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哲学》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老张的哲学- 第1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喝完,一个铜元给出去,还可以找回小黄铜钱至于五六个之多。这里,茶馆里的人们:一人一张椅子,一把茶壶,桌上还盖着雪白的白布。人们把身子躺在椅子上,脚放在桌上,露出红皮作的鞋底连半点尘土都没有,比护国寺卖的小洋镜子还亮。凭王德那件棉袄,那顶小帽,那双布鞋,坐在那里,要不过来两个巡警,三个便衣侦探,那么巡警侦探还是管干什么的!
  他一连绕了三个圈,然后立在水榭东边的大铁笼外,看着那群鸭子,(还有一对鸳鸯呢!)伸着长长的脖子,一探一探的往塘畔一条没有冻好的水里送。在他左右只有几个跟着老妈的小孩子娇声细气的嚷:“进去了!又出来了!嘴里衔着一条小鱼!……”坐大椅子的人们是不看这个的。
  他看了半天,腿有些发酸。路旁虽有几条长木椅,可是不好意思坐下,因为他和一般人一样的,有不愿坐木椅的骄傲。设若他穿着貂皮大氅稳稳当当的坐在木椅上,第二天报纸上,也许有一段“富而无骄,伟人坐木椅”的新闻,不幸他没有那件大氅,他要真坐在那里,那手提金环手杖的人们,仰着脸,鼓着肚皮,用手杖指着那些古松,讲究画法,王德的鼻子,就许有被手杖打破之虞!
  “还是找个清静的地方去坐!”他对自己说。
  他开始向东,从来今雨轩前面绕过北面去。更奇怪了!大厅里坐着的文明人,吃东西不用筷子,用含有尚武精神的小刀小叉。王德心里想:他们要打起架来,掷起刀叉,游人得有多少受误伤的!
  吃洋饭,喝洋茶,而叫洋人拿茶斟酒,王德一点也不反对。因为他听父亲说过:几十年前,洋人打破北京城,把有辫子的中国人都拴起来用大皮鞭子抽。(因此他的父亲到后来才不坚决的反对剪发。)那么,叫洋人给我们端茶递饭,也还不十分不合人道。不过,要只是吃洋饭,喝洋茶,穿洋服,除给洋人送钱以外,只能区区的恫吓王德,王德能不能怕这冒充牌号的二号洋人!
  然而王德确是失败了,他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虽没有象武官们似的带着卫兵,拿着炸弹,可是他脑中的刀剑,却明晃晃的要脱鞘而出的冲杀一阵。可怜,现在他已经有些自馁了:“我为何不能坐在那里充洋人?”他今日才象雪地上的乌鸦,觉出自己的黑丑,自己的寒酸!千幸万幸,他还不十二分敬重“二号洋人”,这些念头只在他心上微微的划了一道伤痕,而没至于出血;不然,那些充洋人的不全是胎里富,也有的是由有王德今日的惭愧与希企而另进入一个新地域的!
  王德低着头往北走,走到北头的河岸,好了,只有一片松林,并没有多少游人。他预料那里是越来越人少的,因为游公园的人们是不往人少的地方出闷锋头的。
  他靠着东墙从树隙往西边的桥上看,还依稀的看得出行人的衣帽。及至他把眼光从远处往回收,看见一株大树下,左边露着两只鞋,右边也露着两只,而看不见人们的身体。那容易想到是两个人背倚着树,面向西坐着,而把脚斜伸着。再看,一双是男鞋,一双是女鞋,王德又大胆的断定那是一男一女。
  王德的好奇心,当时把牢骚赶跑,蹑足潜踪的走到那株树后,背倚树干,面朝东墙,而且把脚斜伸出去坐下。你想:“假若他们回头看见我的脚,他们可以断定这里一共六只脚,自然是三个人。”
  他坐下后,并听不见树那边有什么动静,只好忍耐着。看看自己的脚,又回头看看树那边的脚;看着看着,把自己的脚忽然收回来,因为他自己觉得那么破的两只鞋在这样美丽的地方陈列着,好象有些对不起谁似的。然而不甘心,看看树那边的鞋破不破。如果和我的一样破,为什么我单独害羞。他探着头先细细看那双男鞋,觉得颇有些眼熟。想起来了,那是李应的新鞋。
  “真要是李应,那一个必是她——李静!”王德这样想。于是又探过头看那双女鞋,因为他可以由鞋而断定鞋的主人的。不是她,她的鞋是青的,这是蓝的。“不是静姐,谁?李应是见了女人躲出三丈多远去的。别粗心,听一听。”树那边的男子咳嗽了两声。
  “确是李应!奇怪!”他想着想着不觉的嘴里喊出来:“李应!”
  “啊!”树那边好象无意中答应了一声。
  王德刚往起立,李应已经走过来,穿着刺着红字的救世军军衣。
  “你干什么来了,王德?”李应的脸比西红柿还红。“我——来看‘乡人摊’!”
  “什么?”
  “乡人摊!”王德笑着说。
  “什么意思?”
