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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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的哲学-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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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山说罢,从墙上把橘皮揭下来又放在抽屉里。
  两个人谈来谈去,谈到婚姻问题。谈男女的关系是一班新青年最得意的事。而且两个男的谈过一回关于女子的事,当时觉得交情深厚了许多。
  “我明白女子的心理,比男子的还清楚,虽然我是男子。”小山说。“我明白恋爱原理比谁也透澈,虽然我现在无意于结婚,女子就是擦红抹粉引诱男性的一种好看而毫无实在的东西!恋爱就是苟合的另一名词,看见女子,不管黑白,上去诱她一回。你看透她的心理,壮着你自己的胆量,你就算是恋爱大家!我现在无意结婚,等我说要时候,我立在中央公园不用说话,女的就能把我围上!”
  “我——我不敢——”
  “有话请说,好在是闲谈。”
  “我不敢说你的经验准对。”王德的脸又红了!“我信女子是什么都可以牺牲的,假如她爱一个男子,男子不明白她们,反而看着她们是软弱,是依赖!至于恋爱的道理我一点也不懂,可是我觉得并不是苟合,而是神圣!”
  王德说不出道理来,尤其这是头一次和小山辩论,心中不能坦然的细想,就是想起来的,口中也传达不出来。小山把一双眼珠又集中在鼻部,不住的点头。
  “大生!你是没交结过女的,所以你看她们那么高。等你受过她们的害以后,你就明白我的话了!”
  “我也有个女朋友……”王德被人一激,立刻把实话说出来。后悔了,然而收不回来了!
  “是吗?”小山摘下眼镜,擦了擦眼镜,揉了揉眼。面部的筋肉全皱起来,皱起的纹缕,也不是哭的表示,也不是笑,更不是半哭半笑,于无可形容之中找出略为相近的说,好象英国七楞八瓣的小“牛头狗”的脸。
  “是!”王德永远看不起“说过不算”的人,于是很勇敢的这样承认。
  “告诉我,她是谁?我好帮助你把她弄到手!”小山用比皮袄袖子长出一块的那件绸大衫的袖子,轻轻拂了王德的脸一下。
  “她与我和亲姊弟一般,如今我们希望比姊弟的关系更进一层!我不愿听这个‘弄’字,我十分敬爱她!”王德今天开始有一些不爱小山了,然而只在讲爱情的一点,至于别的学问,小山依旧是小山;人们那能十全呢?会作好诗好文的,有时候许作出极不光荣的事,然而他的诗文,仍有他的价值。“到底她是谁?‘弄’罢‘不弄’罢,反正我是一片好心要帮助你!女子的心理你不如我明白的多!”
  “李应的姐姐,我们自幼就相知!”王德很郑重的说。“呕!在教会的那个李应?”
  “他的姐姐!”
  “好!好!你们已定婚?”
  “彼此心许,没有正式的定规!”
  “好!我帮助你!我无意结婚,因为我看女子是玩物,我看不起她们,可是我愿帮助别人成其好事,借此或者也可以改一改我对于女子的成见!”
  王德——诚实的少年——把一切的情形告诉小山。小出满口答应替王德出力,然后两个人分头去作他们的事。…………
  老张与蓝小山的哲学不同,所以他们对于女子的态度也不同。老张买女子和买估衣一样,又要货好又要便宜;穿着不合适可以再卖出去。小山是除自己祖母以外,是女人就可以下手,如其有机可乘!从讲爱情上说,并不是祖母有什么一定的难处,实在因为她年老了!谄媚她们,把小便宜给她们,她们是三说两说就落在你的陷阱。玩耍腻了一个,再去谄媚别个,把小便宜给别个,于是你得新弃旧,新的向你笑,旧的向你哭,反正她们的哭笑是自作自受!
  老张要不是因人家欠他的债,是不肯拿钱买人的,可是折债到底是损失金钱,于此,他不如小山只费两角钱为女人们买一张电影票!那不是老张的脑力弱于小山,见解低于小山,而是老张与小山所代表的时代不同,代表的文化不同!老张是正统的十八世纪的中国文化,而小山所有的是二十世纪的西洋文明。老张不易明白小山,小山不易明白老张,不幸他们住在同一个社会里,所以他们免不了起冲突,相攻击,而越发的彼此不相能。不然,以老张的聪明何苦不买一张电影票弄个女的,而一定折几百元的债!不然,小山何不花三百元买进,而五百元卖出,平白赚二百元钱,而且卖出之前,还可以同她…… 
  
第三十二
  “妇女是干什么的?”
  王德听了蓝小山的话,心中疑惑,回家之后当着赵姑母又不敢问李静,于是写了一个小纸条偷偷的递给李静。李静的答复,也写在一个纸条上,是:“妇女是给男人作玩物的!”
  王德更怀疑了:蓝小山这样说,李静也这样说!不明白!再写一个纸条,细问!
