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皇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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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皇皇-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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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野草,不许您再破坏。不然,我把您送到精神病院去!”
    “草也是外国的?我们的土长不出草来?种草?这是田啊!把你们都送到精神
病院去!不种庄稼种草,该天打五雷劈的!问你娘去!你不吃五谷杂粮啦,吃草,
人要变畜牲啦?人大概是要变畜牲了。畜牲!畜牲!”
    你该怎么跟她说?她跟你没共同语言。你说她疯,她说你疯。
    扬起说:“奶奶,我送你回去吧!”
    “我才不钻你的乌龟壳儿,折寿的。我还有事。”
    她拎着小篮子,拿着小铲子,走了。
    她在铜钱沙上漫游着。田没了,除了土地就是荒地。荒地上百草竞生,自由烂
漫。这片土地正在蜕变,像知了一样蜕去旧壳。
    豆女发现了荒草丛中有一片茂盛的苦瓜藤,攀攀扯扯,瓜叶瓜藤缠在狗尾草和
羊趾草上,黄色的小花闪闪烁烁,缀在杂草丛中,煞是好看。她拨开杂草,一颗颗
金黄的青脆的算盘珠儿大的苦瓜挂在藤上,十分可爱。她跪下,欣喜地摘起来。圆
圆的小苦瓜,新鲜活泼滚动在她的手心。久违了!曾几何时,这种野生的繁衍茂盛
的藤科植物到处可见。棉花地里,蚕豆田里,尤其是芝麻田和玉米田间,它不经意
地生长,开花结果。瓜儿苦酸,却很好看。成熟的苦瓜如一颗颗鸡蛋黄,亮晶晶的,
有几分透明。乡下的孩子最喜欢拿它搭家家玩。差不多有十来年没有见到这种野生
植物了。植物学家们大都在实验室里研究新物种去了,田野上许多常见的野生植物
悄悄地灭绝了没人知道。科学技术是选择生存的新方式。科学越发达,物种越单纯,
直至地球上只剩下人类本身。科学文明的终极即是只剩下科学的产物,自然自身的
规律将淘汰出局。对地球自身来说,洪荒是她的文明时代。上帝创造了人类,人类
即促进地球的衰老。这在二十年三十年前是危言耸听,而今天小孩子也知道“污染”、
“黑洞”、“臭氧层穿孔”、“保护濒危物种”这类词语。小苦瓜在荒草中长大,
不肯灭绝。世上,所有的生命都是不甘心被灭绝的,只要有一点缝隙,它们就要繁
衍下去。这些小苦瓜老了烂了,瓜子掉进泥土,明年又是一大片。可明年这块荒地
是否还荒着?是盖房子、修场子还是做假山假水的花园?肯定不会再种稻子。
    豆女摘了半篮小苦瓜儿,跑到开发区的办公大楼里来。她曾经来过好多次,因
为她的孙子和外孙女在这座四层楼里工作。有时她五六里路自己走,有时她还会搭
一三九路车。大楼前刚好有个站。她认识这幢造型怪怪的楼房,大门大厅是个大三
角“八”,豆女说它是铁草棚。豆女乘车,免票,司机知道她是疯婆豆奶,对她很
客气。“豆奶奶,看孙子去?您儿子回来没有?大家给豆奶让个座吧!”
    豆女今天是搭一三九路公共汽车来的。她拎着小篮子,进了大“八”,门口的
保安认识她:“奶奶来了!欢迎!”她像大首长似的挥手笑了,每人赏一只小苦瓜。
“吃吧吃吧!”“哟!这是什么瓜?”“地上长的。”城里人没见过,欣赏不已。
大厅里是光洁的大理石,豆奶奶沾满泥土的鞋踩出一串脚印。清洁工马上过来,用
拖把擦掉,拉住她:“奶奶,擦擦脚吧!”硬帮她擦脚。她只赏一个苦瓜:“吃吧!”
好像赐给圣果。她踏上了红地毯铺的楼梯,见人就给一枚小苦瓜。人们都接赏了,
觉得好玩。有人大胆尝试,发觉又苦又酸,直可惜,懊悔不该咬破,该留着带回家
给孩子看,世上竟有这么小这么好看的瓜。
    豆女闯进潮生的办公室。潮生正在跟露露说什么。
    “外婆!你送什么好吃的来了?”
    “奶奶!您——快给奶奶倒茶!”
    “奶奶今天给你们送好东西。”她把篮子放到大办公桌上。
    “苦瓜?哪来的?”潮生很惊讶,他已有十年也许是十五年没见过这瓜了。
    “哟!真的,苦瓜!”露露在十岁以前见过苦瓜,是潮生哥摘给她玩的,还告
诉她,只能玩,不能吃。
    “铜钱沙上长的。”豆女说,“你们长大了,可以吃。”
    “哥,我跟你分,一人三枚。”篮子里只剩下六枚了。
    “别忘了带给田田,他可从来没见过。”潮生说。
    潮生从书架上拿过一只画盘,把三枚苦瓜放到精制的工艺画盘里。那画盘里是
一幅古代山水画。
    “这是这块土地上将灭绝的物种,今天又看到了它。”他咬破一枚,嚼着,吞
下去。小时,他就敢吃苦瓜。他仿佛回到了童年的铜钱沙。
    他留下两枚,放到书架上。

