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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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的哲学-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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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好似千万只野牛,被怒火烧着,争着从城洞往外挤;它们的利角,刺到人的面上,比利刃多一点冷气,不单是疼。那一个城门洞分秒不停的涨着一条无形有声的瀑布,狂浪打的人们连连转身,如逆浪而行的小鱼。李静倒退着,挨着城墙,用尽全身力量,费了五分钟,才挤出去。出了城门风势更野了,可是吹来的黄沙比城里的腥恶的黑土干净多了。她奋斗着,到底到了家,只是鼻洼的沙土,已经积了半寸多厚。
  篱墙被风吹的“咯吱,咯吱”的响,那座破磨盘,在她的眼里,一起一落的好象要被风刮走。除了这些响声,屋里连一声咳嗽都没有。她好似到了一个阴寒沈寂的山洞。“叔父!我回来了!”
  “啊?静儿?快进来!”
  她的叔父围着一个小火炉,看着一本书。见了李静,他喜欢的象一个蜜蜂被风刮进一间温室满列着可是他说话的声音依然非常低细,当风吼的时候,没有人可以听清楚他说的什么。
  “叔父!是我!”
  “快坐下烤一烤手!”
  “我先去洗一洗脸。”她用那冻红的手指摸着脸蛋。“不用!先坐下,我看看你!”
  “叔父,我给你买来些点心。”她把点心包给她叔父看,纸包上已裹满了沙土。
  “你又跟你姑父要了钱?以后千万别再跟他要,他的钱不是容易来的!”
  “是!叔父你近来怎样?”
  “我?照旧。好,你去洗脸!你又胖了一些,我放心了!”她洗了脸,从袋中拿出两块钱来:“叔父,这是李应给你的。”
  “好!放在桌上罢。”
  “叔父,你吃什么?我给你作一作!”李静见桌上放着一块冻豆腐和些葱蒜之类。
  “好!给我作作。我自己作腻了!不吃,象缺些什么似的;吃,真是麻烦!”
  李静一面收拾一切,一面和叔父说李应,王德的事,叔父点头的时候多于说话。饭食作好,叔侄欢欢喜喜的吃了。“静儿你今年多大了?”她叔父低声问。
  “叔父,你把我的岁数也忘了,到年底二十二!”李静半笑着,心中实在悲伤她叔父已把记忆力丧失。
  “叔父老了!”他把手托住头额默默不语的半天,然后又问:“那么你二十二了,你自己的事怎样?”
  “什么是我自己的事,叔父?”
  “妇女是没有自己的事的,人们也不许妇女有自己的事;可是我允许你主张你自己的事!”
  “你是要叫我在城里找一点事作?”
  “那有事给你们作!我的意思是你自己的婚事。静儿,你待你叔父要和待你母亲一样,要说什么,说!”“这个事——”
  “静儿!我先说罢!现在有人要买你作妾,你要是心目中有相当的人,赶快决定。你有了托身之处,我呢,怎样死也甘心!”
  李静明白叔父所指的人,因为王德曾给过她些暗示。“叔父!除死以外有第二个办法没有?”她把那两条好看的眉毛拧在一处。
  “没有!没有!你靠近我一些,我细细的告诉你!”李静把小凳搬近了他一些,她叔父的声音,象半枯的黄叶,在悄悄的寒风里,作着悲哀的微响。“我明说罢:老张要买你!我打算在他提婚之际,把张师母救出来,现在已算失败,不用细说。第一步失败,第二步不能再延宕。就是你有合适的人,我赶快与你们立了婚约。我呢,对不起老张,只好一死!”“叔父,你想我和李应要是有心的,能叫你死不能?”李静的声音颤了!
  “静儿!把气稳下去!我活着怎见比死了强?这样的废物死了,除了你和李应哭我一场,以外别无影响。我宁愿死不愿见老张。他上次来,带着两个穿土色军衣的兵。他说:‘不还钱,送侄女,两样全不作,当时把你送到监牢里去!’那两个灰色的东西立在窗外喊:‘把他捆了走,不用费话!’……静儿!死了比这个强!”
  “我不能看着你死,李应也不能!不能!不能!”她的脸变成灰色了!
  “你听着!子女是该当享受子女的生命的,不是为老人活着!你要是不明白我的心,而落于老张之手,你想,我就是活着,不比死还难过?断送个半死的老人和一个青年,那个便宜,事情为什么不找便宜的作?我只要听你的事,告诉我!”
  “姑母管束很严,我见不着生人,除了王德。”“王德是个好孩子!”
  “我们还都年青。”
  “爱情是年青人讲的!好!静儿!我去和你王伯父商议。”“可是我不能听着你寻死,叔父!”
