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皇皇》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天地皇皇- 第5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到香港去了的弟弟,就把他支部书记的职给免了,当了四年管多种经营的大队长。
现在倒因此而光荣起来了。
    弟弟买了地,不是地主了吗?五十年。陈耀武当了几年地主?王乡长也不过百
来亩地。铜钱沙千亩良田,又归了林家。潮生是开发区主任,有半分自己的地产房
产吗?皮影戏中的元帅,被别人拎着在台上唱主角。
    人们看的是田麦和林成家的戏。
    他懒得去看那场面。他有很多话想问田麦。兄弟俩见面几次,一直没时间长谈。
弟弟整个一富商,总有点跟他格格不入,越看越不像一母所生。
    他耐着性子,在宾馆里住了两天,好在兰香来看了他一次。
    晚上,田麦拒绝了一切应酬,跟夫人交待,凡有电话,就说他不在。他听侄儿
说,父亲近来很不快活,希望叔叔开导开导他。他打算跟哥哥好好谈谈,便准备在
一间房里住一夜。小时,他们都是睡在一张床上的,一个被筒滚到十一岁。
    田麦过来,田稻在看电视。
    “哥,对不起,应酬太多了。今晚我全挡了,跟你睡一起。还记得小时候我们
睡的那张竹凉床吗?冬天铺上稻草和棉絮,夏天光床,我俩把它抬到晒谷场上,爹
给我们把被筒用两根竹棍子撑起来,当蚊帐,我们在帐子里唱戏文。菜儿抓了几个
萤火虫,装在蛋壳里,当灯笼,挂在我们的被筒里……”
    田稻关了电视,望着田麦。
    这是弟弟在说话么?这个人说的句句都是真的。
    菜儿做的董火虫灯笼呢?菜儿还在,萤火蛋壳灯笼不在了。

        萤火虫,照灯笼,
        飞到西,飞到东。
        月亮哥,跟我走,
        走到南山卖笆篓,
        走到东海捞鱼篓。
        萤火虫,照灯笼,
        娶了媳妇生小龙,
        大姐的娃骑白马,
        二姐的娃骑海骡,
        海骡过沟踩了泥鳅,
        泥鳅告状告了阎王,
        阎王打鼓,
        打了小鬼的屁股。

    这不是小时候提着萤火虫小灯笼在月亮下跑着追着唱的儿歌吗?唱完了,互相
打屁股。
    月光依旧,东边的涛声、西边的山影依然可闻可见。那田野和村庄即将毁灭消
亡,连萤火虫也不再多见。如今的孩子们玩的是电子玩具,谁会想到在鸡蛋壳里放
几只萤火虫当成灯笼耍。人哪!跟自然越离越远了,跟鸟兽鱼虫越来越陌生了,人
越活越没有人味了,两条腿连路也懒得多走一步,种田不想动手刨,写字也用电脑。
人哪,将来还是人吗?连生儿育女的事也用电脑模拟。他最近总算了解到高尔夫球
是怎么回事了。日他祖宗,不就是在地上挖几个老鼠洞,把球往里打吗?打卵尿!
    弟弟田麦肯定打过这种球。他怎么还会记得那张床,那萤火虫做的灯笼呢?他
还记得那儿歌吗?他为什么要买下铜钱沙村,而且还要保留铜钱沙村的名字?
    他望着弟弟,良久,才道:“你还记得那张床。爹的尸体从黄山庵用船运回来,
不能进屋,就把这竹床拿出来,摊了爹的尸。”
    田麦揩泪,说:“哥,我没尽孝,所以,我要补偿,给爹修墓。活着,我是远
方游子,死后,我在铜钱沙守他陪他。铜钱沙是他的。”
    “我和你是最早在铜钱沙上出生的人。哥比你早一步落地,听娘说,我落在地
上,你生在床上,所以,我与地打了一辈子交道,泥里水里滚了六十年。你生来就
比我高贵啊!”田稻的话带点挖苦讽刺的味道。
    也不知是挖苦讽刺,还是自我嘲弄。
    “哥,你别这么说,我走这条道,也是逼出来的。”
    “谁迫你?当学徒是你自愿去的。”
    “你还记得用筷子抽签吧?要是你抽到的比我的长呢?”
    “你脑子灵,知道新筷子比旧筷子长。”
    “哈哈,哥,你知道呀!”
    “我喜欢泥土庄稼的气味,喜欢跟爹赶潮打鱼。”
    “哥,辛苦了你一生。”
    “当初,爹叫你还了林家的钱,把地契拿回来,辞了工,回来分田。你回来,
家里可以多分几亩田。没人逼你走呀!是你自己跟林家走的,说是林家小姐看上了
你,我还不信哩。”
    “嘿嘿,有这事体。”
    “你可比哥胆子大,相中东家的小姐。”
    “你不是也娶了东家小姐么?”
