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皇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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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皇皇-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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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的一条光汉。
    

    两具白生生的头颅骨,龇着牙,惊叹着这无情的人世。黑洞洞的四个眼窝,塞
满了沃土,混饨惘然。盛过脑浆,七窍荟萃的骨壳完全变成了一个残缺的刮了皮的
葫芦瓢,装了一捧污泥,几十条肥壮的蚯蚓在耳洞里蠕动。这两个瓢儿里装过说不
光的恩爱话,装过儿孙满堂金玉绕梁的发财梦。光明去了,永远是黑暗。相吻相儒
的热烈,转眼是冰凉与坚硬,在溪边的一丛狗尾草中。
    他们活着的时候,这块土地曾是他们的立身之本。春天翻来,秋天翻去,土里
渗透了他们辛勤的血汗,也有过欢歌笑语。那手印足迹尚未退尽,魂安何处?
    他和她,分不清谁是谁了。头、手、脚、胳膊、肘、腿、筋骨、脊梁、肩、髋,
二百零六块,四百十二块,乱杂无章,堆在一起,不分你我。白得发亮,黑得发靛,
五脏六腑,肥了人家的地。劳劳碌碌,累断筋骨,实指望化在这祖宗遗留下来的土
里,传给子孙,谁知这土地抛弃了他们。
    女人的盆骨里塞满了泥土,男人的髋没有了雄壮,一样的窟窿。
    这死亡的黑窟窿啊,流动着人世的长河,这失去的两亩地,曾养育过一个家族。
土地存亡,家族兴衰,历史浮沉,转眼百年。
    一条白狗,公的。一条黑狗,母的。它们发情,在野地里交媾,死去活来,缠
了半夜。累乏了,饿了,扯脱开来,闻到了腐尸的气味,奔过来,发现了这堆没有
油水的白骨,却又不忍走。幸好土根的母亲骨子里还有点骨髓残液,被黑母狗咬破,
舔出点腥味。公狗叼起他父亲的头盖骨,甩开,呜嗷呜嗷地叫。母狗的发现启发了
公狗,它终于从骨堆里找到了一只女人的大腿骨,拼命地趴在地上啃着,长舌伸进
骨筒里,吧嗒吧嗒地舔得起劲。
    蝈蝈儿在溪边草丛里吟歌,流水儿淙淙潺潺,云儿拥着月亮在慢慢地缥缈。
    太阳从东边碧绿的钱塘江开阔的江面上冉冉而升。
    白狗和黑狗满足了情欲后,激起的食欲得不到满足,守着一堆乏味的人骨啃着,
忘记了黑夜的消失。
    田土根从土地庙里爬出来,叩响了田七爷的门环。
    七爷是田家畈田氏家族的族长。都快民国二十年了,他还戴着一顶瓜皮帽,把
那见不得人的灰辫子塞在黑色的瓜皮里,恪守着须发乃授自父母,不可擅自剃去的
理念。长须垂胸,有时弄得胡子头发一把抓。清晨听到有人叩门,他便披着长衫,
起来开门。
    “七爷!”田土根见了,扑通一声,跪在阶前。
    “你还有脸回田家畈?”
    “七爷,看在祖宗的分上,给块地让我埋了爹娘的骨头吧!”
    “贱骨头,穷骨头,让野狗啃去吧!”他说中了,狗正啃得起劲。“连五分地
都保不住的东西。埋,埋脏了姓田的地。给田氏家族丢脸的东西。”
    “我也是没有办法呀,七爷。”
    “怎不把你娘卖了,把你自己卖了?女人卖了可以再讨,田卖了讨得回来吗?”