  写纸条是青年学生最爱作的,如果人们把那些字纸条搜集起来,可以作好好的一篇青年心理学。可惜那些纸条不是撕了,就是掷在火炉内;王德是把纸条放在嘴里嚼烂而后唾在痰盂内的。几年前他递给一个学友一张纸条,上写:“老张是大王八”。被老张发现了,打的王德自认为“王八”,这是他所以嚼烂纸条的原因。
  李静的纸条又被王德接到,写着:“我只好作玩物了,假如世上有的男子——王德,你或者是一位,——不拿妇女当玩物,那只好叫有福的女子去享受,我无望了!”
  赵姑母是步步紧跟李静,王德无法和她接近,又不好意思去问李应,于是低着头,拧着眉,往街上走。
  时候尚早,不到上报馆作工的时间。他信马由缰的走到中央公园,糊里糊涂的买了一张门券进去。正是新年,游人分外的多;王德不注意男人,专看女的,因为他希望于多数女子的态度上,得一点知识,以帮助他解决所要解决的问题。
  一群一群的女子,有的把红胭脂擦满了脸,似女性的关公;有的光抹一层三分多厚的白粉,象石灰铺的招牌;有的穿着短袍没有裙子,一扭一扭的还用手拍着膝上腰下特别发展的那一部分;有的从头到尾裹着貂皮,四个老妈搀着一个,蚯蚓般的往前挪;有的放开缠足,穿着高底洋皮鞋,鞋跟露着一团白棉花;有的白脸上戴着蓝眼镜,近看却是一只眼:“她们一定是玩物了!”王德想:“有爱关公的,有爱曹操的,这是她们打扮不同而都用苦心打扮的原因!……”“有没有例外?我是个不以女子当玩物的男子,有没有不以玩物自居的女子?李静?……”
  王德越想越乱,立在一株大松树下,对松树说:“老松!你活了这么多的年岁,你明白罢?”老松微微的摇着头。“白活!老松!我要象你这样老,什么事我也知道。”王德轻轻的打了老松几下,老松和老人一样的没知觉,毫无表示。王德无法,懒懒的出了公园到报馆去。
  “小山!你的话对了!”王德一心的要和小山谈一谈。“什么话?”
  “女子是玩物!”
  “谁说的?”
  “你昨天说的,跟我说的!”
  “我没有!”
  “昨天你吃糖饼的时候说的,忘了?”
  “是了!我想起来了!原谅我,这几天过年把脑子都过昏了!天天有那群讨厌的亲友请吃酒,没法子不得不应酬!你看,昨天晚上九点钟,还被参谋次长拿电话把我约去;一来他是我父亲的好友,二来我作着报界的事,怎好得罪他,去罢!大生!那位先生预备的‘桂花翅子’,是又柴又硬,比鱼头还难吃!我要是有那样的厨子,早把他送警察厅了!”小山串珠般的说,毫没注意王德的问题。
  朋友到交的熟了以后,即使有一些讨厌,也彼此能原谅,王德不喜欢听小山这套话,然而“参谋次长”与“桂花翅子”两名词,觉得陪衬的非常恰当,于是因修辞之妙,而忘了讨厌之实。
  “大生!你有新闻稿子没有?”小山没等王德说话,又这样问。
  “没有!”
  “快写几条,不然今天填不上版!”
  “我真没有可写的!”
  “随便写:城北王老太婆由洋车摔下来,只擦破手掌上一块皮;一辆汽车碰在一株老树上,并没伤人。……谁能刨根问底的要证据。快去写,不然是个塌台!”小山很急切的,似乎对于他的职务非常负责。
  “造谣生事,我不能作!”王德真不高兴了!
  “得了!大生!捧我一场!造谣生事是我一个人的罪,与你无干,你只是得帮帮好朋友!”小山不住的向王德垂着手鞠躬。瘦瘦的身子往前弯着,象一条下完卵的小母黄花鱼。
  好话是叫好人作恶的最妙工具,小山要强迫王德,王德许和小山宣战!然而小山央告王德,什么事再比拒绝别人央告难过?于是王德无法,写了半天,只能无中生有的写了三条。小山看了,不住的夸奖,尤其关于中央公园的一条,特别说好。他拿着笔一一的加以题目,那条关于中央公园的事,他加上一个:
  “游公园恰遇女妖,过水榭巧逢山怪。”
  听说因为这个题目,那天的报纸多卖了五百多张。当然那天的卖报的小孩子吆喝着:“看看公园的老妖!”“人们买报原来是看谣言!”王德把妇女问题搁下,又想到新闻纸上来。“到底是报馆的错处呢,还是人们有爱看这种新闻的要求呢?”
  王德越想越不高兴,有心辞职不干,继而想到李静告诉过他,凡事应当忍耐,又把心头的怒气往下压。……她的话,她是要作玩物的……不足信!