  “静儿!风小一点了,进城罢!我明白你们,你们不明白我!姑娘回去罢,问你姑父姑母好!”老人立起来,颤着把手扶在她肩上细细的端详她。她不能自制的哭了。“静儿,走罢!唉!……” 
  
第二十一
  李静昏昏沈沈的进了德胜门,风是小了,可是泪比来的时候被风吹出来的更多了!
  过了德胜桥,街上的人往前指着说:“看!董善人!”一个老妇人急切的向一个要饭的小姑娘说:“还不快去,董善人在那里,去!”
  李静也停住看:一位老先生穿着一件蓝布棉袍盖到脚面,头上一顶僧帽,手中一挂串珠。圆圆的脸,长满银灰的胡子,慈眉善目的。叫花子把他围住,他从僧帽内慢慢掏,掏出一卷钱票,给叫花子每人一张。然后狂笑了一阵,高朗朗的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李静心中一动,可是不敢走上前去,慢慢的随着那位老先生往南走。走过了蒋养房东口,那位先生忽然又狂笑了一阵,转过身来往回走,进了到银锭桥去的那条小巷。李静看着他进了小巷,才开始往姑母家走。
  她低着头走,到了护国寺街东口。
  “静姐!你回来了!”
  王德立在一个铺子的外面,脸冻的通红。
  “静姐!我的事成功了!”他象小孩子见着亲姐姐样的亲热。
  “是吗?”她说。
  “是!给大强报校对稿子,访新闻。二年之后,凭我的才力,就是主笔。姐姐!你知道主笔都是文豪!”“王德!”
  “在!”
  “姑母在家没有?”
  “上铺子和姑父要钱去了。”
  “快走,到家我告诉你要紧的事。”
  “得令!”
  王德随着赵姑父在天桥戏棚听过一次文武带打的戏。颇觉得戏剧的文学,有短峭明了的好处,每逢高兴,不知不觉的用出来。
  两个人到了家,李静急切的对王德说:“王德!你去给我办一件事,行不行?”
  “行!可是等我说完我的事。”
  “王德!”李静急得要哭,“我求你立刻给我办事去!”“不!我要不先告诉明白你我的事,我心里好象藏着一条大蟒,一节一节的往外爬,那是这么一件事,我今天……”“王德!你太自私了!你不爱我?”
  “我不爱你,我是个没长犄角的小黄牛!”
  “那么我求你作事,为什么不注意听?”
  “说!姑娘!我听!说完你的再说我的!”
  “你知道北城有一位董善人?你去给我打听他的住址。”“你打听他作什么?”
  “你要是爱我,请不必细问!”
  “今天的事有些玄妙!不准问,不准说!好!不问就不问,王德去也!”
  王德扯腿往外跑,邦的一声开开街门,随着“哎哟”了一声。李静跟着跑出来,看见王德一手遮着头,—手往起竖门闩。
  “王德!打着没有?”
  “没有!除了头上添了一个鹅峰。”王德说罢又飞跑去了。不到十分钟,王德跑回来。
  “王德,你的头疼不疼?”她摸了摸他的头依然是滚热的。“不疼!静姐!我跑到街上,心生一计:与其到北城打听,不如去问巡警。果然巡警告诉我那位善人的住址,是在银锭桥门牌九十八号,你的事完了,该我说了罢?”“说罢。”
  “姐姐!你有什么心事?‘说罢’两个字不象你平日的口气。”
  “没有心事,你的事怎样?”
  “作访员,将来作主笔!这绝不是平庸的事业!你看,开导民智,还不是顶好的事?”
  “你要作文章,写稿子,报馆要是收你的稿件才怪!”
  “静姐,你怎么拿我取笑!”王德真不高兴了。
  “你不信我的话,等姑父回来问他,听他说什么!”“一定!问了姑父,大概就可以证明你的话不对!”王德撅了嘴,心里想:怎样作稿子,怎样登在报上,怎样把有自己的稿子的报,偷偷放在她的屋里,叫她看了,她得怎样的佩服。……
  李静想她自己的事,他想他自己的事,谁也不觉寂寞的彼此看着不说话。
  李应回来了。
  “李应!好几年没见!”王德好容易找到一个爱听他的事情的,因为李静是不愿听的。
  “王德,怎么永远说废话?今天早晨还见着,怎就好几年?”李应又对他姐姐说:“叔叔说什么来着?”
  “对,姐弟说罢!今天没我说话的地方!”
