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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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愤怒-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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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就是说还要我给他当‘驸马’!从大队部回来的路上我就想:一定把他们喊的话告诉
你……”

    李芒有些冲动地望着他的妻子,声音颤颤地说着。

    小织抬头望着大片的烟田,咬着嘴唇。她说:“我知道你还会说什么。你说出来的、没
说出来的,我全能明白。我知道他和咱不是一路的人,可我常想,咱和他积了这么多年的怨
气,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咱现在的日子不是已经过得挺好了吗?烟田的肥料不用咱操
心,烟叶从来都是卖高价钱,这些不全都靠他吗?将来孩子生下来,他能没有姥爷吗?李
芒!你是太倔了啊,你想得太多了、太细了!你就不会忍着点……”

    李芒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笨重的身子上。他说:“是啊,比起那几年到处流浪来,现
在怎么能说是过得不好?我们有了这么大一片地,又成了全县有名的专业户。可这是和当年
把我们逼跑的那个人联合的,是这样成了专业户的!你不觉得这种好日子里面也掺和了好多
屈辱吗?”

    肖万昌开会回来,很快知道了老屋门前闹的这场事。他让民兵连长请来那些人,和他们
一块儿站到老屋门前,微笑着问:“你们说这里面有多少化肥?”

    大家感到莫名其妙,没人作答。

    荒荒见肖万昌用眼盯他,就往人身后挤了挤。

    肖万昌说:“荒荒,你来估估,我看你是好眼力。”

    民兵连长在一边笑着。

    荒荒见肖万昌很和蔼,就朝身边的人扮个鬼脸,说:“少说也有一千斤!”

    “多说呢?”

    “两千斤!”

    肖万昌笑了。他把手按到荒荒的肩膀上说:“你还是没有估准——你估得太少!我这里
面存有化肥两吨,整整四千斤!”

    他说着,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支粉笔头儿,回身在铁门上写了:

    内存化肥两吨。

    人群里发出吸气声。

    肖万昌又说:“话不说不明,我今天就是跟大家说明一下情况的。不错,这里面的化肥
有上级分配的一份儿,那是保证重点专业户的,比大家也多不了多少,也不过几百斤。其他
的就是我自己找门路买来的了,与分配的公肥没有关系。有人说我偷着藏下来,一个‘偷’
字把我这个党支书说得挺窝囊。化肥又不是抢来的,不过是借这么一块地方放一放,偷着
藏?用不着吧!”

    没人吱一声。民兵连长还在笑。

    肖万昌停了一瞬,又接着说:“要搞化肥,这我支持!开动脑筋,前门后门(说实话,
我这些化肥不少就是走后门来的),都不妨搞搞看,都到了什么时候了,还像小孩子一样事
事找保姆!我可做不了这么多人的‘保姆’。我听说有人带铁钎子搞化肥来了——这个法子
可使不得。撬门破锁犯法哩!我在这里劝大家一句:犯法的事还是不做的好!……”

    肖万昌说完,开朗地大笑起来,满脸堆上了和善的皱纹。

    荒荒用眼睛瞟着肖万昌,重新挤到人群里去了。

    “赶空儿我还要给大家传达一下会议上的精神哩……”肖万昌卷好一支喇叭烟吸着,眯
起了眼睛,“会上,张县长接见了全县的专业户代表,一个一个鼓励,拉着手问还有什么困
难?大家都笑着说没有困难。我们是老朋友了,‘文革’那年他在我家藏过好几个月,我可
从来不和他客气!我说:‘我自己倒是没有困难!俺村里还有个荒荒,快四十了没有娶上媳
妇,裤子后腚上老是破个洞,你管不管?’……”

    他大笑起来。

    有的人跟着笑起来;但更多的人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肖万昌离开大队部,到他的承包田里来了。他见李芒和小织在耘烟垄,就要过小织的耘
锄耘起来。他左右开弓,耘地的姿势很好看,但总也不能和李芒耘得一样快。他只好耘窄窄
的一溜儿,一边耘一边和李芒说话:“我看今年的烟长得比去年要好!一张烟叶子就是一块
钱的人民币……开会时见到烟厂的王会计,我跟他讲:秋后收烟可要瞪起眼睛来!

    ……”

    李芒打断他的话说:“今年的烟劲道大。这从烟叶那些黄疤上看得出来。有人爱吸便宜
烟,就得小心呛嘴巴!”

    肖万昌摇摇头:“嘿嘿,这地方的人什么烟没吸过?劲道越大越好,呛不着。劲道大过
瘾哩!”

    “长期过烟瘾,嘴巴里该生口疮了!”李芒又说。

    “口疮又算个什么!”