    人活世间,买卖总是少不得,免不了的,惟有三样是卖不得的:一是祖传田地,
二是儿女,三是老婆。卖田者最大不孝,卖儿者最为不仁,卖妻者最是不义。宁可
卖血也不要卖这三样。
    “不是我要卖,是抵押的。他早就蓄了心。”
    “那你就求他去把你爹娘的坟留着。”七爷早知此事。
    “田是他的,他要刨哩。七爷,只要你同意,我把爹娘起了,在田家祖坟地边
挖个小坑,不做坟莹,埋了那白骨。”
    “呸!别把穷骨头里的酸水流到祖坟里去了。不行。”
    “七爷,我给您叩头。”田土根的额头磕在石阶上,很响,带血。
    “大清早,莫把穷气沾到我的门槛上了,滚!”
    “七爷,再穷,我也姓田呀!”
    “姓田?你连一厘田也没有了,还有资格姓田?辱门败户的子孙!田家没你这
子孙,我要把你从田氏族谱里勾掉。”七爷一脚把他踢下台阶,关了大门。
    七爷如此对待族中儿孙,也有他的一分道理。田、陈两家在田家畈这块古老的
土地上,争日夺地,由来已久。田氏人家,靠三百多年的努力,开创了这片依山傍
水的沃土。陈氏的祖人本是田氏人家的入赘女婿,一百年前,陈家出了一个举人,
遂去了母姓,复了父姓,人了兴旺,同田氏抗衡。到了清末,陈家人不仅耕读,而
且进城从商,同城里人联姻了。做生意赚了钱,拿回来买回,田多了,又买点小官
做做,把个耕读为本的老祖宗渐渐地从江边挤到了山脚下。陈耀武是陈家近十多年
冒出来的暴发户,他的田刚好和田土根家的两亩地搭界。田土根家这两亩田传了三
代,终于到了父亲手中,怎奈家中连遭厄运,父母双亡。陈耀武借亲戚的名义,提
供资助,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觊觎着紧挨溪边,灌溉便利,旱涝保收的两亩好地,
一口一口地把它们吃了过来。田七爷也曾想买下这两亩地,陈耀武诡计多端,先得
了手。田改了姓,他气是不气?
    田土根不想把父母的遗骸扔到异地去。田家畈是他们的生养地、埋葬地,叶落
归根,做鬼也愿在家乡的土地上游荡。鬼魂失去了时间的逼迫,不再受油盐柴米的
煎熬。鬼魂没有了未来,他只有过去。过去是鬼的光明,是童年,他追溯的是活着
的时光。他把年华像种子一样地撒在故土上,他要一颗一颗找回来,抱在怀里,永
久地重温,而不像活着的人数着还剩下多少日子。
    死无葬身之地便是人生第一惨的结局。
    田土根跪在七爷的门口,渴望一片孝心能感动长辈,毕竟骨子里他们是一脉相
承的田氏族人。
    七爷第二次开门见他还没走,骂道:“孽种,你跪的地皮也是我的,跪一个时
辰,我要收租钱!”
    田土根倏地爬起来。这话挖苦得太深了,他死也没忘这句话。田稻听父亲说过
几百次。从他学说话那时起,父亲就告诉他:“没地的不是人。”
    当年,田土根受了田七爷的一番羞辱,脊梁骨也寒了,全身毛发直竖,眼冒金
花。他在田家畈已无立锥之地了。
    他忿然拿了锄头,神情恍惚,走出了村子。他要去起坟,移坟,把爹娘的白骨
从黄土中挖出来。埋到哪里去,他不知道。田家畈容不了他这个活人,也容不下两
个死人。埋到江边去?不行。江流一时冲南岸,一时扫北岸,说不准哪天潮水一冲,
渣儿影儿也没了。
    他打算把父母的骨骸挖起来,悄悄埋到山上去,然后去打工。
    他来到田头,太阳刚刚升起。一眼望过去,坟没了,平展展一片新翻的黄土。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像在梦游中。
