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皇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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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皇皇-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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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报偿。铜钱沙是他们围垦的,他们中有人要以死相拼,保住自己的利益。如今,
小辈不孝者多,老人们不愿靠小辈过日子。一百二十万,留给老人们,由田稻来主
管,他们信得过。从年轻时起,他们的一生都是跟田稻过来的。
    村中一时又乱了起来。眼看能到手的大把钞票,又要被老村长抓到手,成为集
体资产。
    早晨,兰香头没梳,脸没洗,刚打开门,把鸡从鸡村里放出来,撒了一把谷子,
赖子就上门了。
    “唷,他三叔,今日早哇!太阳从西边出来啦!我一辈子才看到你起这么一次
早哩。”
    “睡不着。”
    “你也有睡不着的日子?哪路菩萨当值星?”
    “财神。人没利益,谁肯早起?”
    “你可没钱存在我家呀!我又不欠你债,来讨?”
    “阿稻呢?睡得安逸?”
    田稻从楼上下来:“你找我有什么事?猴急的。你不是火烧眉毛也懒得眨眼的
么?”
    “你想留钱集体去打棺材钉子,可我死了不要棺材。他妈的集体了几十年,都
积在你手里。眼看集体完了,散了,一个空名儿空牌子,你还想把这些老兵老将残
枝败叶揽到一起,过你的领导瘾。从土改到改革,合作箍拢,承包分散,你瘾还没
过足?年轻人你管不着了,拿老的当替死鬼!”
    “你直说,要什么?”
    “要钱!金戈戈!现钱。机动地上下塘分,分到户,分到人,按农龄分。老子
当了几十年社员,该得多少得多少。什么敬老院,养老费,活一天算两个半天。到
我头上起码五千块,够我快活一两年了。你不是说这田是祖宗遗产么?我爹我娘比
你爹你娘晚来几年,把命也丢在这荒岛上了。我有一份。我要我爹娘的那一份。我
不上你的敬老院。老子一辈子光棍打到底了,女人腥也不想闻,酒是我的爹我的娘
我的女人我的儿女。”
    “那好,你现在就去,把那地掰一块下来,背到城里卖了换酒喝去,我不阻拦
你!”
    “你父子兄弟搞什么花样儿我不管,我要钱。”
    “你找我要?”
    “你为什么不赞成分?你们要集什么体,我不管,我不跟你们集在一起。”
    豆女从后屋走出来:“赖子,你嚷什么呀!”
    “伯娘,我要分地的钱。地卖了,钱要分。”
    “你爹留给你几亩田?”
    赖子一下回答不出了。他爹娘一亩田也不曾留给他就死了。
    “你爹来开荒种地,是阿稻爹让出三亩来给你家的。这地都是林老爷家的。你
是村里人把你养大的。你几时规规矩矩种过田?你爹还欠我三斗大麦哩。”
    “那是我爹欠的。”
    “父债子还,我一直未讨哩。”
    “陈谷子烂芝麻,早就不算数了。”
    “我昨天见到你娘,她说要你还我三十大麦。”
    “鬼话。我娘烂成了泥巴。”
    

    “你不是从你娘肚里出来的?你没烂。”
    “来福,你快走,娘说疯话了,你惹不得她的。快走!”
    “告诉你,赖子,你积点德,明年你那光棍条上还会长一片叶子出来。还了我
三斗大麦,幸许光棍上开花哩!”
    赖子一听,喜上眉梢。豆女极少对人说吉利话,据说她得了什么道,某某仙人
附了她的身,能知阴阳。她只要阖眼小眠一会儿,就到了阴界,顷刻之间,不仅能
查访到你的祖宗三代,还可以查访到你的未来和生死吉凶,病疾财运。近几年有许
多女人悄悄找她,问自己的花树。据说人在阳世兴衰发达,全在那花山上有籍可查。
你是一棵参天大树,还是一株小草,全都在那阴山上。豆女不知何时得了此道,成
了查花神。如果你的那棵树或者花枯了,你就快死了。如果枯草发青,你就有了转
机。女人的树开花了,要生孩子,只开花,不着结,说明你到头无儿女。她今日陡
然说赖子“光棍条上会长一片叶子”,那自然是好兆头了,但要还她三斗大麦。此
话必定有由头。赖子是谁的话都不信,惟独信豆女的疯话鬼话。因为人家信,他不
敢不信。
    “伯娘,你说的是真?”他已经忘了找田稻要赖要钱的目的。
    “还我三斗,你会收一担的。不还,你绝了后,变猪变狗还。”