  “王德!别瞎吵!”李应依旧问她:“叔父怎样?”“叔父身体照常,只嘱咐你好好作事。”李静把别的事都掩饰住。
  “王德你的事情?”李应怕王德心里不愿意,赶快的问。“你问我?这可是你爱听?好!你听着!”王德可得着个机会。“今天我出城,遇见一位亲戚,把我介绍到大强报报馆,一半作访员,一半作校对。校对是天天作,月薪十元;访稿是不定的,稿子采用,另有酬金。明天就去上工试手。李应,学好了校对和编稿子,就算明白了报馆的一大部分,三二年后我自己也许开个报馆。我决不为赚钱,是为开通民智,这是地道的好事。”
  王德说完,专等李应的夸奖。
  “错是不错。”李应慢慢的说:“只是世界上的事,在亲自经验过以前,先不用说好说坏。”
  “好!又一个闷雷!在学堂的时候我就说你象八十岁的老人。你说话真象我老祖!”王德并没缺了笑容。“事实如此!并不是说我有经验,你没有。”
  “我到底不信!世界上的事就真是好坏不能预料的吗?”“你不明白我的意思,王德!等有工夫咱们细说,现在我要想一想我自己的事。”
  李应说完走到自己的屋去,李静去到厨房作晚饭,只剩下王德自言自语的说:“对!咱也想咱自己的事!” 
  
第二十二
  老张对龙树古下了“哀的美敦书”:“老龙!欠咱的钱,明天不送到,审判厅见!如有请求,钱不到人到,即仰知悉!张印”
  龙树古慌了,立刻递了降书,约老张在新街口泰丰居见面,筹商一切条件;其茶饭等费概由弱国支付!
  双方的战术俱不弱,可是由史学家看,到底老张的兵力厚于老龙,虽然他是军官,救世军的军官。
  双方代表都按时出席,泰丰居的会议开始。
  “老龙!说干脆的!大块洋钱你使了,现在和咱充傻,叫作不行!”老张全身没有一处不显着比龙树古优越,仰着头,半合着眼,用手指着老龙。
  “慢慢商议,不必着急。”龙军官依然很镇静。“不着急是儿子!晶光的袁世凯脑袋,一去不回头,你不着急,我?没办法,审判厅见!”老张扭着头不看老龙,而看着别的茶客吃东西。
  “打官司,老张你不明白法律。”
  “怎么?”
  “你看,现在打官司讲究请律师。假如你争的是一千元的财产,律师的费用,就许是五六百。打上官司,三年五年不定完案不完,车钱你就赔不起。即使胜诉,执行之期还远得很,可是车饭和律师出厅费是现款不赊。你要惜钱不请律师,我请,律师就有一种把没理说成有理的能力。”“我很有几位法界的朋友,”龙军官不卑不亢的接着说:“他们异口同声的说,宁受屈别打官司,除了有心争气,不计较金钱损失的。老张你平心静气的想想,顶好我们和平着办,你不信呢,非打官司不可,我老龙只有奉陪!”
  老张翻了翻眼珠,从脑子里所有的账本,历史,翻了一个过。然后说:
  “打官司与否,是我的自由,反正你成不了原告。你的话真罢假罢,我更没工夫想。不过老龙你我的交情要紧,似乎不必抓破了脸叫旁人看笑话。你到底怎么办?”“慢慢的还钱。”
  “别故意耍人哪,老龙!这句话我听过五百多回了!”“你有办法没有?”
  “有!只怕你不肯干!”
  “咱听一听!”
  “还是那句话,你有那么好的姑娘,为什么不可以得些彩礼,清理你的债务?”
  “没有可靠的人替我办,彩礼也不会由天上飞下来,是不是?”
  “你看这里!”老张指着他自己的鼻梁说:“你的女儿就和我的一样,只要你肯办,老张敢说:作事对得住朋友!”“你的计划在那里?”
  “你听着,你看见过孙八爷没有?”
  “不就是那位傻头傻脑的土绅士吗?”
  “老龙,别小看了人!喝!土绅士?人性好,学问好。而且是天生下来的财主!”
  “他有钱是他的。”
  “也许是咱们的!孙八爷年纪不大,现在也不过三十上下。前者他和我说,要娶一位女学生。我听过也就放在脑后,后来我看见凤姑娘,才想起这桩事。凭姑娘的学问面貌,孙八的性格地位,我越看越是一对天造地设的漂亮小夫妇。可是我总没和你说。”
  “没明说,示过意?”
  “老龙,老朋友,别一句不让!”老张故意卖个破绽,示弱于老龙,因为人们是可以赢一句话而输掉脑袋的!“果然你愿意办,我可以去对孙八说。事情成了,姑娘有了倚靠,你清了债,是不是一举两得?现在听你的,说个数目。”“三十万块钱。”
  “老龙!”老张笑起来。“别要少了哇!总统买姑娘也犯不上化三十万哪!”
  “要卖就落个值得,五个铜子一个,我还买几个呢!”“这不是卖,是明媒正娶,花红轿往外抬!彩礼不是身价!”“那末,不写字据?”
  “这——,就是写,写法也有多少种。”
  “老张!咱们打开鼻子说亮话:写卖券非过万不可,不写呢,一千出头就有商议。好在钱经你的手,你扣我的债。那怕除了你的债剩一个铜子呢,咱买包香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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