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皇皇》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天地皇皇- 第3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地方!”
    “今年收成好。”兰香说。
    “明年给我生个儿子。”
    “来吧!”她敞开了一方洞天。
    阿稻抱起兰香,兰香紧紧地缠住他。
    他抱着她在田塍上走。
    夜深了。一颗流星划过头顶,稻田上白光一闪,这是老天一眨眼,目睹了人类
美妙的一瞬。
    他们听到了潮水声。流星在远天的江面上坠落。
    兰香被高潮吞没了。竹床儿像一只小船,在稻浪里摇呀摇。
    潮生就是在那一刻,像一颗流星,一眨眼,坠入了母亲的子宫。
    田稻永远也忘不掉那个月夜,那稻子的花香与兰香的体香。那时多年轻,多美。
    这儿子怎么是个卖田卖地的家伙,一点四气都没有?
    一切随时光漂流而去了。

    高速公路的护栏边,有一块很大的铁皮做的巨幅标语牌,比当年放高产卫星试
验田的牌子和农业学大寨的语录牌及以围涂造田的口号牌更加恢宏,五里远也能清
晰地看到牌上的字:“保得一分田,留给子孙耕!”这个巨牌就耸立在田稻的稻田
的尖角处。以往,他站在这块牌下,看着田里的庄稼,多少生出点自豪感来。这块
牌是杨光上任当土管站长宣传新颁布的土地法时竖起来的,水泥基脚,三角铁架,
坚不可摧,花了三千多元,仿佛是他的就职宣言。田稻骂了一句,解开裤子,往钢
筋柱子上撒了泡尿。“妈的,卖地的急先锋,毁地的干将,不是种田人下的。”杨
光利用掌管土地的特权,玩得很开。他比他爹行。他爹年轻时光会玩女人,没什么
大本领,沾了父亲杨茂生的余热。杨光不光将爹玩女人的本领发扬光大,在经营方
面也很有一套,特会见风使舵,吃香喝辣。
    今天,田稻一见此牌,孽火陡生。“保得一分田,留给子孙耕!”呸!割了这
季稻,交了这些田,儿子孙子根本就不种田了。他孙子田田是更不可能种田的。
    今日收稻,他破例没有通知其他的家人,更没有雇临工。他打算和兰香俩好好
地回味。反正没事可做,慢慢地做吧,以后怕是再也做不成了。
    孙子田田和外孙剑剑表兄弟俩,学校里放了假,江泊开车到城里,把田田带回
了乡下。剑剑和田田到爷爷奶奶家,豆女便领了两个曾孙下地来。两个男孩抓住这
个求之难得的好机会,痛痛快快地撒野,抓青蛙,扑蚱蜢。豆女拉着他们,像撵小
猫小狗,把哥俩撵到稻田里,要他们拾稻穗,哥俩比赛,看谁拾得多。田稻和兰香
一边收割打稻,一边乐哈哈地哄孙子外孙。稻田里洋溢着天伦之乐。
    田田拾到一大把稻穗,很有感触。这是他第一次与田和庄稼接触。关于种田收
割他只在语文课本上读到过。他把一把黄灿灿的穗子交给爷爷,爷爷夸奖道:“田
田爱惜粮食,不错。这稻子是爷爷奶奶亲手种的,你爸也来种过秧哩。一粒一穗也
不能丢。”
    田田说:“我读过一首诗哩。”
    田稻说:“背给我听听。”
    田田背诵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这
是古时农民种田的遭遇。”
    剑剑虽比田田小两岁,刚上一年级,也不示弱,说:“我也知道一首诗。‘锄
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兰香夸奖:“剑剑也不错。”
    田稻感慨道:“到底是种田人家的根苗儿。”
    田田四周一瞧,问爷爷:“爷爷,不对呀!瞧,乡下到处是闲田,那边光着一
块,这边荒着一块,只有爷爷家的稻子长得好。我还在电视上看到农田撂荒的报道,
怎么农民没有饿死,反而吃得好,住得好?”
    剑剑自以为是地夸耀说:“田田哥还是中队长哩,这都不知道。改革开放政策
好嘛,干吗一定要种地?赚钱去。像我爷爷,我爸爸,有钱。只要有钱,什么都买
得到。种田多辛苦。我爷爷和爸爸天天跟客人喝酒,谈生意,一点也不辛苦,不像
外公外婆种麦种稻。”
    豆女说:“你爷爷你爸爸是什么东西。听我的,‘农民不种地,饿死帝王家。’”
    剑剑说:“我不吃饭,吃甲鱼呀。我们家养甲鱼,甲鱼有营养。一只甲鱼换两
袋大米哩。泰国米才好吃,从外国买,让外国人给我们种地——”
    “三八蛋!”田稻骂道。
    “娃娃知道啥。”兰香埋怨道。
    “给我拾稻!谁也不许偷懒。”田稻正颜厉色。
    田田和剑剑乖乖地去捡稻穗了。