    田稻的脸火辣辣的,像是有人往他脸上撒了一把胡椒。他双手搓着脸。
    田麦向哥哥说起从没向他人诉说过的往事:

    他十二岁不到,被父亲送到林家药铺里学徒。日占时期,杭州城打了一阵,沦
陷了。也怪,这里可能因袭着南宋时代的遗风,越王勾践的那种英雄气概几乎混灭
了,偏安求稳的心态占了上风,抗日的仁人志士大多去了外地。本地只有小股游击
队,藏在深山,行商坐贾,照样活跃。林家中立,保全自己,暗中国共两通。林佩
玉嫁了日本洋行的大少爷,谁也不敢轻易动林家。日本侵略中国,建立“大东亚共
荣圈”,说到底,不就是为了财富,为了地盘。博天之下,莫非王土。争天霸地称
王称霸,那是王者的气象,老百姓有几亩田,一爿店就能过日子。当然,亡国之民,
日子是难熬的。外族异邦来的强者是不跟你讲平等的。林家实力虽强,也不敢冒犯
任何一方。
    林家生意红火,药店,绸缎铺,广货百货杂货店,占了一条街,除了妓院赌馆,
什么店都开,正宗的生意人。林家雇的人很多,小到十二三岁的童工,老到六十多
岁的先生。由于恩怨关系,林老爷对田麦特别关照,派他给一位老药剂师学制药,
而且关照:“好生教一手给这孩子,让他学个谋生的手段。”田麦聪明勤快,长得
也挺逗人爱,拜了师,便拿师父当爹。由于老爷关照,伙计们也都知道田麦他爹对
林大小姐有救命之恩,谁也不敢拿他当杂役使唤。田麦在家认过几个字,到了药铺
以后,他把药方单子和药书当成了认字读书的课本。他记性奇好,不到两年,竟能
背下一本厚厚的《汤头歌》(验方集成),令全店的人惊诧不已。林老爷听说,特
地到店里来考他,果然,他点哪背哪,一字不差。“厚朴三钱,生地两钱……”死
书也让他背活了。于是,十四岁不到就上柜台司药。一个药方,他只看一遍,就能
闭眼抓出来。林老爷更喜欢他了,每逢节日,就把他叫到家里跟老爷少爷太太小姐
们一起吃饭。田麦不仅专心学艺,还学会了大户人家的礼仪,接物待人,彬彬有礼。
林家的少爷小姐们都喜欢他。少爷们争着把穿小了的衣裳送给他,有的还是新的。
少爷小姐们玩高兴了,就叫阿麦来。阿麦站在少爷中,也像少爷,但比少爷们有知
识。田麦最大的聪明,就是将聪明藏而不露,不到必要场合,一副糊涂相,那模糊
而又逗人喜欢的笑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挂在腮边,这是他与同胞哥哥性格上
最大的区别。他温顺而又有主见,一边迎合他人,一边打着自己的主意,慢条斯理,
一丝不苟。他尤其可以顺从别人的意志去做自己不愿做的事,而且还把事做好,以
讨得别人的好感,放了春风,去收夜雨。这是他一生成功的秘诀。由于接近少爷小
姐,加上老爷和大小姐佩玉的几分宠爱,他在林家有了特殊的地位,十七岁就掌了
一方柜台,生意做得挺好。
    他和风小姐的认识自然是在餐桌上。林家人多,吃饭分几桌:老爷太太,少爷
小姐,用人管家。田麦自然是跟八九岁到十四五岁的孩子们一桌。凤小姐凤子比田
麦小一岁,是老爷的小孙女儿。她是林成家的女儿,丫头生的。用人们也会看主人
的眼色,对凤小姐比较轻慢,惟有阿麦把风小姐与其他人一般看待。凤小姐要盛饭,
用人只当没看见,阿麦就接过碗替她盛。风小姐哭了,阿麦就逗她笑,陪她玩。他
送凤小姐上学,有时还接她回家,深得姨太的赏识。他悄悄地编织小笼子,抓了纺
织娘,装在小笼里,偷偷地送给风小姐。三小姐林娟发现了,吵着来夺,追问是从
哪里来的。凤小姐不给,也不讲是阿麦送的。这成了他们少年的秘密。长大了,凤
小姐成了大姑娘,田麦成了小伙子。他比少爷们长得结实,又白净,像个读书人,
凤小姐悄悄地爱上了他。姨太也看中了他。当然,主仆的身份隔在那里,互相爱慕
也只好挂在眉梢嘴角。每逢节日,阿麦就悄悄地送给凤小姐一点礼物。凤小姐心领
神会。田麦脚下的袜子头上的帽子都是凤小姐给他的回报。凤小姐还当着妈妈的面,
把自己穿小了的衣裳叫阿麦带回家给妹妹。她知道阿麦有个妹妹叫菜儿。
    解放军进城前夕,林家准备迁往香港,租了两辆汽车装运细软家私。二少爷一
家不想走,留下了,其他家人将乘火车到宁波,再转船去香港。他们需要几个贴心
的伙计押运家财。这种人一定要牢靠忠实,还要自愿,没有拖累才行。
    林老爷问田麦愿不愿去。田麦拿不定主意,要回铜钱沙问了爹再说。林老爷说,
若你爹不同意,我也不勉强。去了,能否回来,连我自己也难说的。
    凤小姐在田麦回铜钱沙之前,找到店里,把田麦拉到她的房里,说道:“阿麦,
我要去香港了。”
    阿麦说:“我知道了。”
    “你去不去?”