    “不能吸烟了。”

    “照吸就是。”

    “小心烂嘴巴。”

    肖万昌停了耘锄,看着一旁坐着的小织,“哼哼”地笑起来。只有将牙齿咬在一起才能
发出这种笑声。小织低着头,声音非常轻微地叫了一声:“爸……”

    “什么事?”肖万昌很警觉地睁大了眼睛。

    “你看别人的烟棵又黄又小,可不该扣留他们的化肥。榨油厂也不卖豆饼给他们了,说
要等着和你订合同。天这么旱,要浇地就得自己出柴油,他们也没有柴油。听说荒荒的烟叶
旱得打蔫了……谁都指靠着烟田过日子,你该为他们想一想办法,你的办法总是多的……”

    小织这样说着,眼睛却一直盯在李芒身上。

    肖万昌听完女儿的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皱了皱眉头,然后重新低头耘起烟田来,
自语般地说道:“我为这个村子奔忙三十多年了。我现在该为自己家里做点事情了……”这
样说着:心里却在苦笑。是啊,三十多年!这期间有多少坎儿。政治运动,家族矛盾,村仇
械斗,无数的难题交织在一块儿,他每次都在风口浪尖上。但他很快就老练了。四十岁以
后,他遇到事情就从来没有惊慌失措过。整个村庄仿佛就是一个巨大的轮子,他认为它需要
旋转一下了,就伸出手指轻轻一拨。平时他总是大背着手,他特别愿哼古戏里诸葛亮的那句
唱词:“我本是……散淡的人哪!”

    耘锄的一个尖齿刺进烟秸里去了。他“哼哼”地笑着,把尖齿儿慢慢退出来……

    八

    刮了一夜大风。

    这种风是让人厌恶的。很多烟叶儿给刮折了,没有刮折的也扭向一边,像一个人为抵挡
风沙的袭击把手臂蒙在头上一样。所有的人家都到烟田里捡拾折下的烟叶,集中到一处去晾
晒,准备将来有机会再把这些不成熟的劣叶子卖出去。这种风每年秋天都有,今年刮得早了
点,损失也就不大。如果在烟叶收获的前几天,烟叶儿上足了“烟”,刮起大风来,不但会
刮折烟叶,还会刮走烟叶上的“烟”!

    风中掺了雨,所以人们活动在烟田里,衣服都湿透了。

    李芒和小织很早就到田里了。他们把折掉的烟叶抱到老柳树下,堆了很高的一垛……老
柳树被风雨抽打了一夜,大清早还在呻吟。它的叶子不断飘落下来,枝条也从身上脱落着。
它的裂缝经了雨水,干朽的木头胀起来,发出老人干咳似的声音。有一块干树皮被水气滋润
得脱离了树干,掉在李芒的肩膀上。李芒吸着他的大烟斗端详着这块老树皮,觉得它像一块
炮弹皮一样。

    小织有滋有味地吃着刚刚变红的山楂,一把一把从衣兜里掏出来。李芒看看她手里的山
楂,口水就要流出来。可她偏偏要把山楂送到他的脸前——她吃着山楂,抬头四下里张望
着。四周的烟田中,都有人影在活动。远处被雾气罩住,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得见那一声声
咳嗽和叹气声,还有那奇奇怪怪的、听不清词儿的村里人的歌唱。烟农们对风的恶作剧说不
上是高兴还是悲哀,因为每年都有这样的风,吹折了这么多的叶子,像要代替他们辛劳的手
去收获似的。雾海静静的,没有什么波涌;多少人在这早雾里钻烟垄、在田埂上奔跑。雾气
漫开了多远呢?在辽阔的芦青河两岸,在整个的海滩平原上,都蒙上了这么迷迷茫茫的一层
么?这雾气将烟草的气味、牛羊的鸣叫、村里人的呼喊和咒骂、芦青河的奔流声、海潮的轰
响以及泥土细微的声息都融合在一起了……小织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又落在自己的烟垄
上。她看着看着,目光就凝住了!

    她发现整整两座屋基那么大的一片土地上,烟棵儿都倒伏着。她惊呼了一声,扯着李芒
的手奔了过去。

    原来是一片烟棵被人砍倒了!不成熟的、稚嫩的烟秸被齐齐斩断,断口处渗出清清的水
珠,像泪滴一样……

    “谁的心这么狠啊!多么坏啊……”小织心痛地用手抚着砍倒的烟棵。

    李芒默默地吸着烟斗。

    “怎么办啊,李芒,多好的烟叶……”小织蹲了下来。

    李芒还是一动不动地吸烟。

    他透过袅袅烟雾,好像看到了一张瘦削、黝黑、又愤怒又丑陋的烟农的脸。这张脸又熟
悉又陌生,上面沾满了发黑的烟汁。那人握了把镰刀,穿过他自己那一片又黄又瘦的烟田,
来到了一片黑乌乌的好烟棵跟前,咬了咬牙关,恶狠狠地砍伐起来。他砍得好惬意,好解
恨,直到砍了好大的一片,他有些疲累时,这才跺一跺脚,往地上吐一口唾沫离开了……

    李芒从地上扶起小织,抚去她头发上的几颗水珠说:“我们回到老柳树那儿吧……”