  王德担着一切好青年所应有的烦闷,作完了工,无精失采的进城。 
  
第三十三
  “凤姑娘!凤姑娘!”赵四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的脚面,两只手直挺挺的贴在身边,叫一声凤姑娘,肘部向外部一动。“四哥,有事吗?”龙凤问。
  “凤姑娘!凤姑娘!”
  “请说呀。”龙凤笑了。
  “我说,可是说实话!”
  “不听实话可听什么?”
  “说实话,有时候真挨打!”
  “我不能打你罢?”
  “那么,我要说啦!”赵四咽了一口唾沫,自己对自己说:“娘的,见姑娘说不出话来!”
  他以为龙凤听不见,其实她是故意装耳聋。
  “四哥,咱们到屋里坐下说好不好?”龙凤就要往屋里走。“不!不!拉洋车的跑着比走着说的顺溜,立着比坐着说的有劲!姑娘你要愿意听,还是站在这里说,不然我说不明白!”
  “好!四哥请说!”她又笑了一笑。
  这时候才过元宵节,北风已不似冬天那么刺骨的冷。淡淡的阳光射在北窗上,她才把两盆开的正好的水仙花,放在窗台上吸些阳光。她一面不住的闻那水仙的香味,一面听赵四说话。
  “姑娘,你认识城外的老张?”赵四乘着她闻水仙花,看了她一眼,又快快的把眼光收回到自己的脚上。“我知道他,他怎样?”
  “他,他不是要买你当那不是姑娘们应当当的铛铛吗?”“四哥!什么是铛铛?”
  “巡警管我叫铛铛,我不明白什么意思,所以用他来说一切不好的事。姑娘你聪明,大概明白我的意思!”“啊——我明白了!”龙凤呆呆的看着水仙花,被风吹的那些花瓣一片一片的颤动,射散着清香。
  “要是明白了,不想办法,那么明白他作什么?”“四哥!你有办法吗?”
  “有是有,只是不好出口,你们妇人不许男人说直话!”
  “你拿我当作男人,或是当作我没在这里,随便说!”“好!听着!”赵四把手活动起来,指手画脚的说:“是这么一件事,孙八要买你作小媳妇,老张从中弄鬼!”赵四停住了,干嗽了两声。
  “四哥,说!我不怪你!”龙凤急切的说。
  “都是老张的主意,卖了你,好叫你父亲还清他的债。李应告诉我说,你父亲有意把你许给李应,而李应迟疑不决,向我要主意!你父亲的心意我一点不知道,我以为你和李应该早早的定规一切,别落于老张的手里!你看李应怎样?”
  赵四脸红的象火烧云,看着她。奇怪,她不着急,只轻轻的摆弄她的裙缝。“到底女人另有个脾气,我要是她,不拿大刀去杀老张,我是个王八!”赵四心里这样说。“四哥,我不拒绝李应,这是现在我能告诉你的,别的等我想想,四哥,我谢谢你!”
  “好说!我走罢!你自己想想!”赵四往外走,高兴异常,今天居然跟个大姑娘说了一套痛快话!
  赵四走后,龙凤坐在台阶上,听着微风吹动窗上的纸,墙头小猫撒着娇嫩而细长的啼唤,看着自己的手指,有时候放在口边咬一下指甲,一些主意想不出。坐了半天有意无意的立起来,把两盆水仙搬进屋去。顺手捡起一条灰色围巾披在肩头,到教会去找李应。
  李应自从和赵四商议以后,心里象有一块硬而凉的大石头,七上八下的滚。他不喜说话,尤其不喜叫别人看破他的心事;可是有时候手里拿着铅笔,却问别人:“我的铅笔”?有时候告诉别人:“就要上东城”,却说成:“东城是西城不是”!旁人笑了,他也笑了,跟着一阵脸红,心里针刺似的难过。
  他正在预备拿《圣经》到市场去卖,数了几次也没数清拿的是多少本。忽然赵四扶着他的肩头,低声的说:“凤姑娘在外面等着你!”
  李应夹着《圣经》和龙凤往北走,谁也不知往那里走,也不问往那里走。
  走到了城北的净业湖,两个人找了一块大青石坐下。
  没有什么行人,桥上只有一个巡警走来走去,把佩刀的链子摆的哗啷哗啷响。湖内冻着厚冰,几个小孩穿着冰鞋笑笑嘻嘻的溜冰。两岸的枯柳一左一右的摇动着长枝,象要躲开那严酷的寒风似的。靠岸的冰块夹着割剩下的黄枯苇,不断的小麻雀捉住苇干,一起一伏的摆动他们的小尾巴。太阳已往西去,罩着一层淡黄的雾,斜射着银灰的冰块,连成一片寒气。那小孩的疾驰,那小麻雀的飞落,好象几个梭儿,在有忧思的人们眼前织成一个愁网。
  两个人坐了一刻,又立起来沿着湖边走几步,因为桥上的巡警不住的用侦探式的眼光射着他与她。
  “凤姐!”李应先说了话:“这光洁的冰块顶好作个棺材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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