    “我还要问我爹。”
    “你爹如果不让你去,你怎么办?”
    “如果凤小姐想我去的话——”
    “我爹和我妈都想带你去。”
    “他们不是我爹妈。”
    “你回去跟你爹妈种田?”
    “那倒不。人哪能一辈子靠爹妈呢!我早就靠自己了。我爹妈不像你爹妈有钱,
我家种的还是你家的田哩。”
    “那你怎办?”
    “小姐要我怎办?”
    “跟我走!”
    “我跟你走日后怎办?”
    “我嫁你!”
    田麦等的就是这句话,但他还是冷静地说:“你说了算?门不当,户不对,我
是伙计,你是东家小姐呀,我身无分文,拿什么娶你?”
    “你爱我就跟我走。”
    “我这一去,也许再也回不来,爹娘,哥哥妹妹,远隔千里。我无亲无故。”
    “有我。”
    “你和我私下说说,无凭无据的。”田麦很老练。
    “你要什么凭据?”凤子把手上的金镯子退下来给他。
    “这不过是钱。我娶你,应该是我给你。”他把镯子给小姐戴上。
    “阿麦,你要跟我走,你要什么,我给。”
    “我什么也不要,只要小姐。”
    “要我?”
    “小姐说嫁我,你家没同意呀!”
    “我愿,现在就给你也行。”她倒在他怀里。
    田麦抱起她,放到床上。
    田麦在小姐身上打上了自己的烙印。他在风小姐仓促的叫声中,下定决心,走!

    田稻笑了:“那你回家怎么没说呢?”
    “林老爷走的事不许对别人讲。”
    “你忠于林家了,连亲爹也没透露呀!”
    兄弟俩笑了。
    田家人,除了瓜儿之外,都不是吃素的。
    “我还有件事要问你。当年爹把钱给你,你把那十亩地的借据拿到了没有?”
    “林家把那借据给了我。”
    “你把钱还了他?”
    “没有。我娶了他家女儿,那十亩地算做陪嫁。”
    “那岂不是空的?地他又没带走,解放后全没收了,分给了农民。爹还骂过你
哩。”
    “我要是把那借据拿回来,第二年土改,你还能算雇农吗?我是不会种田了的,
有了风小姐,我怕什么,漂南洋去。他把那借据当陪嫁给我,实际上已经变成了钱。
我没付他,等于他付了钱。再说,大陆土改,香港没土改。田原本是他的田,他不
承认被没收了。你没抓到他,他也没认可,没交地契。”
    “那有什么用?”
    “嘿嘿,铜钱沙他不又拿回去了么?你用枪炮把他赶走,他用钞票把你赶走,
可地不动。”
    “你!”田稻感到莫大的羞辱,站起来指着田麦的鼻子。
    “哥,坐下坐下,我知道这么说你会生气的。我不懂你们的那套道理,不会说
那套话。我只是说我的看法。
    田稻平静了一些,坐下了。
    “哥,我把那张无用的地契带回来了,你想不想看看?”
    “真的?看看。”
    “这可是爹一辈子想要却没有见到的东西呀!”
    田麦回房去,拿过来一个小匣子,打开,抖出一张发黄的纸片儿。
    “这就是那十亩地的契。”
    田稻接过这早已失去效力的契约,摇着头,叹息着,不相信似的,但又不得不
信。
    天哪!这不过是一张纸,前朝旧物,父亲为了它,几近二十年的努力,没能拿
到它,弟弟却轻而易举,连人带物取了过来。人生哪,争去争来,不就为的几张破
纸的契约吗?你生下来,医生要开出生证。现在,没出生就要办证,计划生育的准
生证。准生证拿了拿出生证,有了这两证才能在户口本的纸上写上你的名。有了名
分,你才能上学。学校里的纸片更多:学生证,成绩单,文凭,档案,这些纸片积
起来,才能说明是你。子宫里十个月,学校里十多年,给你一个身份证,你去闯社
会。碰上了女人(男人)想做夫妻,又要弄一张纸来约束你:结婚证。过不下去了,
也同样要弄一张纸来分开:离婚证。你有了财产,更需证明:房产证、存折、合同
等等。你有了成就,就会有证书、奖状。你死了,也给一张死亡通知书。一个人,
要正常生活,就得用许多纸片来证实。除非你当野人黑人。天,有领空划界,地就
更具体,有版图。香港,九龙,新界,不就凭一纸条约让英国人占了她。把香港交
还给中国,同样得写文、签字,留下文本。
    铜钱沙也有她的文本。第一张是林老爷立下的。土改时,烧了陈耀武的地契,
分了地,换成许多张盖了人民政府大印的土地证。现在又画图,立文书,土地法律
公证。
    田土根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