    两条狗在溪边草丛里啃那白生生的骨头,两个骷髅被甩在一边。犬齿嚼碎骨头
的嘣嘣声,令土根头颅炸开,血冲脑门。他一把抓下头上的破毡帽,扔在地下,歇
斯底里地狂叫:“陈耀武,我日你的祖宗八百代!爹——娘——”
    他疯狂地冲过去,抡起锄头砸下去。
    狗怎么知道嚼碎的是人之父母,突然的袭击令它们泞不及防。黑狗的一条腿被
砸断了,汪汪叫着在地上乱滚。白狗来不及扔下口里的一截骨头,叼了就跑。那是
土根娘的左腿骨。
    土根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活物。他一边撕心裂肺地狂叫,一边使尽全身之力,猛
砸在草丛里翻滚的黑狗。
    黑母狗的脑袋被砸开了花,眼珠子也掉了出来,鲜活的血溅到土根父母的白骨
上,死相极惨。
    身躯高大、行动敏捷的白公狗,惊魂甫定,放下那截骨头,在半里外的土坡上
怒视着这个发疯的年轻人。
    土根打烂了黑狗,来追白狗。白狗见势不妙,仍舍不得那截骨头,叼起,往山
脚下跑去。土根穷追不舍。白狗终于明白了,那人为的是骨头。于是,它放弃了那
截骨头,逃进竹林。
    土根拾起那截骨头,“娘啊——”嚎啕大哭。
    他哭了一会,回到村里,找了一只破麻袋,又来到田头,一边流泪,一边一块
一块地捡起那骨头,把被狗咬碎的屑儿渣儿也一点不剩地拾起,装进了麻袋。
    “爹,娘,我一定要找块地安葬你们!”他跪在地上发誓。
    天地之大,哪有埋得了一堆白骨的方寸之地呢?
    他坐到江边。浩浩荡荡的江面,晚潮涌起,涛声辽远,如泣如号。宽阔的海涂
上,沙头鸥像黑色的精灵,聚集在被潮汐渐渐湮没的沙洲上。它们时而成群掠起,
渴望发现江流中飘来的死尸。一叶打鱼的孤舟,载着一个渔夫,悠荡在涌动的江水
中。斜阳残照,江岸边的芦苇在晚风中摇曳。芦丛里飞起几只野鸭,迎着落霞飞去。
咸菁子在古老的塘堤畔开着黄花,一片一片。两三头水牛在夕阳下啃着泛黄的秋草。
远的海,近的山,水天相连,天地是如此广袤无垠。浮生营营,万物都在它们自己
的位置上,被时间推移着,惟有田土根父母的一堆白骨没落处。他本可以随便在堤
边的荒滩上掏个洞把这麻袋白骨埋了,但他不死心让父母做野鬼,得做个坟。然而,
一做坟,就会有人来说,这荒地是他的。田家畈没有了他的立足之地,可他不信,
这么大的天地,就找不到他的立足之地。
    他背起麻袋,拭去了泪水,回到土地庙,清理了一下物什,用另一只破麻袋装
了。又煮了几个红薯,充了饥。天黑下来了。
    当晚,田家畈发生了一场火灾,陈耀武家的房子烧去了一半。
    田土根不见了。
    田土根在江边抓了一条小船。船儿像一片柳叶,两头尖尖,中间最宽处也不过
三尺四尺,长丈余。船上有一道半圆形的卷篷,破旧得很。一支独桨。他把自己的
破行李家什扔进船舱,把父母的骨骸抱进篷内,让老两口子在活像棺材的船篷里,
随他而去。一把铁锹,一柄锄头,一把柴刀,一把鱼叉是他的全部生产工具,是父
母留下的遗物。这条船不是他的。管它是谁的!反正沿江一带,这种船很多,富春
江发水冲下来,钱塘江涨潮卷上来。潮起潮落,常有遗失,也有捡得。他驾了小舟,
顺流而下。一轮明月照着他,宽阔的江面悄然无声。
    太阳冷酷无情地从东天碧水中探出头来。又是一天开始了。何年何月何日对一
个一贫如洗的人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他们无须历史来记载,历史也不会去记载贫
