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皇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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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皇皇-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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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才也无可奈何,只得找台阶下。
    众人便散去。
    芒种过后,下了几场大雨,地饱了墒。芒种忙种,芒种一过夏秋作物播种期就
过了。铜钱沙肥沃的土地上,野草疯长,那些从推土机履带缝隙间侥幸残留下来的
禾苗,东一株,西一株,仍活在野草丛中,已长到一尺多高了,顽强地争夺一席之
地。
    修路的工程队,比以前多了几处临时工棚,工棚里住着从四川来的农民工。路
形在缓慢延伸,钻探机发出噪音,推土机把地皮拱得高低不平。绝大部分土地仍荒
着。
    招商引资的会谈接洽,项目的宣传策划,仍在高级宾馆的套间或餐饮包厢里紧
锣密鼓地进行。
    阿光的索赔案不了了之。他好久没带迟小姐到铜钱沙来。
    拆迁的实施细则已拟定,资金也已筹集到一部分。拆迁日期已初步定下,动员
工作即将展开。
    开发区在田潮生几个月多方奔走后,出现了转机,自我滚动一度陷入泥沼的车
轮,渐渐地移动起来。
    田潮生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时,中央电视台《焦点》记者闯来了,弄得省市
两级领导也很难堪。他这个开发区主任被放在刀口上了。
    铜钱沙二十位老农民联名写信给《焦点》节目组,问在抛荒的良田上种庄稼有
什么罪。他们陈词恳切地讲述了两代人开垦这片海滩的辛酸历史以及他们对这片沃
土的热爱,并在信里对那些在宾馆里炒地皮,拿卖地的钱吃喝、买高级轿车的人表
示了极大的气愤。《焦点》刚好要抓良田抛荒的典型,铜钱沙二十个老农民的联名
信碰到了点子上。其实,老农民们爱田如命,只是想不通,想讨个说法,言辞过于
极端了些,并不想跟开发区抗衡,更不想破坏开发区的建设。他们决没想到这么快
就引来了几个中央台的记者。记者们没跟开发区打招呼,先拍了一通,找老农们访
谈了一阵,才向当地政府征求意见。
    这个娄子捅破了天,事态相当严重。省里立即派人下来调查,足足忙了三天三
夜,总算缓和一点了。此事倘若上了中央台,开发区可就完了。
    田潮生晚上开车回来,欲请父亲和几个伯叔大爷再次出面,跟记者们谈谈。解
铃还需系铃人。省里市里压力很大,潮生窝了一肚子火。由于联名信是田稻牵头写
的,此事就不得不由他儿子田潮生去解决了。
    要搬动父亲这块顽石给儿子垫脚,蹚过这道激流,未必容易。
    田稻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他最爱看的节目是中央台的《焦点》,每天必看,一
天不拉。他觉得所有的电视节目都是寡味,淡味,假味,水味,惟有《焦点》戳到
疼处,抓到痒处,过瘾。他特别喜欢《焦点》节目的几个主持人,尤其喜欢他们的
那一分认真和严肃劲儿。他连节目组的联系电话和邮政编码也背得出来,谁主持哪
一类题材他也说得出。有追踪报道,他就一追到底。没底,他就要打个长途去问个
底。
    潮生进来时,他正看得专心致志,抽着烟,作思考状。偶尔发几句议论,自说
自听。
    兰香见儿子回来,说:“这么晚回来,有事?”
    “有事。”
    “静静和田田好吗?”
    “好。”媳妇和孙子好久没回来了。关于更姓的问题还没有落实,田稻没追,
潮生怕提,竭力回避着。田稻心里明白,只是不说,等着。父子俩关系僵着。
    “坐吧,我给你倒杯茶。”母亲说,“看看电视。”
    田稻没理睬儿子。
    “我没工夫看电视。爸,我有事跟你说。”
    “等我看完了再说。”
    《焦点》节目才开始,看完得二十分钟,儿子等不得。
    田稻一副太上皇式的架子。
    潮生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爸,《焦点》您光看不过瘾,是不?”话中带
骨头。
    田稻夺过遥控器,打开电视。“你怕焦点,我不怕。”
    “你也想过一盘瘾?”
    “访了我了,犯着你了,是不是?”
    “岂止犯我,省里市里这几天都急得要命,您捅了个大娄子。”
    “我说真话,你们不听,我让别人听听。”
    “您还是个老党员,一点组织观念也没有,胡闹。”
    “老子胡闹?正因为我是党员,我有说真话的权利和义务。”
    “你简直是在破坏市政府发展经济的大政方针,打乱部署。那联名信是你写的?”
    “是我写的。我反对农田抛荒。种庄稼有什么不对?”
    “您是闲得没事做,给我找麻烦。你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吗?感情用事,片面。”
    “老子什么感情?”田稻站起来吼道,“你是什么感情?”