  “你不记得《论语》上‘乡人摊,朝服立于阼阶?’你看那茶馆里的卧椅小桌,摆着那稀奇古怪的男女,还不是乡人摊?”
  “王德,那是‘乡人傩’①,老张把字念错!”“可是改成摊,正合眼前光景,是不是?”
  两个人说着,从右边转过来一位姑娘。王德立刻把笑话收起,李应脸上象用钝刀刮脸那么刺闹着。倒是那位姑娘坦然的问李应:“这是你的朋友?”
  “是,这就是我常说的那个王德!”
  “王先生!”那位姑娘笑着向王德点了点头。
  王德还了那位姑娘一个半截揖,又找补了一鞠躬,然后一语不发的呆着。
  “你倒是给我介绍介绍!”她向李应说。
  “王德,这是龙姑娘,我们在一处作事。”
  王德又行了一礼,又呆起来。
  李应不可笑,王德也不可笑,他们和受宫刑的人们一样的不可笑。而可怜!
  龙凤的大方活泼,渐渐把两个青年的羞涩解开,于是三个人又坐在树下闲谈起来。
  龙凤是中国女人吗?是!中国女人会这样吗?我“希望”有这么一个,假如事实上找不到这么一个。李应,龙凤都拿着一卷《福音报》,王德明白他们是来这里卖报而不是闲逛。
  三人谈了半天话,公园的人渐形多起来,李应们到前边去卖报,王德到报馆作工去了。 
  
第二十六
  北京的市自治运动,越发如火如荼进行的起劲。南城自治奉成会因为开会没有摇铃,而秩序单上分明写着“振铃开会”,会长的鼻子竟被会员打破。巡警把会所封禁,并且下令解散该会。于是城内外,大小,强弱,各自治团体纷纷开会讨论对待警厅的办法。有的主张缓进,去求一求内务总长的第七房新娶十三岁的小姨太太代为缓颊。有的主张强硬,结合全城市民向政府示威,龙树古的意见也倾向于后者。
  龙树古在二郎庙召集了会议,讨论的结果,是先在城北散一些宣言,以惹起市民的注意,然后再想别的方法。
  散会后老张把龙会长叫到僻静的地方,磋商龙凤的身价问题。老张说:孙八已经肯出一千元。龙树古说:一千出头才肯商议。老张答应再向孙八商议。龙树古又对老张说:如果不写卖券,他情愿送老张五十块钱,老张依然皱着眉说不好办,可是没说不要五十块钱。
  “婚书总得写?”老张问。
  “我们信教的,不懂得什么是婚书,只知道到教堂去求牧师祝婚。孙八要是不能由着我到教堂去行婚礼,那末我为什么一定随着他写婚书?”龙树古稳健而恳切的陈说。“不写婚书,什么是凭据?别难为我,我是为你好,为你还清了债!”
  “我明白,我不清债,谁卖女儿!不用说这宗便宜话!”
  “我去和孙八说,成否我不敢定,五十元是准了?”“没错!”
  “好朋友!”
  又是五十块!老张心里高兴,脸上却愁眉不展的去找孙八。
  孙八散会后已回了家,回家自然是要吃饭。那么,老张为何也回孙八的家?
  孙八才拿起饭碗,老张也跟着拿起饭碗。孙八是在孙八家里拿起饭碗。老张也在孙八家里拿起饭碗。老张的最主要的二支论法的逻辑学,于此又有了切实的证明。他的二支论法是:
  “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我的。”
  “八爷!今天人家老龙高抬脚作主席,我的脸真不知道往那里放!”
  “我的脸要没发烧,那叫不要脸!你多辛苦!”孙八气得象惹恼的小青蛤蟆一样,把脖子气得和肚子一般粗。“可是,不用生气。那个穷小子今天递了降书,挂了白旗。”“什么降书?”孙八以为“降书”是新出版的一本什么书。“八爷!你是贵人多忘事,你的事自己永远不记着。也好,你要作了总统,我当秘书长。不然,你把国家的事也都忘了。”孙八笑了,大概笑的是“你作总统”。
  “你没看见吗?”老张接着说:“今天老龙立在台上,只把眼睛钉在你身上。散会后他对我说,凭八爷的气度面貌,决不委屈他的女儿。这就是降书!现在饭是熟了,可别等凉了!八爷你给个价钱!”
  “我还真没买过活人,不知道行市!”孙八很慎重的说。“多少说个数目!”
  “我看一百元就不少!”孙八算计了半天,才大胆的说。
  老张把饭碗放下,掩着嘴,发出一阵尖而不近人情的怪笑。喉内格格的作响,把饭粒从鼻孔射出,直笑的孙八手足无措,好象白日遇见了红眼白牙的笑鬼!
  “一百元?八爷!我一个人的八爷!不如把一百元换成铜元,坐在床上数着玩,比买姑娘还妥当!我的八爷!”跟着又是一阵狂笑,好象他的骨髓里含着从远祖遗传下来的毒质,遇到机会往外发散。
  “太少?”孙八想不起说什么来。
  “你想想,买匹肥骡子得几百不?何况那么可爱的大姑娘!”