    铜钱沙新村离黄山庙不远,村里的一些老头老太初一十五就到庙里去烧香,听
尼姑念经,吃一餐素饭,听一个老人讲几段善书。有的人居然当了俗家弟子,念经
吃斋了。也许这些人在行将消逝时感到了空寞。他们没有饥寒迫胁,没有世俗的忧
烦,渴望长寿。儿孙们各自忙碌,不可能早间安晚问寒。老人们寻找着自己的生活,
那就是和同辈人在一起,咀嚼过去,将往日的苦讲得津津有味,在一起种菜、抬水、
劈柴、下棋、吃大锅饭。大家都是当年围垦时的老朋友,黄山庙曾是围垦指挥部,
他们把一生最好的年华洒在这片海涂上了。他们晚年又聚在一起,卸却了一生的劳
碌,回到悠闲与宁静,在宗教的氛围中,显得超脱,仿佛看到了来世的曙光。
    田稻和兰香有时也来。田稻不信佛,信佛的是他家的妹妹弟弟。人们自然十二
分尊敬田家人,尤其是田稻,仍称他田书记。人们开口闭口:“我们田书记当年哪!”
他仿佛回到了当年似的,找到了当年的气氛。他来得越来越勤了,还帮助挑水种菜。
他们出一份米,一份菜钱,吃得有味。他俩坐在江边,看潮水,听涛声依旧,看眼
前的海涂变成了村庄变为了城市。铜钱沙新村好陌生。时过境迁啊!
    “人哪,不经老。”田稻说。
    “还有来世嘛。”兰香说。
    一群老人在庙堂里的钟鼓声里,随着木鱼有节奏的诵经沉湎于往事之中。看看
潮涨潮落,瞭望着来世的青春。

    去年,在离黄山岗只有两千米的一座临江的大石矶上,动工修建了一座五层高
的观潮楼,今年端午节时竣工。观潮楼富丽堂皇,金碧耀眼,与古老的六和塔在云
水碧天里遥遥相对。
    这座楼给钱塘江又添了一景。它是开发区引资兴建的,投资者是日本商人本田
先生。一个中国通,半个中国人。他就是当年驻扎在铜钱沙的日军本田大佐的儿子,
那个学过中国画深爱钱塘潮的留学生。这幢楼耗资两千万,远远望去,疑是东海龙
宫浮出海面。楼上的设备十分现代化,四五两层贵宾座格外豪华。不锈钢的栏杆银
光闪闪,绿色的地毯如茵,楼顶五彩缤纷。楼的上空,飘动着七个大彩球,红黄蓝
绿青橙紫。巨幅标语如嫦娥的广袖,在云端里猎猎招展:

          欢迎海内外嘉宾光临国际观潮节!
          弘扬民族文化展示华夏气魄历史悠久的钱塘弄潮在钱塘
      江畔举行!
        天下奇观天下看弄潮儿潮头看天下!

    从观潮楼一直到市中心广场,沿途挂着类似的横幅大标语。沿江路两侧插满了
观潮节的彩旗。市内中心广场一座巨型气球雕塑有三层楼高,浪尖上托起个赤身男
人。交通路口也全是国际观潮节的彩旗,报纸上是整版的套红广告。电视上黄金时
间也频频出现观潮节的广告。全方位轰炸式宣传,耗资巨大。“只有大出才有大进”。
这是杨起的战略方针。在经济大潮中,金钱如潮,席卷一切,连秦始皇也为经济服
务了,武则天也为生意人赚了大钱。人文历史、自然景观都得产生经济效益,钱塘
大潮闻名天下,观潮弄潮始于唐宋,天然资源,不能浪费。它已经白白地滚了几千
年,该收一笔了。
    这项耗资巨大的活动由旅游开发区牵头,由杨起引来了本田先生投资。他通过
林成家认识了本田,又把本田介绍给田潮生,双方合资兴建了观潮楼,计划三年内
收回成本。在观潮楼落成剪彩时,股东们策划了今年的观潮节。
    年年观潮年年潮,潮不出新节目怕也是一出被世人早已熟悉的所谓文化搭台经
济唱戏的老戏文,招引不来更多的人。虽然有了一座新楼,掏得出大钞票登得上大
雅之堂的又有几人。弄不好官员满座,尽是不收钱的招待票,赔了夫人又折兵。股
东们有些忧虑了。既然叫国际观潮节,就得有大批的外国客人,以外汇收入为主。
吃住游览,旅游开发公司新建的苹果山庄已启用,可以赚一笔。可潮水是不用投资
的,人家任何时候,上下百里都能看到,何须花高价买门票进观潮楼?外台五千个
露天座位,室内一千个座位,七天十天高峰三天能收多少钱?看水怕是太寡味了,
得弄点新内容,挖掘历史文化内涵。
    田潮生说:“新场面里加传统节目,古今结合。西安有兵马涌是死的,钱塘有
钱塘潮和——”
    不待田潮生说完,本田先生拍手抢着说:“弄潮儿!弄潮儿!活的兵马俑!”
他想起年轻时在铜钱沙目睹过的弄潮赛,记得那个田土根和田稻父子,那个杨茂生。
一晃半个世纪了,他不知道田潮生和杨起就是他们的儿子、孙子。碍着那段不光彩
的历史,他没敢提及父亲用机枪和刺刀逼着的那场竞技。他用地道的中国话,娓婉
动听地朗诵宋朝词人潘阆的名词——