    “我还不是为了把这块土地建设好吗?开发土地,让她产生更高的效益。”
    “高,高你娘的×!”
    “哎呀呀,爷俩争起来,又把我给搭上了。我可没惹你爷俩呀!给你们端茶送
水,烧火煮饭几十年,还挨骂。”兰香泡过一杯茶。
    “谁骂你啦?”
    “你骂他娘,不是骂我?我是他娘呀!给你养了儿子,还挨骂。”兰香企图缓
和气氛。
    “我骂的是他们这一代。心里哪里有祖宗先人。”
    潮生想笑,笑不出,说道:“你们一封信,把中央的记者给招来了。按你们片
面的反映,开发区一曝光,不是要坍台了?”
    “开发,开发什么?把两代人流血流汗,把你爷爷用命换来的土地拿去给外国
人盖妓院,当球场,玷污了这片干净的土地。”
    “爸,您怎么说出跟赖子三爹一样的话来了?您可是四十多年的党员,是干部,
不是普通群众。村长不当了,您还是区人民代表。您代表谁呀?代表落后,顽固保
守,代表小农经济。改革开放这么多年,您不也站在前沿,做了不少工作?这一步
你怎么就迈不过呢?”
    “迈,迈到哪里去?全他妈卖了,把祖宗的根基也卖了。你们这些子孙,只要
有钱,把爹娘卖掉的事也干得出来。”
    “爸,您总以为开发是卖地,这观念大旧了。地卖得了吗?是出租,租用五十
年。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农民意识,不可理喻。土地买卖是旧社会地主之间的
经营。现在,谁是地主?地是国家的,由国家统筹。辟出一部分土地,来进行经济
建设,盖工厂,搞旅游,使土地效益升值,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呀。”
    “少跟老子讲这些道理。老子是农民,天下也是农民打下来的。”
    “好,我不讲大道理。您说,谁会把铜钱沙搬走?香港一百五十年,英国人搬
走了一片海一个岛没有?那里大多数住的还是中国人。百年前,荒岛一片,百年后
回归是一颗东方明珠。”
    “照你说,卖国有功,卖爹娘是尽孝?”
    “不,我说的是另一码事。土地是移不动的,关键是如何开发利用。铜钱沙能
派上大用场,能成为都市,爷爷的在天之灵也会高兴。”
    “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了。埋在地下几十年也要挖起来,把地让给有钱的婊子王
八去玩,他做鬼也哭。”
    “爸!”
    “你知道你爷爷是怎么爬上这块土地的吗?你知道那荒岛是怎样变成田的吗?
你知道那场土地官司吗?三次大围垦,你还小,那是拿命换的。”
    “我知道,别给我上历史课了。”
    “你知道这地养活了几代人,收过多少粮食吗?”
    “我的爹,您有一部光荣史,我不想重复光荣。您在一亩地上干的四十年,总
和是多少?我给您算个简单的账吧。您五十年的总和只不过是将这一亩地换一种经
营方式的一年的二分之一、三分之一。据说当年林老爷五块大洋买一亩,解放了,
共产党一次斗争会,斗过来。如今,他的儿子花三十万一亩,租用五十年。”
    “谁他妈知道五十年后是啥样。”
    “铜钱沙还是铜钱沙,谁也啃不掉一块。”
    “好端端长五谷杂粮的活田就要变成一片钢筋水泥围墙铁丝网的死地了。铜钱
沙上的活人再也进不去,连鬼也不敢进去了。高尔夫,他娘的。”
    “爸,我知道您喜欢五谷杂粮,爱庄稼。将来您没事可做,可以去看门,随出
随进。也可以去种草,只要你想干。球场和别墅估计要安排上百名服务生,铜钱沙
的下一代将以此为业。工资高,工作条件好。”
    “我去种草?再去伺候人?呸!你以为光荣?”
    电视上的《焦点》在父子俩的争吵中结束了,父子俩的争论没有找到焦点。潮
生很焦急,他没有时间跟父亲进行这种无益的辩论。他们的土地观念完全不一样,
没有共同的语言。
    “爸,凡是劳动都光荣。我不跟你争论了。打破碟说碟,打破碗说碗。铜钱沙
一千多亩地撂荒的事是你牵头捅出去的,暂时荒着也是事实,摄影机一摇,全进去
了,满地狗尾草,无法否认。加上你们一说,要求复耕种庄稼,不让田闲着,民以
食为天,有理有据。”
    “你还知道这个理!”
    “但是,人家不知道,这儿马上就有几个工程队要进驻开工,勘探设计即将完
成,项目已经上马,外商的合同已经签订了,土地已经出租大部分,资金正在打入,
已投下七八千万。复耕、退地还田,投资方怎么说?他们若抽资,后果不堪设想。
此事眼下还封着,不少外商跟我们谈得正融洽。其中,二叔的大量投入你难道叫他
卡死在这里?他也是股份公司呀。开发区已经启动,政府也注入了资金,这可不是
一季毛豆玉米能收得回来的呀!”