  “你也得替我想,你知道叔父的脾气,他要知道我成千论百的买人,能答应我不能?”
  “可有一层啊,买人向来是秘密的事,你不会事前不对他说;事后只说一百元买的,这没什么难处。再说为入政界而娶妾,叔父自有喜欢的,还闹脾气?你真要给叔父买个小老婆,我准保叔父心花笑开骂你一阵。老人们的嘴和心,比北京到库伦还远,你信不信?”
  “就是,就是!到底得用多少?”孙八明白了!象孙八这样的好人,糊涂与明白的界线是不很清楚的。
  小孩子最喜欢出阁的姐姐,因为问一答十,样样有趣,而且说的是别一家的事。孙八要是个孩子,老张就是他出阁的姐姐,他能使孙八听到别一世界的事,另一种的理。
  “卖古玩的不说价钱,凭买主的眼力,你反正心里有个数!”
  “辛苦!张先生!我真不懂行!”
  要都是懂行的,古玩铺去赚谁的钱!要都是懂行的,妓女还往谁身上散布杨梅!
  “这么着,我替老龙说个数,听明白了,这可是我替老龙说,我可分文不图!据老龙的意思,得过千呢!”老张把手左右的摆,孙八随着老张的手转眼珠,好似老张是施展催眠术。“过千——”
  “哼!要写卖券,还非过万不行呢!照着亲戚似的来往,过千就成!”
  “自然是走亲戚好!到底得一千几?”
  说也奇怪,老实人要是受了催眠,由慎重而变为荒唐比不老实人还快。
  “一千出头,那怕是一千零五块呢。”
  “就是一千零五罢!”孙八紧着说,惟恐落在后头。“哈哈……!八爷你太妙了!我说的是个比喻!假如你成千累万的买东西,难道一添价就是五块钱吗?”孙八低看头计算,半天没有说话。
  “八爷!老张可不图一个芝麻的便宜啊!你的钱,老龙的姑娘,咱们是白跑破了一对红底青缎鞋!好朋友爱好朋友,八爷,说个痛快的!”
  老张是没机会到美国学些实验心理学,可惜!不然,岂止于是一位哲学家呢!老张是没有功夫多写文章,可惜!不然他得写出多么美的文字!
  话虽说了不少,饭可是没吃完。因为吃几口说几句话,胃中有了休息的时候,于是越吃越饿,直到两点多钟,老张才说了一句不愿意说而不能不说的“我够了!”其实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桌上的杯盘已经全空了。
  饭后老张又振荡有致的向孙八劝诱。孙八结果认拿一千二百元作龙凤的身价。
  “八爷!大喜!大喜!改日喝你的喜酒!” 
  
第二十七
  除了李应姊弟与赵老夫妇外,王德的第一个朋友要算蓝小山。蓝先生是王德所在的报馆的主任,除去主笔,要属蓝先生地位为最优。要是为他地位高,而王德钦敬他,那还怎算的了我们的好王德!实在,蓝先生的人格,经验,学问,样样足以使王德五体投地的敬畏。
  王德自入报馆所写的稿子,只能说他写过,而未经印在报纸上一次。最初他把稿子装在信封里,交与主笔,而后由主笔扔在字纸篓里;除了他自己不痛快而外,未曾告诉过旁人,甚至于李氏姊弟;因为青年是有一宗自尊而不肯示弱于人的心。后来他渐渐和蓝先生熟识,使他不自主的把稿子拿出来,请蓝先生批评;于此见出王德和别的有志少年是一样,见着真有本事的人是甘于虚心受教的。有的稿子蓝先生批评的真中肯,就是王德自己是主笔,也不肯,至于不能,收那样的稿子。有的蓝先生却十分夸奖:文笔怎样通顺,内容怎样有趣;使王德不能不感激他的赏识,而更恨主笔的瞎眼。
  蓝先生的面貌并不俊俏,可是风流大雅,王德自然不是以貌取人的。
  蓝先生大概有二十五六岁,一张瘦秀椭圆的脸,中间悬着一支有棱有角的尖鼻。鼻梁高处挂着一对金丝蓝光小眼镜,浅浅的蓝光遮着一双“对眼”,看东西的时候,左右眼珠向鼻部集中,一半侵入眼角,好象鼻部很有空地作眼珠的休息室;往大了说,好似被天狗吞过一半,同时并举的日月蚀,不过有蓝眼镜的遮掩,从远处看不大出来。薄薄的嘴唇,留着日本式的小胡子,显出少年老成。长长的头发,直披到项部,和西洋的诗哲有同样的丰度。现在穿着一件黑羔皮袍,外罩一件浅黄色的河南绸大衫。手里一把白马尾拂尘,风儿吹过,绸大衫在下部飘起,白拂尘遮满前胸,长头发散在项后,上中下三部迎风乱舞,真是飘然欲仙。头上一顶青缎小帽,缝着一个红丝线结,因头发过厚的原因,帽沿的垂直线前边齐眉,后边只到耳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