    潮生和林静开了一辆车回家,林清菜儿露露也开一辆车回来了。不一会,江泊
和青儿也开车来了。三辆轿车停在门口,他们忙着从车上往屋里搬很多吃的东西。
客厅里摆起酒宴来。
    露露和林静忙着布置客厅,花篮彩带大红“寿”字都是在城里订做好了的。青
儿和菜儿到厨房里忙起来。杨起作为露露的男朋友,开了车来,也送来了一个大花
篮。大家早已约好,给田稻做六十大寿,但事先瞒着他,因为田稻从来不做生日。
田稻今年虚岁六十,一般乡俗是做虚岁。虚为长寿无限,不能限数。田稻从没有意
识到自己虚有六旬了。
    此时,他正在田里割稻。儿女们想让他有个惊喜,乐一乐,于是张灯结彩,摆
寿筵。没有请外客,全是内亲。潮生还请了岳父岳母,可岳母林娟坚决不来,老何
也不好一个人来。
    他们还在电视台点了歌,在中午时分播放。二叔田麦的电文也同时播出。
    家里好不热闹。瓜儿也回来了。
    田稻和兰香他们还在田里忙着收割。
    一切就绪,潮生和林静到田里去请寿星。
    “什么?我的生日?祝寿?”
    “爸,您六十大寿,忘了?”林静讨好地笑,“都来了,一切就绪,请您入席
哩。”
    “哎呀,我都忘了哩。快,收了回去吧!”兰香说。
    “奶奶,爸爸过生日,您回屋去,让爸给您先叩头,我们再给他下跪。”林静
拉奶奶。
    “他生日?今天?啊,是的,他爹呢?打鱼去了?”
    潮生对妻子使了个眼色,对田田和剑剑说:“把老太拉回去,叔叔买来了个大
蛋糕,还有炮仗哩。”
    田田说:“我们要拾稻穗。”
    林静拉过儿子,一抹他头上的汗,牵起双手一看,将一把稻穗往地上一掼:
“瞧你,小手满是泥,光着头,鞋和裤子都糊满了烂污泥。回屋去!你想当农民呀!”
    田稻不高兴地一皱眉头。
    “爸,妈,奶奶,回屋去。菜都摆好了哩。”潮生说。
    “好哇!难得你们有这分孝心。”他仍然打着稻。
    “全来了,大姑也请来了。”潮生说。
    “那好极了。除了你大姑姑,其余的人都给我到田头来请我,我才回屋。你们
不是要讲孝心吗?我索性大一回,摆摆寿星架子。你们先没有跟我打招呼嘛。”
    潮生夫妇俩面面相觑。
    “你爸今天怎么啦?狗坐轿,不受抬?”林静悄悄说。
    “那没法子,谁叫他是爹。”
    两人回屋,把人请来。
    田稻却从别人田里收来了十来把割稻的镰刀,摆在田塍上。
    潮生、林静、林清、菜儿、露露、江泊、青儿走过来,请寿星。
    露露站在田塍上,礼仪小姐似的:“舅舅舅妈,生日快乐,祝您老人家万寿无
疆!请!”
    众人哈哈大笑。
    “你们来得好啊!可不是我请来的!”
    女婿江泊说:“爹,中午电视上还有节目哩。”电视台五分钟的节目是他出钱
点播的。鱼鳖大宴他也是大股。他是大款爷。
    “什么节目?我给你们先来个节目。今天是最后一次收割了,你们先帮我把这
两亩稻割完,否则,我是不回屋的。”
    “爸,你这是何必?”
    “何必?我本想跟你妈花三天时间慢慢干的,你们全来了,田家子孙,就一起
向这田告别吧!从你爷爷爬上这铜钱沙,开垦了这块地,六十年了。卖呀买呀,打
官司呀,分呀合呀,合呀分呀,你爸同这块田同生同死,滚了几十年,要离开她了!”
    菜儿拿起镰刀,脱了鞋袜,下了田。她理解哥哥的话,她也是在这块田里爬大
的。
    林清也下了田。
    “真干呀,我的妈!”露露叫道。
    “你跟这田有关系,就下来。你血管里没有姓田的血,走远点。”
    “舅舅,你客气点嘛。”露露拿起镰刀,脱了鞋,把裙子扎了扎:“干就干。”
她毕竟在乡下长到十来岁。
    杨起跟潮生说:“哥,我去叫几个民工来。”
    “去吧,快点。”潮生无可奈何下了田。
    江泊也只好把移动电话放到田埂上,下田割稻。
    林静站在田塍上。她有生以来从没下过田,连镰刀也不会拿,今天算倒霉了。
这老头发什么神经病,整人?
    “林静,你就别下来啦!回屋去取箱饮料来吧!”潮生说。
    “下田吧!饮料我去拿。田家的媳妇能不沾这块田?”田稻不客气,将一把镰
刀塞给她。
    “你有毛病,静静不会。”兰香说。
    “到田里站一站也是那意思。”田稻说。
    “哥们姐们,今天我发补助,一人一百元。”江泊说。
    “舅舅怀旧,当队长哩。”露露挖苦道。
    不到半小时,田里一塌糊涂。静静居然不脱鞋下田,连鞋陷进泥里。潮生把她
拔出来。
    杨光开来一辆小货车,十多个农民工从车上跳下来。
    “每人五十元,给我收完。”他命令道,“现付。”
    是杨起打电话给杨光,让他立刻从工地上抽十多个民工来。
    农民工纷纷下田抢着干。田稻无法阻拦了。
    田稻回屋,把饮料香烟搬到田头,发给农民工。
    “你们回去吧,我今日搞强迫劳动。”
    月亮升起的时候,他独自一人坐在收光了稻子的田里,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
天,还是从前的天,星星也还是那些星星,山,还是那山,江水依旧,涛声依旧。
地变了,人老了,稻子割了,再也不种了。他还活着,干些什么呢?心里就像这块
刈光了稻的田,空荡荡,留下一片稻茬儿。他隐约听到母亲呼唤他的声音:
    “阿稻——”
    这声音在小小的一片旷野里传远。是过去,很远,是现在,很近。“阿———
稻——”像叫魂。