    “他爸,儿子说的也有理,你想想,能有法子挽回吗?”
    “我们做了许多工作,省里向我们提出:限期开工,否则,退地还田。这可是
市里的大规划呀,有关全局。爸,你们是否可以找他们解释一下,说你们的谈话有
局限性,片面了一点。光我们说人家不信,人家拿到了一手资料。要是通天,让国
务院国土局知道,兴师动众,再来调查,让外商知道,开发区就一塌糊涂了,市委
的决策本来是正确的也成了问题。开发搁置一两年,错过良机,后果可怕。爸,别
光盯着几亩田几株禾苗了。我求求您。”
    “要我收回联名信?”
    “市委说,保证不追究任何责任。”
    “我怕什么责任?好汉做事好汉当。”
    “爸,您就给我当这一次好汉吧!”
    “老子没讲瞎话,光明磊落,吐出去的涎,不去舔。”
    “爸!您是错的。”
    “他爸,儿子这担子挑不起,你分担一点吧!”
    “他当得了主任就挑得起担子。他可以把他的爹不当回事,我办不到,我得把
我爹当回事。我宁可对不起活人,也不能对不住死人。宁可得罪人,不愿得罪鬼。
我签那个字,悔着哩!死了,爹问我,地哩?我只好跪下让他打。我爹卖了地,悔
到死。那是旧社会。”
    潮生知道父亲不可能出面了,便转身出屋,开车走了。
    他去找大伯田永龙和杨家的两位爷爷和村长阿才。
    阿才刚刚知道事态的严重性。他怕把事情闹大,愿以村长的名义出面说明情况。
潮生告诉了他们中央台记者的住地,派一辆车送他们连夜去访记者。
    几经周折,潮生终于将此化险为夷。出了一身冷汗。
    以后的事,田稻也没有再问了。
    市里也派调查组调查了信中反映的其他问题,结果是调走了阿光的轿车,言明
没破土动工的地方种着的庄稼,不许乱毁。
    省国土局对被征地的使用派专人监管。
    田潮生面临的压力更大了。



  

                                第二十章

    旅游开发区终于大面积动工了。民房拆迁仍然搁浅着。由于铜钱沙新村离城比
旧村远了二十里,许多村民不愿东迁,加之村里为迁村征用的土地价格与邻村争吵
了半年多,还没达成最后协议。
    铜钱沙的整片土地由国家征用了,包括大塘里原属知青点的那两百亩地。在那
上面修建一座跑马场的项目已经向上级申报了。铜钱沙村是属于乡镇管辖的自然村,
没有了耕地,村里的企业也要迁走。开初,铜钱沙村计划让出旧村后迁到大塘,但
从长远看来,这是不适宜的。开发区要扩展,第二次迁村可就更不划算,不如一步
到位,把村迁到离黄山庙不远的新垦区去。这样,铜钱沙村就成了无土之村,只好
由乡政府调剂一部分土地,让铜钱沙建新村,办企业。乡政府做了不少工作,一压
二劝,好容易说服两个邻村各让出两百亩地来给铜钱沙,但要钱,一亩地十二万。
铜钱沙人大骂:“我们的好地给国家也只十万,花十二万买差地,天下不公了!二
十年前,围垦这片地,铜钱沙人也出过大力。围垦了,分配给你们,一分钱没要呀!
我们是同一个乡的乡民,又不是外国人,我们把祖宗都卖了,你们却趁火打劫!”
邻村也有邻村的道理:“我们向你们学习,你们让别人开发,卖田发大财,二十多
万一亩。我们也让你们开发一回,学卖地,优惠价,十二万,发点小财嘛。讲二十
年三十年前干吗?那是学大寨,地分文不值。当年不是也分给你们五百亩海涂吗?
你们嫌远不要,我们离得近,当一杯苦水硬喝进肚里的呀!谁叫你们二十年前没长
后眼睛。”这四百亩土地交易不是国家征用的,只能用协议价购买。眼下,乡政府
正在调解。
    铜钱沙还有一块地,在临江的山坡上。五十年前,那是王老爷老汉奸的一块山
坡地。田土根曾试图把父母的遗骨偷偷地埋在那坡上的林子里,被王老爷发现了,
撵走了。汉奸解放前就被锄了,土改时,那面山坡划给了铜钱沙村。大跃进大办钢
铁时,山坡上的村尽数被砍,从此那面山坡就山不成山,林不成林,荒了,再也无
人问津。直到提倡以粮为主,多种经营时,田稻记起了那荒山坡,于是,烧了荒草,
种上了果树。桃三杏三梨五年,铜钱沙大队就有了一座小果园。这果园离铜钱沙本
土四五里地,面积不过五十亩,倒给江边添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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