    小织不动,只是盯着地上的烟棵。

    这时有两个人吆吆喝喝地走过来了,原来正是肖万昌和民兵连长,肖万昌大概早已发现
了这个情况,特意找了人来的。肖万昌的头发还像往日一样,梳理得一丝不乱;他今天穿了
件深棕色衬衫,仍旧扎在半新的灰制服裤里。他说话的声音很大,但并不激动,脸上还带有
淡淡的笑意。他对民兵连长说:“破破这个案子吧,待会儿你请海边派出所的人也来。

    你协助他们……”

    民兵连长心不在焉地着了李芒和小织一眼,笑了笑。

    李芒默默地吸着他的烟斗,和小织一块儿离开了。他的大黑烟斗不离嘴巴,也不怎么说
话,只在磕烟斗的时候深深地看一眼小织……

    三天内没有什么消息。

    邻地的人远远地向这边张望,可是像怕沾了什么晦气似的,并不到近前来看。腊子回家
来了,他听说了这个事,骑着他的轻骑到烟田里来了。他穿着紫格子衣服,戴了墨色眼镜,
将轻骑开得很快,到了烟田里却猛地刹车。他并未下来,摘下眼镜望了望被砍倒的烟棵,骂
了一句什么,就离开了。

    ……海边派出所的一个胖子也来了一趟,他将两手卡在腰上,掀起了后衣襟,使所有见
过他的人,都同时看到了贴在他后屁股上的小皮套子枪。烟农们开始伸舌头了,吸冷气了,
发出“咝咝”的声音。

    第六天上,半下午时分,肖万昌、胖子、民兵连长和荒荒四人到田里来了。他们后边不
远,跟上来一些小伙子、妇女和娃娃,邻近地里人见了,知道案子破了,也放下手里的活计
走过来。李芒和小织也走到那片砍倒的烟棵前。

    海边派出所的胖子看着地上的烟棵,不时掏出一个小本子记上两笔。肖万昌卷好两支喇
叭烟,分给民兵连长一支。荒荒想抽烟了,从衣服的里层摸索出一个又短又小的竹子烟斗,
用两根手指夹着吸起来。

    “用什么工具作案?”胖子问。

    “告诉多少遍也记不住,用老镰!”荒荒有些不耐烦。

    把镰刀叫成“老镰”,惹得四周的人一阵大笑。

    “什么用意呢——为什么砍?”胖子又问。

    “什么用意,没什么用意,砍他娘的就是!”

    荒荒说着,把小竹烟斗放在鞋底上磕起来。他的鞋子很怪:底子约莫一寸厚;帮子上缝
了各种颜色的补丁,圆乎乎像个大彩球。大家又笑了。可能是笑鞋子。

    肖万昌在一旁不慌不忙地说开了:“唉唉,庄稼人就是没有法制观念!你恨我,可以指
出我的错误,怎么能破坏农作物呢?犯了法,谁也没有办法……”

    荒荒听了,用小烟斗指着肖万昌说:“不用说了,我知道你,你他妈的最不是东西。老
寡妇让你这伙气死了,又占人家老屋藏东西……”

    他的话刚停,民兵连长就笑眯眯地凑近了他,用烟头儿往他手心里一触。荒荒毫无准
备,疼得跳了起来。

    派出所的胖子正低头记着什么,一抬头见荒荒在跳,就迅速地从皮包里摸出了一副手
铐,跑上去卡住了荒荒的两只手。

    大家都不笑了。

    胖子手里捻动着一杆紫红色的圆珠笔,两眼盯住荒荒的眉心说:“拘留你!”荒荒的眉
心上有一块疤,大家都看到了。

    李芒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这时走上前去问荒荒:“荒荒,真是你砍的吗?”

    荒荒摇头大笑。

    “荒荒!别让人讹了你……”李芒喊着,愤怒地推开了那个笑眯眯的民兵连长:他笑着
抱了荒荒的胳膊,正用指甲掐荒荒的肉呢。

    荒荒仍旧大笑:“哈哈,‘驸马’,这回抓了我你该高兴了吧?留下你自己发财吧!哈
哈……”

    荒荒被押走了。人群先是随着荒荒移动着,最后又散开在田野上……

    李芒蹲在砍倒的烟棵旁,默默地吸烟。吸了没有几口,他突然站了起来,“噗”地一声
抛了烟斗。

    “李芒!……”小织喊了一声,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李芒望着远去的人群,慢慢蹲下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才拾起烟斗,和小织默默地
走回家去了。

    李芒仰躺在炕上,不说一句话,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

    小织用手试了试他的额头,说:“李芒,你病了吗?”

    李芒摇摇头。

    小织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

    “小织,”李芒望了望她的脸,“从明天开始,由我们替荒荒扳冒杈、耘烟田吧。”

    “也怪可怜人的。不过他也太坏了,砍了咱那么大一片烟……”小织说。

    李芒看着天花板:“他没有办法,我们有时也没有办法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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