穷的个人,虽然他们推动着历史的车轮前进,车上坐的才是历史要记载的人。
    田土根的小船漂到一个无人的江心沙洲上,泊定。
    他累了,困乏极了,饿极了,要歇一歇。他把小船拖上沙洲。这不是他心中的
目的地。他心中没有目的地。然而,此时他到达了目的地。一切都出于偶然。
    潮落东海,钱塘江显得温情脉脉。杭州湾的风,吹向太平洋。那年头,太平洋
正躁动不安,第二次世界大战在太平洋上酝酿。杭州湾潮起潮落,平静地数着日脚。
    江水很清,浪很柔,平坦的沙嘴尖,似偌大的一条舌头,伸到江流中,轻轻地
吻舔着江水。两岸的山,十分遥远。江两岸是荒芜的海涂。偶尔见一截古老的塘堤,
堤内有寥寥的村庄。
    这江中间的一块沙洲显得十分孤寂。说岛不像岛,说洲不像洲,极不规则的一
块地,最高处也不过高出水面五六尺。大潮席卷过来,这片地就几乎看不到了。活
像冒出母体的婴儿脑袋。沙地上有一片芦苇。秋天还有些许绿色。芦花儿纷纷扬扬,
野鸭从芦花中飞起。
    这一片不知是何年何月涌起的沙土,堆垒成渚。她是海生的。
    钱塘江,杭州湾,北岸长起南岸坍,南岸涌起北岸坍,十年龙摆尾,甘年鳌换
肩,沧海桑田百年看。弄潮儿,种田汉,北岸坍了赶南岸。江流有道,潮水无情,
主航道常常改变,海涂茫茫,漂移不定,涌潮推起的泥沙,沉积下来,二三十年便
成了滩,三五年又被水冲得无影无踪。据记载,宋朝以来,就有人打塘,明清几百
年中,官府也征集当地百姓打塘围堤,以御潮水。萧山人打塘,把江流逼向北岸的
余杭,余杭人围堰,把江流推向南岸的绍兴。绍兴人又把江流推向海宁,海宁又逼
向余姚。沧海桑田,反复无常。杭州湾是地球上一个没有平静的海湾。它像一个大
喇叭,越语吴歌的富春江虽然吹奏出江南人的千种柔情,一入钱塘,就变得粗旷喧
嚣。东海的潮汐,涌进喇叭口,两岸渐窄,海潮涌起,形成排山倒海的巨浪,往紧
口灌入,冲得两岸浊浪排空,于是形成世界一大奇观——钱江潮。钱江两岸的人们,
随江流南徙北迁,先民们留下了河姆渡文化,良渚遗址。
    是海的威力,构造了吴越大地。是人的毅力,凝成了吴越文化。
    田家的故事就从这江心沙洲发端。
    田土根把小船拖上沙滩,搁了,拿起一个大红薯,咬着,嚼着。他仰卧在沙滩
上,面朝天,背贴地,什么也不去想,望着苍天。苍天啊,给我个容身之地吧!吴
天茫茫,无极无终,求得着吗?大地托着他,如浮沧海。他下意识地将手抠进泥沙,
感觉到一股润彻肌肤的清凉。
    他猛地坐起来,大彻大悟。天地是如此之大呀,只不过是人心太小。田家畈也
不过一巴掌大呀,何必在那里死撑?走出了田家畈,发现了新世界。我不就坐在一
块地上?这地姓什么?东海龙王钱塘君送给我的了。这里无人无田,只有芦苇、野
鸭、沙头鸥,连鬼也没有,是一块新生地,连名字也没有,起码他没听说过。没有
人在这里住过的痕迹,干净得连人的脚印也没有。谁不怕潮?谁不怕孤独?人呀,
都爱往人多的地方挤。他被挤出来了,挤到一块新天地里来。他腾地一下从地上跳
起来,跳了三跳,又跪倒在地,匍匐着,五体投地,喊道:
    “我的天啊,我的地呀,我的爹,我的娘啊!东海龙王爷,钱塘君:我田土根
就落根在这里吧!天赐我,海赐我!”他拜了起来。他光圆饱满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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