          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
      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
      中看,梦觉尚心寒。

    林成家鼓掌:“妙哉妙哉!弄潮大赛。”他记起了那次弄潮。他恍惚记得本田
的父亲在他家九溪别墅里为父亲祝寿时也背诵过这首词,当时就有人建议抓些弄潮
儿表演给日本人看。他猜中了本田的用心,并说:“我们家老大爷中秋前要回大陆
再看一次潮。”林老爷快百岁了,决计回乡。此前,林成家捐了八十万盖了一幢教
师楼,换回了老别墅,修缮后让父亲度余年。
    杨起说:“组织一次弄潮比赛,怎么样?我虽然生在钱塘江边,也没看见过真
正的弄潮,总是听人家说。潮卷走人倒是看过。‘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
湿’,这些诗词中的记载是不是夸张?不是,那才真叫绝活,真够刺激。加上我们
用现代媒体宣传,现场实拍,现场直播,制成录像,世界发行,结果简直不敢想象。
普通门票可以提到一百元甚至两百元,贵宾座一千美金也会有人订的。重赏之下,
必有勇夫。我不信招不到十个二十个身怀绝技的渔民。一个歌星,扭扭屁股,干叫
几句,出场费三五万,高的八万十万。算什么?一个弄潮儿,玩真格的,每人付五
到十万,并给人身保险费。我看,这节目准精彩。”
    田潮生说:“弄潮我见过,不就是抢潮头鱼吗?我爸年轻时是好手,沿江有名
哩。不过,现在可难找到这种人了,差不多近二十年没人干这玩命活了。的确要绝
迹了。”
    露露说:“能否培训训练一批出来,作为一种体育运动,同时也是旅游的一个
保留节目?传统文化,历史悠久,有发掘弘扬的价值嘛。西班牙奔牛斗牛不就是玩
险儿吗?”
    于是,大家围绕弄潮比赛议论、策划,最后统一看法:干!跟体委、保险公司
和电视台联手,打着“弘扬民族文化”的旗帜干起来。本田投下百分之四十的股份,
林成家百分之二十,开发区百分之二十,另外百分之二十由电视台、保险公司承担,
体委只挂了个名。
    万事俱备,也很顺利,可没有东风就得告吹。征召弄潮儿的进展十分不顺。没
有人登台,这戏怎么唱?弄潮表演,不是杂耍,是玩命,虽然有酬金八万,钱毕竟
不能买回命来呀!
    钱塘江上赶潮抢鱼的职业早已消逝了,现在用不着为生活去冒生命危险了。江
上虽然仍有打鱼人,但他们也使用了现代工具,比如机动船,大网,连潮也不怕。
当然,这些人大多是当年的弄潮儿。他们不再是穷光蛋,而是富有的渔民,水里有
大船大网,岸上有楼房。
    钱塘江观潮弄潮通过电视、传真、电话传遍海内外,订票的外汇雪片似的飞来。
四楼五楼的特等包厢价涨到上万美金了,普通门票八月十五的那场也已炒到了三百
元一张。
    招征弄潮儿的广告贴遍了两岸一百里。一个月过去了,只有五个人来应招,其
中一个还在签约时打了退堂鼓。眼看八月大潮就要来了,海外嘉宾的机票包房全预
订了,如果只有四个人出场,或者临阵退场,那将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组委会的人如坐针毡。田潮生是组委会主任,杨起是副主任,一切事务由杨起
主管。他是总策划兼执行主任。他怎么也没料到,出这么高的价,居然没人来。田
潮生也不得不坐到观潮楼来研究对策。组委会决定:派人下乡去查访,上门动员,
用爱国热情来激发应征者,并且将酬金提高到十万元。这一招总算见到了些效果,
查访到三十来名年龄在四十岁以下的弄潮儿。他们是钱塘江畔最后的一代弄潮儿了。
四十岁以上的按规定不招。几经动员,几经协商,愿意应召的不过五六个,而且,
家人意见不一,不是父母反对,就是老婆不答应。其中总算有两个老单身汉,很乐
意挣这笔大钞票。这二位久住江边,打鱼赶潮,懒得干别的,是吃天上掉馅饼的那
号人。其他的人,不愿为十万元卖命,要活着挣一百万去。弄潮儿又不是什么光宗
耀祖的事,不过打鱼佬中最穷的末流。当然,十万毕竟不是小数,而且只几天就能
拿到。想试试,但多年不干了,有点胆怯。虽然动员者反复说明其安全措施如何齐
全,可他们毕竟是同狂潮打过交道的人。“赶潮人活着不穿衣服,死了不用棺材。”
历史反复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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