    “还,还。”赖子忙退了出去,设法买三斗大麦去了。他当然想光棍上长出绿
叶来。
    兰香觉得好笑。赖子还是第一次这么好打发。

    谁一生都会有那么一次从天而降的命运转机,赖子也有过。当年,他也分到了
五亩好地,一床缎子棉被。地,不能当吃,不能当喝,如果不卖,实在是世界上最
没用处的啃不动挪不动的笨物,不如一床被子盖了可以暖身子。那床缎子被盖了四
十多年,被面破烂得如网巾,颜色全黑了,还在他的床头。田呢?那五亩田也没少
去一厘,依然在蓝天白云下,他早就忘了它。在哪里?哪里是边,哪里是界,已无
痕迹。不过,倒留下了一个关于它的故事,后三十年出生的人也晓得,那就是用五
亩田换女人。“搂个女人在床上,可以快活,谁他妈睡到地里去,找死!”当然,
谁也不愿睡到地里,又谁也免不了睡到地里。赖子的话成了名言。
    打那年父母死后,他就成了孤儿。比他先生的两个哥哥先他而去了。他排行老
三,正名来福,十岁时就获得了“赖子”的绰号,几乎没人叫他的正名了。村里杨
姓多,田姓人也善,念其父母共同来开垦这块荒土的情分,众人抬一,他被公养起
来。他从来不到地里正儿八经地弄庄稼。吃了谁家的一餐,谁家叫他干点活,他就
去做一点看场、赶鸡、赶猪、放羊、牵牛等零碎事儿,有时也到稻田里去赶麻雀儿。
但他从不把活计当回事,十回有九回有始无终。要他牵牛赶猪,牛倒自己回来了,
却不见他人回,或者人回了,猪却不见了。稻田里麻雀成灾,他在田塍上睡大觉。
哪一家呼人吃饭,他都即时出现在哪家门口,从不误餐。吃了嘴一抹,碗筷一放,
就去玩。直到十五六岁,总算有了个正业,“看青”:就是看护青苗。不是给某一
家看,而是给铜钱沙所有的人家看,等于是公职。这就有了吃饭的名分儿。看青本
是个游荡的闲事,牛羊猪狗,五畜六禽,难免要到庄稼地里去,从地里赶出来就完
事了。说有事,借大的一个铜钱沙,满地稻粱麦黍,他要看,怕还看不过来哩;说
没事,张家的牛吃了李家的秧苗,无需他赔。有事时,他瞎着眼,当成没看见。无
事时,他偏找出事来。如果谁得罪了他,他就把本在田边吃野草的牛羊驱赶到你田
里去吃庄稼,牵起狗子咬羊子,挑得两家斗嘴,他在一旁看热闹。你若想治治他,
你园里的瓜就别想结果了。他一无所有,又不外出流浪,赖在村里,随遇而安,稻
草堆里也能睡得香,且百病不生,大抵是食了百家饭,有了免疫力。他脸厚,嗟来
之食,不食白不食。兴致所至,常给人闹点恶作剧,叫你哭笑不得,以示他的存在。
他的知名度在铜钱沙仅次于田稻,连陈耀武在世时也有几分防他。当年陈家召来许
多人开盐场,住在滩涂,吃大锅饭,这很合他的口味:不烧不煮,饭开锅,拿碗去
盛就是。人家吃了去背盐板,去刮盐、挑盐,他就闲逛。盐工们睡合铺,他往人缝
里一插,又热闹又暖和,听那些男人讲荤话,也学会了许多下流术语。陈耀武见他
白吃白住赖着不走,连看青的那根打狗棍和那把锈镰刀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就来
撵他。撵了三次,把他撵恼了,一天夜里晚潮来时,他扒开了盐田的塘口,潮水浸
湿了盐田,快要晒成的盐卤全化成了水。陈耀武拿他没治,只得将他正式招安,让
他看看塘,守守盐仓,每月给他一点工资。这点钱让他沾了酒,学了抽烟。他没有
大劣迹,一贫如洗。至于懒,那从来不是什么罪过。懒是人的天性使然,只有想过
好日子的人才比别人勤快。如果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是靠分配所得,那么人
人都会变懒。人有时像牛一样,得用鞭子抽,那就是生活的鞭子,饥饿与寒冷的鞭
子。人格与尊严的鞭子只能打动一部分人。这根鞭子是抽打那些爬上人类塔尖的人
的。赖子是不怕这根鞭子的。
    陈耀武死了,盐场倒灶了。农会兴起来,土改来了。赖子进了农会,这似乎是
历史的必然。赖子有了新饭碗,新职业:跟工作队跑腿,喊人开会,糊标语,又热
闹,又好玩,又显耀,比起看青苗守盐仓那分寂寞被人遗忘的差使好上百倍。他很
积极,他希望这种革命永远不断。尔后十多年,他又积极过一阵子,这是后话。
    他完全没想到要分给他五亩田,并且发给他一份土地证书,要他去耕种这五亩
地,做个庄稼汉。他前蹦后跳忙碌了一阵,希望的是天天革命,吃大锅饭,睡大统
铺。居然分他五亩地。准是田土根和田稻父子跟他过不去,要用地来改造他。他勉
强接受了土地证书,看也懒得看一眼,一肚子怨气。晚上,钻进分给他的缎子被窝,
怀里揣着土地证,身子都寒了。耕耘种收,那不要命吗?一想,自己也到了成人的
年龄,按理说该有家有室有田有土,自耕自食,养家糊口,但他从未干过呀!这田
给他怎办呢?不准卖,也不许租给别人种,抱着田睡觉?心烦。原来,革命是这样?
