她很想见见我们,所以我同元任说还是回国吧。
元任和主任谈,他必须提议找一个哈佛毕业的人来代替,他认识陈寅恪,元任写信
给寅恪,他回信才妙呢。他说对美国一无所恋,只想吃波士顿醉香楼的龙虾,这当
然是不要来地开玩笑的说法了。其时胡先骕正在哈佛,对元任说,梅光迪因离婚的
缘故想出来,可否推荐,元任虽知他们是学衡派反对白话的,但元任为人向不以门
户之见来埋没人才的,所以一口答应荐他。他一来了,当然注重地内容跟方法都近
乎旧时地咬文嚼字的风气,不是从语言方面入手了。后来哈佛燕京学社成立,一年
一年的人才、设备渐渐地丰富起来,元任在战时军训科中又给中国语言的教学打了
些强心针,似后哈佛的中文才渐渐地有文白古今新旧并重的局面。比方那个小如兰,
她的专科一直到硕士都是西乐,博士论文才是宋代音乐史料,后来在远东系教的有
二十年的口语,在音乐系教的是关于中国音乐学,也是代表近年远东研究倾向于各
方面平均发展的一斑。不过这是后话。我再接着说那年回清华的事情。

    一九二四年正月张彭春又来信清华决定办研究院拟聘请四大教授,梁启超、王
国维、赵元任和陈寅恪,一定要元任答应,我说无怪你不答应,我得答应了。(因
此传出去,以后好多事人家都来和我商量,例如以后朱骝先先生要元任去长中央大
学,初元任不答应,第二、三次就来电报给我,可是这次我也没答应。)元任说虽
然答应清华但还须到欧洲一年,一面游历,一面他还要和有些人谈谈,并且说我出
来三年一点没休息没玩到,到欧后一定把小孩托人照应,我们自己自由一下。从三
月起我就把些家具等,慢慢地卖给人家,霍金夫妇听见了大不以为然,我们就解说
给他听的种种理由,他们也无办法。(不过一直到现在霍先生每次见到我们,还是
怪我不鼓励元任回到哲学系去,每见必说:“步伟,你知不知道元任是我所知道的
人当中哲学最有希望的?”我就回他只怪元任知道的东西太多,兴趣太广了,所以
往往就各面乱跑不回家了。他就大笑打打我。他今年九十三岁了,还康健得很,并
且书出得很多,是元任考博士论文的主席。他太太几年前死了,他们两个人真是中
国人的好朋友,诚诚实实地对人,不像一般外国人花言巧语的。我写食谱就是他太
大再三要我写的,所以以后书出来,前面有注明是致献给他太太的。)

    如此混了三年。元任得着的不少,我呢,得两个可爱的小孩和不少的美国朋友。
我们五月底离开剑桥,先到纽约待一下看看山格夫人,研究一下生产限制的事,我
是打算回国后专做一下这类的事,预备好帮助贫穷的人。

    这次离美国大女如兰才两岁多,二女新那才几个月,还不会说话,她会说话时
是在法国人家起头的,所以她的第一的语言是法国话,一直回到清华后才渐渐的说
中国话。

    
    


 
                         第四章  第一次欧洲游记

    元任,我想我再写下去岂不是给这些好玩的事情都写了,将来你写自传的时候
写些什么呢?元任说不要紧,这些事最好你接着写,因为你比我记得清楚些,我将
来另有我的事写。我说那么我就接着再写些吧①。

    ①那么我就写不太好玩的事了。——元任。

    我们坐的是一个只有一等的船,叫S .S .Orbita。 非常平稳,可是过大西洋
须十天,新那那时还须尿布,又还不会说话,我们就带了一大些旧被单衬衣等等用
了就丢到海里。有时还有看护来带小孩去玩。这次我可不太晕了,可是我还是不大
愿意到饭厅去,因为中午晚上都须换衣服,麻烦极了,所以每天我只去一餐或两餐,
其余或在甲板上或在房间内吃。

    一到了英国SouthamPton 码头,我忽然得着一个感觉,好像回到本国了,因为
乱哄哄的情形和上海码头那些地方一样。查关更可笑,旁边一个外国人对我们说须
给点钱,不然给你的慢下来等,我问多少,他说一镑钱,可惜我们身上没有一镑的,
只得给了一个五块钱的票子,他们高兴极了(并不要偷偷地给,就大明大白地给他
们),挑了查一大些人的就给我们先查看,潦潦草草地一下就完了。从码头到火车
站更像我国的情形了,连推的手推车都是一样的形状,人也是乱抓地那么问来问去
的。我问元任为什么英国这样和中国沪宁铁路上的派头一样,他回我沪宁铁路是英
国人造的,所以一切东西和形式都仿英国办,所以会差不多,我才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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