    下午四点,两辆车开回城里,进了林家老宅,停在院子里。车门里钻出六个狼
狈不堪的老少:衣冠不整,浑身污泥,疲惫不堪。
    老何见了哈哈笑:“嘿,怎么这样?残兵败将似的,不是去赴爷爷的寿筵吗,
吃什么好的?”
    “吃泥巴,好玩极啦!我学割稻子哩。”田田兴致未减。
    林娟心疼地一把拉过田田:“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收稻子呗。”林清笑。
    “进行传统教育嘛。”露露说。
    “什么?你骗她们去?”林娟指着潮生斥道,“说是祝寿,原来是收稻子。”
    “简直是劳改一天。我的骨头都快散架了。快给我拿十张创口贴来。我快要倒
下了。”林静坐到石凳上,走不动了。
    “妈和姨最差劲,陷进泥里要爸拔哩。”
    “你少作乐,快给妈拿拖鞋,洗澡。”潮生喝儿子,自己去了浴室。
    林娟过来,一看女儿的脚手,细皮嫩肉上处处伤痕,腿上的泥污也没洗净,生
气地说:“老不识抬举的。你呀,自找苦吃。我说不去,你偏去尽什么孝心。人家
不领情吧,设法子整你,找心理平衡。他的孙子他不肉痛,我的女儿我肉痛。”
    “你别这么说,帮老人干点事,应该,收了新稻,我们不也吃一份么。孩子嘛,
干点农活长见识。你这话,潮生听了不吭声,露露妈听了会见忌的。”老何小声说。
    “见什么忌,啊?”林娟反而放开了喉咙,“我女儿不是种田的命。乡巴佬,
逞什么公公威风。他要找个种田的媳妇不难呀,乡下多的是。当初我就说,跟乡下
人结亲——哼!请进来一个,挤出去一个。”
    “姐,你这是什么话?”林清生气地阻止。
    “都是你,下乡十年没受够。”
    “我爸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模范哩。老汉不减当年勇,今天表现不赖。”
露露讪笑父亲。
    “你也是贫下中农生的,没人家那么高贵。”菜儿忍不住了,拿女儿指桑“说”
槐。
    “妈,乡下人就是乡下人嘛,见什么忌的。当初,要不是你把我爸拉下水,回
城,我爸也不会打单身的。”露露玩世不恭。
    “露露!”林清吼道。
    “你吼什么?她说的不是真的?”林娟火上浇油。
    潮生在浴室里也听到了,端着一盆水出来,往地下一泼,说:“不就割了点稻
子吗?破点皮,小题大作。什么了不起的。”
    “嚄,你逞什么威风!这是林家的院子,又不是田家的屋场。你芝麻大的点官,
摆什么主子脸孔!”
    “姓田的不是没地方!”菜儿接上了,“这房子也不是你一人的。”
    潮生憋了多年的气终于找到了发泄孔:“走,我走!”他拉过儿子,“你走不
走?”他问妻子。
    “我走到哪儿去?”
    “跟我回去!”他在场部机关宿舍有一套很宽敞的住房,只是放假时,林静才
带着儿子住两天。那是纯属于他的家。
    “我不去!”林静说。
    “你不去我不拉你,我跟儿子去。”他拉了儿子去开车门。
    “我明天要上学。”
    “我送你!”
    “潮生!”林清过去夺下了车钥匙。
    当晚,林家老宅没有平静。



  

                                第十五章

    人生,一旦坠落在时间这列无始无终的列车上,就一刻也不得停顿,你醒着也
好,睡着也罢。梦虽然可以像倒拷贝把你倒回去,可时间的列车是无站可停的,直
到它把你抛出去。
    人缘,地缘,姻缘,财缘,在你降生的那一刹那,就给圈定了大半。平生的种
种努力,只是想跳出那一刹那给你带来的许多圈套。聪明的人生就是在这许多圈定
的圆中寻找它们相交相撞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