要是有父母也好。有女人更好。干吗不分个女人给他呢?他想到这里,豁然开朗。
女人比田好,不仅可以陪他睡觉,还能帮他种田、煮饭、洗衣。陈家的东西全分了,
只剩下两个女人了。他后半夜几乎想到要跟兰香困觉了。他觉得该捷足先登,便破
天荒地起了个早,而且认真地洗了个脸。
    大清早,他找到工作组长和田土根,正儿八经地递上土地证,严肃地说:“组
长,土根叔,我不要田。”
    不要物的人有,不要田的人还没有哩,连兰香母女也有几亩田。惟一没有田的
是陈昌金。昌金被判了五年徒刑,送到牢里去了,被剥夺了公民权。
    组长说:“你怕什么?怕他回来算变天账?他回不来了,至少五年回不来。这
是你该得的嘛。”
    田土根说:“他怕种。”
    赖子说:“我才不怕他,我什么时候怕过他?他老子活着我也没怕过。对,我
怕种,我种不了,田荒了,岂不白费了共产党一片好心。”
    组长问:“你想要什么?”
    “女人。”他大言不惭地回答。
    “什么?女人?”组长大惑不解,“什么女人?共产党分女人?哪来的女人?
你同什么恶作剧!”工作组长正在刷牙,抽出口中的牙刷,满口白沫的嘴呆得合不
拢。
    “你胡说什么?”田土根呵斥道,“你瞌睡没醒吧?”
    “我一宿未睡哩,想了一夜,想好了才来说的。我不要田,这五亩田给谁都行。
我要女人。陈家不是还剩下女人没分么?我要兰香,她也该是胜利果实。我用五亩
地换。她值五亩地吗?多不退,少不补,我要。上当吃亏,我情愿。她是地主小姐,
是阶级敌人,掉价了嘛,再便宜我也换。”
    田稻刚好从屋里出来,听了,骂道:“赖子,你他娘的发昏哪!胡说八道,我
揍你。兰香是人,不是牲口。”
    阿稻一把抓住他,要揍。
    “哎哟哟,共产党打老百姓啦!”他往地下一瘫,放赖了。
    阿稻把他拎起来:“站住。没打,你就倒!”
    “我老子是贫农祖宗,谁敢打倒!”他立直,昂起头:“我要女人。不是说人
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才叫翻身解放么?老子的鸡巴解放出来,日谁去!地主的
女儿也日不得?”
    “流氓!女人不是财产,是人,她没有犯罪,是国家公民。即使犯了罪,也不
能侮辱她的身体。”组长训斥道。
    “王乡长是大恶霸,他当权时,想日谁就日谁哩!你们把焕儿分给我,我也要。
她爹强奸过我姑姑,我要日回来!”
    “岂有此理,让青年团去教训教训他。痞子。”
    赖子一听这话,扔下那张土地证,跑到城里闲逛去了。他怕到民兵队里挨揍。
    这事一顿饭工夫,全传开了。
    兰香知道了,吓得直哆嚏。
    赖子到城里荡了一天,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他本想回到农会里去,再捞点什
么饱饱肚子,然后钻进被窝去睡,但精力旺盛,毫无倦意。分浮财那天,他顺手牵
羊,把陈昌金小时候读书写字用过的一副很精致的白铜砚盒、压尺、笔架装进了口
袋,今天到城里可派上了用场。他把它们统统卖给了一个制锁的铜匠,大大出其意
料,居然换了两百五十万人民币(当年新政府发行的货币,相当于两元五角)。他
眼看着铜匠把砚盒、压尺、笔架放到小火炉里熔掉,倒入模型,铸成了锁。他到小
吃店里,吃了个酒足饭饱,也只花了七十万元(七角)。他怎么也想不透,那三件
小玩艺,能卖那么多钱。他不知道,陈耀武是花了八块大洋才买来的。铜匠也只认
铜价,要是他晓得,拿到文房四宝、古玩店去卖,那就不是两百五,而是两千五,
或许是三千了。那是道光年间的东西,上面刻有年号的。一笔不小的财,从他手里
悄悄滑过了。但他很满足。清早挨的那顿训斥,他仍没有想通。要是他跑得慢些,
被田稻揪到民兵队,坐上一天禁闭,哪有这番轻松?田稻要揍他,他更是不服,又
不是你的亲姐亲妹,像个护×虫似的护什么?他若有所悟,想起兰香托他送信的事,
心想,田稻准跟兰香有点那个。只许你干,不许我干?她又不是千金小姐了。用稻
能干,我杨来福也能干。不分可以,大家轮着干。
    他悠悠荡荡走到了盐仓。江边冷清清的,只有风声流水声,盐仓的小窗口透出
一点灯光,静静地一闪一闪。这是他往日住过的地方,路熟门熟。他站在窗下听了
一刻,兰香母女俩在窃窃私语。听不清说些什么。他壮着胆,抠开了门。这是他的
习惯。他以往住这儿,锁了门,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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